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記得

沒有人記得

雖然知道,暄葉跨越子桑君晏的紫府時空發現祂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冶曇那一瞬間,還是有一種被「看到」了的錯覺。

祂還在想,周圍那些修士卻再度蠢蠢欲動。

「大家上!子桑君晏撐不了多久了!」

號令之下,無數人拿出法器符篆本命武器,周圍卻一片冷肅。

每個人都虎視眈眈,盯緊重傷瀕危的子桑君晏,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動手。

他們都沒有忘記方才那一面倒的可怕屠戮,誰也不想用自己的命來試子桑君晏的極限,不約而同僵在那裏。

才喊完口號,卻彷彿突然陷入靜止。

此情此景,未免好笑,卻無一人笑出聲。

萬人刀劍相向之中遺世獨立的人,眉眼像是有萬古不化的雪,比這碧落山巔的冰川更幽寂冷銳,堅不可摧,不可戰勝。

但那雙漆黑淡漠的瞳眸卻截然相反,一片安寧,沒有窮途末路的怨恨、不甘,沒有困獸的狼狽、陰戾,有的只是無動於衷叫人錯覺像是憐憫的平靜。

就像是高高在上望着無知無覺眾生之苦的神像,尊貴無情。

可他越是平靜,越是沒有任何情緒,越是叫人生出無法戰勝、深入骨髓的懼怕。

這沒有感情的平靜里有一種純粹的非人感,近乎神性,像是一個空有人形,卻沒有了心的軀殼,但誰都知道這軀殼有着近乎於神魔的可怕力量。

離他最近的兇手直面著這份可怕,不禁發起抖來,怯弱乞憐地呆望着子桑君晏,生不出絲毫反抗之意。

子桑君晏眼裏無波無瀾,目光越過了他,未有半分垂顧:「我不殺你。」

兇手絕處逢生,忽而想起了什麼:「是了,母后說過,我的母妃在她懷孕時曾捨命救她,令皇兄起誓,護我性命。你不能殺我!」

被赦免了,性命無虞,他渾身無力,沒有慶幸或是高興,反而像是被欺負了一樣抽泣起來,怨恨而委屈地皺着臉:「你看不起我,你們都看不起我,都欺負我……看我笑話……可憐我……誰要你可憐……」

冶曇垂眸看向他。

這人捂着眼睛小孩子一樣哽咽著,似乎覺得,比起被欺負,子桑君晏的可憐和饒恕更叫他痛苦。

周圍虎視眈眈的修士,傳來幾聲厭惡的嗤笑。

……「若不是尊、子桑君晏,他也配待在郁羅蕭台……」

……「蠢笨又歹毒……對欺辱他的人搖尾乞憐,反過來捅刀護着他的主人……」

……「怕是靈智都未開……尚不如未化形的妖獸……」

……「聽說,這種人在凡人里都是叫弱智的……真不明白他怎麼能上郁羅蕭台……」

兇手聽到那些人對他的鄙視,瑟縮茫然:「他不是我的主人,我也是,也是真玉皇子……」

他不明白,即便他關鍵時刻背叛子桑君晏和他們站在一起,那些人為什麼也還是看不起他?

他可是殺了子桑君晏啊,他殺了修真界第一人的子桑君晏,他是殺了天道執法者子桑君晏的人!

「你們誰都拿他沒辦法,你們誰都不敢,可是我殺了他!我幫了你們啊……」

他聲音顫抖眼神怯弱茫然,微弱得只有他自己和子桑君晏能聽到。

但修士的耳目何等敏銳。

……「嗤,他為什麼是唯一能捅刀子桑君晏的人,自己沒有數嗎?還不是仗着血脈牽繫,子桑君晏有道心誓言。」

……「難道真的有人蠢到以為,自己殺了子桑君晏,就能和子桑君晏一樣?不會吧!」

……「怎麼,你替子桑君晏抱不平?」

……「我……只是不齒和這種蠢毒小人是一個陣營罷了!」

……「既是看不過眼,等下順手結果了就好。這等小人,若非子桑君晏,本也不該出現在我們修真界,污了天地靈氣。」

他們這些人連真玉王朝的聖君太子都敢殺了,也不在乎多一個小小的皇子。

兇手皺着臉委屈地抽泣,被欺負了的小孩子一樣茫然無助。

他不知道,也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冶曇的目光從兇手的臉上收回,安靜望向子桑君晏。

祂知道眼前諸事是已經發生的過去,子桑君晏聽不到祂說話,卻仍問道:「你犯了何罪?為何天道棄你?人人都要殺你?」

連被他護佑的傻子都要揮刀向他。

這天下竟沒有一人護他半句。

子桑君晏的眼眸極黑,像是漫長無星無月的永夜,平靜穿過冶曇和虛空,一瞬不瞬望向玉攆里的暄葉:「師尊在何處?」

子桑君晏的師尊是誰?

天道傳人的師尊,自然是郁羅蕭台主人,世間第一個得天道傳承的人。

郁羅蕭台可以有無數天道傳人,無數尊主,但,只有一個主人。

無人知道他的姓名,人們只需要知道,他是郁羅蕭台主人,唯一的主人。

暄葉閉眼微笑,堪稱溫順:「師兄說笑了,我是個瞎子,你要找人,不該問我。」

子桑君晏無動於衷:「你不是瞎子。」

暄葉一頓,仍舊閉眼,卻並不反駁。

子桑君晏再問:「你可曾聽過他的聲音?」

暄葉微笑:「半路弟子,不曾有幸親聆教誨。」

玉攆旁邊僅剩九侍宸刀湔雪,以為他是質疑暄葉傳人身份,出聲維護:「這是因為主人早已閉關,但囑我等代他……」

子桑君晏目光轉向她:「你記得他的音容相貌?」

既有囑託,怎麼會不記得?

「我當然記……」侍宸刀湔雪正要點頭,忽然臉色蒼白,眉宇微凝,驚疑交加。

她雖未回答,但子桑君晏已經得到答案,顯然,她發現了出乎她意料的事。

子桑君晏神情淡漠平靜:「我交手過的八位侍宸,每一個都和你一樣的反應。」

刀湔雪愈加驚疑:「這不可能!」

九侍宸乃是郁羅蕭台主人親自遴選教導,侍奉郁羅蕭台幾千載,怎麼會突然不記得他們的主人?

每一位侍宸都是渡劫期修為,修真界難得一見的高手,什麼人能集體讓他們忘卻一個人?

忘記天下至尊,郁羅蕭台主人?

可她又的的確確想不起關於那個人的一點一滴,就像是在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瞬間,記憶被什麼東西擦去了。

刀湔雪很久都沒有感受到這種遍體生寒的冷意了。

子桑君晏毫無感覺:「修真界自何時起再無人飛升?」

刀湔雪下意識答:「萬年之前!」

子桑君晏再問:「郁羅蕭台,何時現世?」

「萬,萬年之前!」

「即今為止,幾代主人?」

「……」

這,這是什麼意思?

周圍的人雖不懂他們在打什麼啞謎,卻也隱約覺出這其中有什麼不對,郁羅蕭台似乎出了什麼大事,紛紛皺眉。

子桑君晏面容蒼白,墨色瞳眸冷銳平靜,寡慾淡漠的神情,如一尊沒有感情的神像,望着玉攆中的暄葉:「天書出了問題,修真界大劫將至。郁羅蕭台主人,只有找到師尊才能知道答案。」

「他說什麼?修真界有大劫……」

「危言聳聽一派胡言……」

修真界人人都知,任何人都能在生死威脅之下巧言生詭,但唯獨子桑君晏絕不會這麼做。

他身為天道執法者,一言一行皆合法度,幾乎可以說到了所言皆誓的地步,從不說半句謊。

但,那是以前,若他當真光風霽月,又怎會被天道所棄?

今日能站在這裏,在子桑君晏手下還活着的都是修真界頂尖的人物,沒有一個是庸碌之輩,為了天書可以揣著明白裝糊塗,圍剿聲討子桑君晏,但心裏該清楚的絕不會有半分混沌。

「你們可記得,子桑君晏為什麼會忽然失去天道傳人資格?」

「不知,郁羅蕭台忽然就傳出雷霆消息,逐他出師門,廢他傳承,還要他自絕修為,交還天書……」

「據說是天道傳下道意,已另擇傳人……」

「這段時間冒出來很多子桑君晏的醜聞,說他借天書令做下各種惡事,罄竹難書,但都無據可查……」

「他這些年殺得人太多了,還竟是些聖人之輩,那些徒子徒孫趁機渾水摸魚,挾私報復,也不意外。」

「難不成真是天書出了問題?」

「就算如此,人是他自己殺的,連天道都放棄了他,他說得話還能信嗎?」

「子桑君晏不可信,暄葉的話就能信嗎?」

「他暄葉連郁羅蕭台主人的面都沒見過,算什麼親傳弟子,憑什麼做天道傳人?這個位置怎麼坐上去的都還是個問題?」

周圍人議論紛紛,群情驚疑,已然波及到暄葉身上。

暄葉仍舊閉眼微笑,眉間輕逸,從容說道:「你已不是天道傳人,郁羅蕭台之事,修真界劫難,都已與你無關。這是我的事。」

子桑君晏無動於衷,眼眸漆黑,冷靜無情:「我找遍郁羅蕭台,碧落山脈,只剩下一處地方……」

「何須勞煩郁羅蕭台主人,有人知你所犯何罪,因何被天道厭棄!」人群中忽然一道陰柔的嗓音尖聲說道。

虎視眈眈卻按捺不動的圍觀修士里,忽然分開一隅,走出一個陰柔瘦長的男人。

冶曇循聲望去。

那人穿着宮廷里的衣服,輕輕墊着腳尖,身體下意識的語言,像是深宮大內常年侍奉貴人的太監。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此人竟也是渡劫期的修為。

冶曇輕輕蹙眉,修真界的渡劫期高手,什麼時候這麼不值錢了?

來人雙手抄在袖中,先對子桑君晏的方向恭敬行了一禮:「咱家這廂拜見太子殿下,殿下萬歲萬萬歲。」

凡間王朝太子當稱千歲,但在修真王朝,修士們動輒以百年千年計時,祝人千歲無異於祝人早夭,萬歲反倒平常。

太監口中恭敬,禮數周全,卻不等被赦,躬起的脊背便徐徐直起,眯了眯眼睛,青白的臉上神色透著陰冷,陰陽怪氣地說:「殿下若是不知自己所犯何罪,只需拿出天書,翻到有自己名諱的一頁,叫眾人一見,自然一切真相大白!只怕殿下不敢叫人知道,才推說是天書出了錯!」

冶曇微微一怔,眨了眨眼,有點低靡不耐又有點困惑。

一萬年後的修真界,侍宸不知道侍奉了多年的主人長什麼樣,親傳弟子沒見過師尊。

但一本書,什麼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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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穿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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