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崇王

第6章 崇王

汝陽城北關,雨中,劉洪起與孫名亞披著雨蓑來到一片青琉璃瓦下,立在一人高的石獅子前,青琉璃瓦是郡王的規格,劉洪起看著這片煙雨中的建築,心道郡王府規製為46間,也不知崇王府超出規制多少。門廳下有匾:崇王宮。是宮,不是府,大明大大小小的親王郡王府都叫紫禁城。劉洪起與把門的校尉言說了幾句,便進了門房,不一會,太監持傘上前,劉洪起對孫名亞道,且在這裡候著,又向打傘的太監道了一聲謝,便鑽進傘下,向著那一片青碧行去。

養泰殿內,崇王朱由樻與世子朱慈輝一坐一站,正在嘮嗑。朱由樻道:「速就剿功,速完剿局,夏日連發七場大水,如今秋收臨近,兩三個縣的百姓走避一空,又逢這麼一場雨,如何了得。我漸入老境,受不得勞碌,你需多分擔些」,又問道:「鹿邑,柘城的情形如何?」。朱慈輝道:「鹿邑那四百頃贍田按三分八厘算,柘城那三百七十一頃皆是上田,按五分四厘算,只是二處雖未遭賊,百姓又逃亡了一成」。一頃是一百畝,幾百頃便是幾萬畝,王爺的地產叫贍田,由朝廷代管,但崇王不放心,尤其是在收租時,便也插了一杠子。

王府的侍衛是朝廷調撥的,這樣就廢了王爺的武力,王府的田產是朝廷代管的,這又限制了王爺的財力,大明的王爺早已不似國初。這時,太監進來稟道:「劉夥計在殿外候著呢」。「哪個劉夥計?」,朱慈輝問道。太監道,走鹽的劉扁頭。朱慈輝道:「等閑不來,一個月了,通不來傍個影,我正要尋他,許多事做得不是東西」。

雨變大了,由養泰殿望出去,對面的建築已然不見。嘩嘩雨聲中,世子朱慈輝道:「多日不見,少情!你上回繳上來的銀子,成色不足得很,秤頭也怯,再這般下去,咱這買賣多半要塌火。前幾日,聽說你臨行時,朱榮祖在城頭上緊著吆喝,你不聽,方蝕了本錢害了夥計」。劉洪起回道:「世子這話卻差了」,朱慈輝怒道:「你說甚?沒有王法的奴才」,朱由樻打斷道:「莫要掰鼻子傷眼。海涵著些,別要生了體面,劉朝奉是個牢靠的,風裡雨里奔走,此番又險些丟了性命,咱們與夥計不能只是錢上取齊的交情,便是有些扣除侵漁,盤費余頭,想也是不多。百姓的銀子,你要多高成色?」。劉洪起聞言,跪下沖崇王磕了一個頭,謝過崇王的理解,又道:「空著手上門,忘了治一份禮,沒啥敬,只因路上出了這岔子」。崇王揮了揮手,劉洪起起身,他斟酌著話語,躬身道:「有個份上向王爺討個」。崇王道,甚事見委?劉洪起道:「南城鴨子店的掌柜,托小的向王爺討副墨寶」。

「他要孤寫甚?」。聞言,劉洪起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方道:「用心做鴨」。崇王笑了,道,雖是不文,倒也明白。朱慈輝卻道,潤筆幾何?崇王瞪了朱慈輝一眼,道:「我這一手字,雖是肥潤光澤,卻是一股肉味,正宜懸在飯鋪中,蒙他不棄,罷了,待我寫了,差人與他」。

劉洪起忽道:「想向王爺借一千石穀子,俺欲在璞笠山修寨,將咱那兩口鹽井護起來,小的家口也好有個安身之所」。沉默了片刻,世子朱慈輝道:「為人面軟一世窮。能舍千句話,不舍一文錢。修寨雖是正經,但修寨,烏根兒保的是你自家,那兩口鹽井,賊人又搬挪不去,休拿鹽井做大旗」。劉洪起道:「正是如此,修寨使費才由小的一力承擔,小的向王爺借糧,願以汝寧府七家鹽店兩成股子做抵」。聞聽有了抵押,朱由樻抬起眼皮,朱慈輝道:「你罷喲,如今外面亂得天紅,銀錢上咱也不湊手,王府的日子都清減了,快成了新近破落戶」。還待再說,朱由樻卻咳了一聲,打斷道:「我也不是惜費的人,只因外面亂,幾個縣的租子收不上來,這手裡也就空了。修寨也一同護了鹽井,既是這般,便借與你,亦不問你索利了」。劉洪起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爬起來道:「一千石穀子,一石按一兩銀價,年利兩成」。朱由樻詫異道:怎麼?劉洪起道:「另有借重王爺處,在山上修寨,若無火藥炸開地基,要修到啥年月?如今賊寇四起,小的總想將寨子修快些」。

不待劉洪起講完,朱慈輝接道:「崇王哪裡的火藥,你不是與朱榮祖相與么」。劉洪起道:「朱大人那點火藥夠什麼使,他又豈敢私賣火藥。火藥由小的買,以王爺的名號些許捐些與汝寧府,框外的小的拿去修寨」。

朱由樻笑道:「好伶俐個人,以孤的名號去買,孤又有甚道理買火藥,無非捐助軍用,你是將我哄上旗杆替你舉旗,你再將旗杆耍起來,北京南城耍幡的也耍不過你」。劉洪起笑道:「王爺這面旗子舉得甚是有光,若是王爺肯上疏子,說自家掏銀子買火藥捐助軍用,皇上沒個不喜歡的道理,再請皇上降旨,著各處看顧著些咱的採買——」。

朱慈輝喝道,放肆!「唉——」,朱由樻抬手向兒子擺了擺,沖劉洪起道:「孤便是肯幫你舉旗子,可火藥何處去買?軍中定然不肯賣的,要麼請兵杖局,盔甲廠拔些來?」。劉洪起道:「緩不濟急,火藥由兩京撥來不得兩月工夫,再說兵杖局盔甲廠的那些內官」,說到這,劉洪起瞄了一眼站在殿柱下的太監,咳了兩聲道:「魯山,嵩山,登封,各處開礦的,小的先去察聽著,一處湊個一千斤也便夠使了」。

朱由樻詫異道,如何要這許多?劉洪起回道:「炸塊石頭需幾斤火藥,小的也不知曉,修寨若有餘下的,正宜用來守寨」。朱慈輝道,那些杭杭火藥如何打放得了銃炮。劉洪起道,便是做成震天雷,由拋車拋出去,也濟得大用,小的以為,守城器械雖多,最得用的還是火藥。朱由樻聞言點了點頭。

朱慈輝道:「使這些銀子修寨,不若將家人接到城裡」。劉洪起道:「俺劉樓的親族幾百口,城裡如何住得下,在城裡又做何營生?我不能只為自已個」。

待劉洪起走後,朱慈輝道:「好容易咱的錢呀,父王太信慣他」,劉由樻道:「和咱搭了一場夥計,又有抵押,做事不可太失人心」。朱慈輝鄙夷道:「頭幾年還推著太平車販私鹽,如今打著咱的旗號裝客商哩。村氣,三家村暴發財主,刁頭東西,聽聞倒是賭得精通」。朱慈輝還欲再說,卻見父王怒視著他,道:「故作傲態,異樣輕佻,我倒了灶,遭了瘟,生下你這獃子,好沒分曉,有多點勢,便窮措大,說這些不待聽的,那是咱的夥計,好端端地鬧家窩子,觸惱了他,三尖瓦兒也會絆倒人,世故場上你不勝多矣。哪天我直著腳去了,撇下這點產業,你如何走世路?唉,家有不肖之子,遂多可憂之事。說話半點墨也不傍,書都白讀了!」。

朱慈輝忙道,孩兒錯了。二人又沉默了一會,朱由樻起身,在太監的攙扶下,徜徉著往內殿去了。

繞過儀門,上了門廳,劉洪起來到門房門口,孫名亞一見,立即起身出來,拿起門口的雨蓑,雨蓑是枯黃的穀子葉編的,甚是輕便,穀子就是小米。二人出了崇王宮鑽進雨中,孫名亞問道:「事辦哩可圓展?原來是崇王的夥計」。劉洪起點了點頭,回道:「一個郡王罷了,外邊還以為我掙得潑天似家業,不過是與人家當夥計」。孫名亞道:「先生販鹽如此無忌憚,原來如此」。劉洪起笑道:「洛陽那福王得了許多鹽引,其它藩王豈不眼紅,不待朝廷允准,便做將起來,朝廷也只睜一眼閉一眼罷了」。孫名亞道:「到底是私鹽,若有一天朝廷仔細起來,只怕王爺會拿先生替罪」。劉洪起道:「正是這話,不然崇王自家不會走鹽,因何使著我?留著我,有一天替他擋箭哩」。

汝陽縣是汝寧府的府治所在,比外州下縣略強些,街里基本不見泥,路上鋪了石頭,石頭卻是一塊塊隆起,仿若魚鱗,車行其上,咕魯魯亂響。雨街,行人稀少,劉洪起走在硌腳的路面上,若有所思。

「先生在想甚?」。孫名亞打斷了劉洪起的思緒,劉洪起回頭看了一眼雨中的王宮,道:「一百年不下雨,多謝他的好晴」,孫名亞卻不解其意,誰的好情?劉洪起又道:「我在想如何稱呼你,若是稱你老孫,你心意可平?」。「先生何意?」。劉洪起道:「若是稱你為孫先生,一些話就不便說,比如孫先生,那帳咋算錯了,這便要弄得騷得慌,若是老孫,你那帳是咋算的?你也就不以為意了」。孫名亞點了點頭,道,誠是此理,便叫俄老孫。

劉洪起道:「亦不可過尤不及,過了便是無禮,你在茅房忘記帶手紙,央及夥計去取,夥計說老孫你找根麻秸喇喇了事,哪這麼些窮講究,這便是無禮。將來士卒之間,百姓之間,既不可太拘禮,亦不可太無禮,拘禮則不好說話,無禮亦不好說話」。

孫名亞聽懂了,第一個不好說話指有話不方便說,要顧及對方面子,而第二個不好說話指凡事不配合,不弔你,不甩你。孫名亞在賊營待了兩年,十分曉得流賊的脾性,比如洗澡時,央及旁人搓幾下背,得到的只有刻薄話罷了。孫名亞道:「大同之夢,無非人人知禮,豈料在先生眼裡,過尤不及,禮亦不可做到十分」。劉洪起道:「賤民是十分無禮,夫子是禮到十分,兩者都需破,重在破賤民的十分無禮」。

孫名亞點了點頭,他莫名地想起了隆中對,捫虱而談,張良納履,這些典故。孫名亞心道:「將來,有一天,今日汝陽雨中的對話,或也能成為一段佳話,一段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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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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