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演陣

第4章 演陣

又是一天。劉洪起跨進廳堂,沖劉國能道:「大哥在屋裡弄啥哩」。劉國能一隻胳膊支著扶手,歪著身子靠在那隻扶手上,坐得如同畫中的太祖,正在發獃,見劉洪起來了,劉國能道:「先生坐。先生想吃甚,給你留著火哩,咋還是這身灰不出出的衫子,天涼了,當心冒了汗。俄送先生的那件紫不溜的鍛子,先生咋不穿?」。劉洪起沖劉國能擺了擺手,又拱了拱手,便坐下了。劉國能道:「是嫌那件衫子是斂摸來的?那是俄叫人連夜縫的」。劉洪起心道,就算衣服不是搶來的,料子呢?再說他也無心把自已搗飭地驢屎蛋子似的,在小事上他也不願羅索。所以劉國能的一片心意,遭遇了劉洪起三個方面的抵制,一是嫌來路不正,二是不喜歡穿新衣裳,三是不願瑣碎。

劉國能的一片心意,只換來搖手與搖頭,劉國能卻並不以為意,心道這才是做大事的。劉國能道:「前年在山西,得了面鏡子,不是銅的,光不粘粘地,不知是甚做的,人在裡頭足可亂真,聽說是打西夷傳來的,一時送與先生」。劉洪起道:「我還敢照鏡子,我這有一托,沒一托,也不知是在做夢,還是發癔症,心裡擱擱兌兌地不利亮」。劉國能關切道:「先生心裡有甚磨轉不開?因甚挑自家的皮錢?」。挑皮錢就是分辨偽鈔,挑自家的皮錢就是自我檢討。

劉洪起內心矛盾,對方是個賊,自已為什麼要幫他?這種矛盾在歷史上並不鮮見,就象陳宮明知道呂布不是東西,為個么要幫他?只因庄士在前世是個宅男,寂寞得太久,一肚子才華,不說沒人用,連個傾聽者也沒有,所以這些天來,他對劉國能說的太多了,心裡便擱擱兌兌地不利亮起來,內心矛盾。劉洪起的所謂有一托,沒一托,指做事前後矛盾,他當劉國能面傳授機宜,但回去就罵劉國能,說話做事有一托沒一托。

這時,劉國能道:「是嫌俄這裡瓮騷爛臭,嫌俄是野台班子,渾腔腔!煙不出火不進認死理。俄問你,那狐氣你可聞過?問你哩,瞅著個門搭吊看呆!」。劉洪起只得由門鼻子上收回目光,點了點頭。劉國能道:「那狐氣可是股麝香味?」。劉洪起聞言,想了一想,笑了。劉國能也笑了,道:「俄們如今是狐氣,待成了事便是麝香,成王敗寇,永世千年也是這個理,這點道理你都磨轉不開?」。

劉洪起笑道:「大哥的麝香與狐氣之論,堪比《皇帝的新衣》」。「甚?」。劉洪起道:「叫個《麝香與狐臭》,皇上有狐臭,大家都說那是麝香味,百姓得了麝香,大家都說那是狐臭」。劉國能聞言,想了想,不覺大笑。

二人又胡亂聊了一會,劉國能道:「翻騰了這些年才遇著先生。先生大才,在俄這裡屈奉了。先生說的都是關緊話,那跟據地一事,這幾日俄又想了想,越想,越覺摸是實理,就如先生說的,在自家地面上干仗,至少不會摸迷路。好!伏牛山,得一個空兒跑跑」。劉洪起聞言,謙虛了幾句。

劉國能道:「賢弟,這結拜之事,俄是個極肯相與人的性子,莫非賢弟嫌愚兄是賊?」。劉洪起回道:「拜把子,換貼,先前還有些親厚,末了沒有不弄淡了的,弟以為,既是親厚,何用結拜?正因其不親厚,方欲以結拜親厚起來,在神前咒幾個誓便親厚了?後世有個叫蔣介石的,最肯和人換貼,他和誰換貼便對付誰。結拜是粗坯最肯做的事,似大哥這般讀書人是以義理求同道。平白說這些沒趣,惹得大哥心裡怪」。這一番話下來,劉國能果然面色微紅。

劉國能壓下不快,道:「俄心心念念要將這個營生做好,每天累得脖兒伸多長,就是裝了這些年的鱉,也沒見爬到河沿上。受官兵追攆,狼狽之處不知凡幾,也就罷了,可營頭做得還不及老童生黃虎,更不如粗曉文墨的高迎祥,俄的書是白念了,俄心裡焦」。劉洪起介面道:「是,如何做大做強,需好生議議」。黃虎就是張獻忠,他讀書未成,當了賊頭后一向自稱山人,弄得很搞笑。

院外傳來鵝的悲鳴,卻是一籠鵝正被灸烤,鵝在饑渴之下只得伸頭去飲一旁的醬油湯,這樣便把佐料吸入腹中。劉洪起不知道外面正在炮烙生靈,依然在喝劉國能的醬油湯。劉國能道:「那些瞎包貨還以為,白鬍子一尺長才有學問,那些老天扒地滴瘸兒寶貝中個甚用,聽先生言說,心裡美氣!俗話說多用兵不如巧用計,可這幾天先生之說並非計謀,叫個甚秧秧,俄也說不上來,只曉得先生的學問端得要緊」。劉洪起道:「叫戰略,用計不過是戰術」。劉國能問哪兩個字?劉洪起道,韜略的略。

劉國能想了想,點了點頭,道:「管它叫個甚,拔出膿來方是好膏藥」,正待言說,忽見中軍劉國安興沖沖地進來,置劉國能如無物,只向劉洪起施了一禮。劉國能不悅道,老二,如此唐突!劉國安從懷中摸出一物,只聽叭地一聲,一枚小小的火苗,呈現在一個小小的鐵匣子上。接著又是叭地一聲,火苗不見了,鐵匣子上似乎多了個蓋子。劉國安喜道,先生製得好物什。劉國能立即被吸引,他將打火機接在手中,依著劉國安的指點,叭叭幾聲,時爾點火,時爾滅火,不住點頭,道好物件好物件。劉洪起在一旁笑道:「不值什麼,不過將猛火油與燧石往一塊湊了湊」。劉國能文拽道,先生何奈自謙太過。

劉洪起問道,猛火油在延長一帶,可叫石油?這算是問到人了,因為劉國能是延安人。劉國能道:「正是,清澗有座石油寺,前幾年,趙四在寺中點燈抄寫,旁人誣他造兵書,他便反了,號點燈子,拱起了幾萬人,做得好大聲勢,卻被曹文詔破了」。

劉國安下去后,劉國能道,先生之意,莫非欲制燧發銃?見劉洪起點了點頭,劉國能道:「燧發銃時常點不著,不及火線銃多矣」。劉洪起道:「學生的意思,燧發比起火繩,戰陣之中不見優長,然則日常防身,燧發卻優於火繩,譬如,大哥身後站著兩個持火繩銃的親兵,火繩不宜常年累月燃著,若是刺客來了再點火線,豈不誤事?若是燧發,則不必虛燃火線,隨手打放」。劉國能道:「先生之意,燧發能省些火線?」。劉洪起道:「火線總是虛燃,多有不便,譬如行路之時,由此到京師需一個月,火線豈不要虛燃一個月?若是銃上不燃火線,路途之中忽遇強寇,又要誤事」。

劉國能點了點頭,道,先生高論。心中卻道,雖是高論,於戰陣卻無實益,火器營豈需天天都燃火線,只需臨陣點燃火線即可。劉洪起心道,我豈能給你這個賊頭實用的東西,叫你禍亂天下。

下午時分,轅門,幾個步卒匆忙搬開拒馬。拒馬旁停著一輛大車,有人正給車軸上油,一旁是幾口大鍋,大鍋旁堆了小山一樣高的麵糰,伙夫們執著碗,往麵糰上一挖,再往篦子上一扣,一個碩大的饅頭便扣在了篦子上。不多時,數十騎簇擁著劉國能出了鎮子,當劉洪起路過那輛大車時,聞到一股香油味,這個時代的潤滑油就是香油。劉國能由轅門前一閃而過,卻不知在俯地的步卒當中,有人在心裡罵了一句賊種羔子。

鎮外列了軍陣,騎兵在前,步卒在後。流賊的精兵全是騎兵,幾年來,官軍一再剿殺掉的多是流賊的步卒,而流賊的騎兵則保存了有生力量。這時,軍陣腳下是被踏平的莊稼,劉洪起心中罵道,你它娘的就是不幫著割大秋,也不能這麼作踐,賊果然是賊。劉洪起下意識地舉目四望,已有點志不在此。

隨著一陣瑣吶聲,第一排騎隊縱馬前沖,接著又是一陣瑣吶聲,盾牌手執盾向前,接替了第一排騎隊的位置,隨著瑣吶不斷變換腔調,陣列時而前進,進而後退,時而變陣。眼前雖然只有數百人,但這麼快就訓練出一支能識別軍號的隊伍,也不簡單。實際也簡單,無非是鬼頭刀加軍棍的功勞。劉國能看著劉洪起,道,「先生說的軍號與旗語果然好使,往時,俄們鳴金吹號不過一進一退兩層意思,如今演化出十幾層意思,得了先生的濟。先生這許多好手段,未被官兒請去作幕,義軍幸甚。先生肚裡是有經濟的」。

劉洪起道:「大哥錯贊,不敢當得很,我連個生員都不是,去做幕,誰人承領,便是有人瞎了眼請我,我這性子,滿嘴胡柴,末了也是一頓板子革出去」。劉國能道:「衙門裡許多可厭情狀,先生這性子,必是耐不得的」。劉洪起道:「正是,光是一個門包,我便要踹人,我豈是那老成練達的」。

試過了軍號,又開始試旗語。掌旗官爬上麥穰垛,他一手執紅旗,一手執黑旗,他將紅旗舉起,黑旗平端,騎兵立時變做兩隊,向左右斜衝出去,步卒則挺著長槍前沖,不一會,騎兵由步卒後方兜了一個圈子繞了回來,掌旗官再將兩旗平端,騎兵便有些亂了,有的打馬朝北,有的打馬朝南,亂作一團。劉國能見狀罵道:「通是些豬娃子,慈不掌兵,若是八大王,非剁下一碗手指」。八大王便是屠夫張獻忠。劉洪起圓場道,大哥急了點,方才三天,練得已然不差,今天便到這,且回去寬坐片刻。

劉國能忽地一拳擂在劉洪起肩上,叫道,四弟,幫湊著俄拭劍天下!劉洪起笑道,四弟是趙子龍,我當不起。劉國能笑罵道:「好不識人敬,趙子龍姓趙不姓劉,你我才是昭烈皇帝一脈!」。

片刻后,人去場空,又過了半個時辰,演陣場上換了一批踩高蹺的,幾十個漢子踩著半人高的高翹,拿著棍子對刺對掃,不時有人摔倒,當一個漢子再次摔倒后,頭領走到他跟前,道:「迷三倒四地,你不成,接茬做步卒」。漢子分辯道:「俺倒了三回,有一回是旁人將俺帶倒的」。頭領並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頭領身後的兵卒喝道:「快些,還不動星,死眼珠子,等著在恁臉上打了個響瓜兒?」。那漢子坐在地上,只得伸手去解去腿上的高翹,這意味著他做不成騎兵了,晉級失敗,也意味著他在戰亂中活下來的機率大減。

當劉洪起回到馬夫營的那處院落時,孫二迎了上來,指著磨盤上的包袱,道:「先生出門不多時,掌盤子著人送來的,說是無以奉敬,窮秀才人情,將就收了吧,少伸微忱」,這些話有些文拽,也只有孫二能轉述好。劉洪起上前拎了一下,甚是沉重,約有二百兩。劉洪起放下包袱,不再理會,他隨意環顧,只見驢三正蹲在院中剝蒜,他道:「磨嘰啥,也會做個活」。說罷上前,往蒜瓣上跺了兩腳,然後伏身一吹,蒜皮繽紛,露出光潔的蒜肉」。驢三仰視著劉洪起,哼道:這也要管?劉洪起道:「有朝一日,天下事我無所不管」,又道:「中國人是要管的」。

孫二在身後道:「哪裡不能屙,屙泡屎非上秫秫棵里,咋去了這許久?」。劉洪起轉身一瞧,見歪嘴進來了,歪嘴道:「給張隊爺挑了一大缸水,把俺累毀了」。孫二道:「胡唚,張隊爺手下幾百口子,挑水輪得到你?」。歪嘴不言聲,走到馬槽前,默默操起棍子,亂攪起來,孫二卻是不敢再問了。

夜,一隻孤雁忽地嘎嘎地掠過夜空,坐在磨盤上的劉洪起倏地一驚,他放下心思,耳邊傳來南牆根下老馬夫的胡謅:王小救了龍王的命,龍王便將龍女許給王小,龍女在家做飯,縫補,養雞,餵豬——」,劉洪起聽了幾句,微微一笑,起身回屋。沒有細節的玩意,老農一天謅八個,在後世往往被冠以美麗的三字,美麗的傳說。

「我是在夢中,還是在傳說中」,朦朧中,劉洪起在床上默念。。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重造天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重造天下
上一章下一章

第4章 演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