第72章 104老白

第72章 104老白

潁州西北百餘里,潁河東岸,太和縣,在五個月前的流賊之亂中,知縣吳世濟守住了縣城。流賊無非還是鑿城的老辦法,城頭一個叫孫學詩的馬夫將磨盤擲了下去,之後聞聽流賊的悲呼,方知擊斃了一個叫紫金梁的大賊。實際上,紫金梁王自用在兩年前的崇禎六年五月,便在山西傷重而死,所部兩萬餘人改奉李自成為主,李自成部從而達到三萬餘人。史載,在三年前的崇禎五年,山西流賊十六家,最梟者為闖將,紫金梁二人。所以馬夫孫學詩一磨盤砸死的那個賊頭並非是王自用,正因為梁金梁王自用名氣大才有人冒用他的名號,冒用名號是經常的事情,還有土寇冒用過闖塌天的名號。

一邊是高粱地,一邊是潁河,中間是大車道。車轍在泥濘與水窪中時斷時續,正是午後時分,藍天上掛著幾片雲絮,一陣熱風拂過,青紗帳嘩嘩作響,熱風剛止,高粱棵里又是一陣攪動,「唉,擱不住了,眼兒也不治事了」,另一個聲音道:「唉,我這腿也不管乎了,要不哩咱倆到河裡抹抹汗?」,「中,中,抹抹汗」,隨著話語,兩個老農拎著鋤頭鑽出青紗帳站在大車道上,其中一個老農將鋤頭豎在日頭下,看了看影子的長度,又揭起肩上的手巾抹了一把臉,另一個老農則撣了撣胸前的花姑娘,就是七星瓢蟲,二人便拎著鋤頭往河邊去了。「一尺白布齊染藍,青年日子是好玩,青年日子混過了,再過青年難上難」,一個老農輕吟著。

對岸的堤壩后是太和縣城,西岸卻沒有堤壩,兩個老農身後只有一面土牆,土牆的山牆上用生石灰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干店。就是只提供床鋪的旅店,吃喝鋪蓋都得另付錢。為了能多躺幾個人,干店的兩架大梁之間還鋪了木板,人由梯子爬上大梁,便躺在了兩架大梁間的木板上。由窗欞中望進去,店內的梯子已然不見,想必是幾個月前,被流賊拿去攻城了。

五個月前縣城雖然守住了,但鄉間殺戮甚慘,經此役,光是上了縣誌烈女傳的就有七八人。這間干店的主人早已不在世間,店門被破線麻繩拴著,倚著山牆還搭了一間窩棚,這叫出廈,出廈一般做鍋屋,出廈里的鍋早已不見,只剩下張著漆黑大口的鍋腔。

兩個老農扛著鋤頭來到潁河邊,不多時,一個老農光著脊樑,將褲腿挽得高高得,一步步往河裡探去。另一個老農站在岸邊,一邊脫衣裳一邊亂哼,「一輩無閨女,三輩無親戚」,水中的老農聞聽,皺了皺眉。岸上的老農道:「咱樣,洗得可出坦?你當點意兒,水可深。老白,這三伏天,咱老哥倆不用打老通了」。打老通就是打通腿。水中的一顆腦袋回道:「老張,恁哩衫子看著新鮮」。岸上的老張道:「城裡估衣鋪買的,你斷斷幾個錢,還管打來回」,打來回就是包換。水中的老白搖了搖頭。老張赤條條地一邊往河裡探一邊道:「嗬,冰扎涼,魚秧子直啄腿肚兒,你洗得怪得勁呀。老白,鄉里死了這些個人,估衣鋪收的破衣爛衫,二十個大錢就是一件,你莫嫌是死人的衫子,也去挑幾件,圓領都有」。圓領衫子卻是有功名的才能穿。

老張又道:「你是個一老本等的,朝天走趕著做活,幹啥都縈心,來了這些日子了,也出去遛遛,明個消閑,咱倆絲連著去看看」。

老白在水中一邊搓著身子,一邊道:「窮年窮月,東家收留俺,就是救了俺一命,俺做活不叫東家被虧,碗端得也氣勢些,有穿的就中,不能受飽不足」。老張道:「咱老哥倆怪對眼,就是你來了幾個月,對你還是不蹬底,你家裡可還有人?」。

老白嘆了一聲道:「永輩子沒有巴頭了」。老張聞言也嘆了一聲,隨即,他在水裡亂吼道:「胡麻葉,黃撇撇,有后爹,有後娘」。「老張,你吆喝得俺心裡不得勁兒」,老白道。

老張又嘆了一聲道:「個老瓜板兒,老笨鱉,老別子,上回大牲口娘死了,響子手都齊了,就差個弦子手,請你請不動,給臉不兜著,不儀怏人,你成天背著人瞎彈摸啥哩」。不儀怏人就是不討人喜歡。老白道:「俺這一手要飯的把勢,不敢去現眼」。

為了方便村婦洗衣,河邊有一座短短的棧橋,在河裡洗過澡的人最後也會從這座棧橋上岸,以免腳丫子沾上黃泥。此時,老張抓著棧橋的立柱道:「往上幫個搓搓」,「嗬,這灰,成條子往下掉,老黃子的身子還怪潑實」,老白一邊替老張搓背一邊調侃。這時只聽一陣馬蹄響,一騎紅馬來到棧橋邊,馬上一個漢子往河裡掃了一眼便跳下馬來,人與馬都象是打水裡撈上來的。那馬到了河邊,迫不及待地往水裡探頭。

那汗子急急地將身上的葛布衫子解開,然後往草叢裡一扔,卻忽地覺出異樣,不禁與棧橋旁的老白對視起來。「老白!」,劉洪起叫道。

「這咱兒,掌家的往哪去,咋一個人蹦單兒?」,老白淡淡回道。劉洪起卻一時語塞,頓了頓方道:「老白,你身子還強實?」。老白卻並不回話。劉洪起道:「是我強梁,叫你受虧了,你心裡不中受,再不哩打我兩下?」。老張在一旁驚訝地看著這二人。老白道:「是俺打燈籠拾糞,尋死」。

劉洪起艱難道:「本當還你一條命,只是如今寨子離不了我」。老白道:「掌家的好好奔置,百生法兒將寨子往好地界引」。劉洪起道:「老白,三爺歿了,我這番是回去奔喪,頭兩個月,八爺也歿了,噢,你不識得八爺」。老白聞言,微微一驚。

劉洪起道:「老白,你的心比我還要疼些」。

老白道:「咋不疼,鼻涕眼淚兒都下來了。那咱也是氣,心說非叫你吃吃虧不中。那天掌家的饒俺不死,放了俺,俺在路上想,掌家的立這寨子不易,推車上房坡,一步一個坎,為哩也不是自家」。二人一時無言,過了一會,劉洪起道:「老白你這弄啥哩?」。老白回道:「給人做覓漢哩」。劉洪起聞言一嘆,道:「老白,跟我回璞笠山」。老白道:「俺咋還能去攪插。掌家的你忙忙得不用管啦,俺在這捏格二年,待朝廷平了賊,家裡還有幾十畝地哩」。劉洪起聞言卻搖了搖頭。

高梁地旁一間蘆席搭的庵子,庵子里有一頂打著補丁的蚊帳,庵子旁是一座黃泥砌的鍋腔,這口鍋腔無遮無蓋在天地間,主人只是臨時住在這看青。劉洪起光著脊樑,一手持勺,一手持碗,又從鍋里舀了一碗小米粥,小米下得並不少,碗里卻是清湯寡水,因為新米才有米湯,放了一兩年的陳米是熬不出米湯的,小米耐久存,所謂陳芝麻爛穀子,穀子指的就是小米。

庵子旁,棗紅馬一邊悠閑地甩著尾巴,一邊啃著青草。「一對黃鵝鬧東京,生兒育女一場空,生下兒子隨妻走,生下閨女隨夫行,拋下老娘孤零零」,一場悲涼的吟唱響起,老白抱著把月琴,坐在草庵外自彈自唱。劉洪起嘆了一聲,將碗擱在鍋腔上。

老白收住了旋律,道:「治啥都要有個法度,不然治家家敗,治國國亡。掌家的是硬實人,興得法度也硬,就是俺妮這個事,我苦是放不下」。苦是放不下就是硬是放不下。劉洪起聞言,垂頭不語。老白又道:「這把琴還是孫先生使人把與俺的,那天俺都走出十幾里了,孫先生又使人騎馬攆上俺,還偷偷給了十兩銀子」。劉洪起道:「這和叫個啥鄉啥里,你在哪家當覓漢,轉天我叫人來尋恁」。

老白搖了搖頭道:「掌家的今個賞臉,待俺這喝湯,掌家的掛勁兒干,多少口子都指著掌家的哩」。

劉洪起由庵子上摘下葛布衫子,往地上一邊抖嘍一邊道:「還有二十幾兩,你拿上,往南走,得過江,找個豁亮地界做個小買賣,這裡擱不住人,流賊還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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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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