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悅君兮

心悅君兮

三日後,大軍還朝,帝於宮門親迎太孫。

孫秉德領百官也前來相迎,謝如琢低頭靜默片刻,再抬頭時已眼眶濕潤泛紅,蹲下身將謝明庭擁到懷裡,不說話,默然哽咽。

被緊緊箍在懷裡的謝明庭懵懂地眨著一雙杏眼,小皇叔的眼淚在白玉般的面龐上滑過,他原本並沒有傷心之感,可看著那滴晶瑩剔透的淚珠,漸漸地心裡也難受了起來。

沈辭果然沒說錯,皇叔真是個美人,誰看見美人落淚會好受呢?

那點傷心一旦從心底深處翻上來,謝明庭再惶然抬頭看著陌生的宮殿,想起從小長大的家被別人占走了,這一路還歷盡辛苦,暈暈乎乎的謝明庭便跟著謝如琢開始抽噎。

見叔侄二人抱在一起泣不成聲,身後的不少文武官員念及故都,不覺也潸然淚下。

謝如琢親自牽著謝明庭的手入宮,用沙啞的嗓子同百官說他對侄子的擔憂,說叔侄兩人相見后如何悲從中來,幾度再次落淚哽咽,朝臣們幾番規勸才平復了心緒。

之前眾臣已領略到了皇帝的匪夷所思,內閣原先懷有幾分這事不會這麼簡單的憂慮,然而今日太孫剛到樂州,謝如琢就在大殿上頒旨改封其為皇太子。

皇帝又是淚如雨下,又是應諾改封,他們這回當真無話可說了,縱使百思不得其解也接受了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

謝如琢體恤謝明庭辛苦,允他先回宮休息,幾位閣臣眼神的暗中交流盡收眼底,謝如琢暗笑,道:「朕說過會好好教導太子,但如今許多東西朕也在慢慢學,要教導太子恐心有餘而力不足。本來該由元翁來做太子老師,然,內閣事務繁多,元翁也難以脫身。朕思來想去,覺得翰林院侍講杜若倒是不錯,禧寧十六年探花,文才出眾,亦是元翁的得意之徒,朕記得昔年他也曾為幾位皇子講學過一段時日,應是除了元翁外最合適的人選。」

適才內閣確實想提教導太子之事,既是要試探皇帝是真打算培養太子還是虛張聲勢擺擺樣子,也是要第一時間在儲君身邊安插下自己人。

謝如琢再一次令他們出其不意。

杜若是孫秉德最滿意的學生,從他中探花到現在已過了七年,同榜進士大多已出翰林院另授官,只有杜若還待在翰林院默默無聞。孫秉德並不是不用他,相反,這是太想用他。

那幾年是朝局最為混亂不堪的時期,皇帝諸事不管,內閣六部大多尸位素餐,孫秉德這些想有所作為的在那時是清流,日子過得卻是如履薄冰,夾縫求生。孫秉德始終未啟用杜若實則是在保護這個得意門生,遠離無謂之爭,靜待時機。

歷來內閣中做過太子老師的不在少數,孫秉德和韓臻都曾為已故太子之師,儲君之師便是未來帝師,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但謝如琢此時讓杜若來做太子老師對孫秉德來說卻不是什麼好事。

杜若沉寂七年,該到了出山之時,孫秉德這幾日已有意讓他去六部任職,以杜若的實力,不消多時定會成為後生中的領頭者,往後二十年,縱使孫秉德老了,朝局也都還在他掌控之中。

可謝如琢打亂了孫秉德的籌劃,且此舉毒就毒在孫秉德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

皇帝全心為太子考慮,千挑萬選出首輔得意門生來教導太子,最後若是首輔反對此事,眾人該怎麼看?

何況內閣本來等著謝如琢敷衍此事,他們站出來為太子撐腰博個忠義之名,眼下謝如琢做起了明君,內閣若是唱反調豈不成了奸佞?

孫秉德銳利的眼神直直望著謝如琢,如一根針,要刺穿那對眼瞳,在謝如琢再次開口前沉聲道:「芳洲得陛下青眼,臣亦欣慰。只是如今太子殿下尚年幼,不知芳洲教導幾年合適?」

太子才八歲,要出師接手朝政,怎麼也得到十五歲上下,若是謝如琢不放人,一直要杜若做有名無實的翰林官,這一耗就是七八年光景,孫秉德等不起。

謝如琢安撫道:「元翁多慮了,朕怎會讓元翁的弟子一直在翰林院擔虛名?杜若由侍講擢為學士,先專為太子講讀,日後六部或都察院有適宜的職位,朕會考慮由杜若兼任,元翁看這樣可好?」

內閣幾人又是眼神數次交匯,孫秉德臉色陰沉,但終究沒再說什麼。

「既如此,臣替芳洲謝陛下大恩。」孫秉德行了一禮,面色已恢復如常。

皇帝沒把事做絕就還能等日後轉圜,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大虞一朝國都失陷,君臣被迫龜縮在北方邊塞,註定成為史書上屈辱的一筆。此番第一次南下不僅救回了皇太孫,還收回了千桓山下數個州縣,此等大捷自然令眾人振奮。

大捷如何而來更是成了眾人的談資,「沈辭」這個名字已在暗地裡被無數人記住,跟著北上的官員想起先前路上那事,更是議論不斷。

謝如琢借著大捷之音與冊立太子的喜事,設宮宴與眾臣同樂,又一併給裴雲景、宋青閣還有那兩位都指揮僉事封賞。

唯獨略過了沈辭。

當日沈辭自己同他們說有功不要,回來后當真安安靜靜回都指揮使司任職。

沈辭從一開始就沒有邀功的打算,前世他雖然沒有參與過這次南下救人,但與許自慎不知交過多少回手,也數不清多少次從千桓山附近經過,要想救人再順路收幾個州縣是輕而易舉的事,他願意這樣做只是想讓謝如琢高興罷了。

如今班師回朝,要在樂州長住,沈辭準備趕緊買一間房子,結束住客棧的日子。

這日正到了散值的時辰,沈辭剛要走,小吏跑來說都指揮使找他,只得把邁出門的腳又收了回來。

「經歷司是文職司,現在又人手不足,事務繁瑣,你應該不習慣吧?」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的都指揮使微微笑著,「不過你不必擔心,陛下定然不會讓你在這裡久待。」

沈辭總覺得他在硬找話題聊天,從笑容到語氣都透著十足的奇怪,客套地回道:「謝大人關心,卑職沒有不習慣。」

都指揮使端著茶沉默了好一會,大概是真無話可聊了,從袖中取出一把鑰匙,道:「聽說你還未在樂州置辦屋宅,你一位朋友幫你置好了。北安街澹臺巷右側第三間屋子,拿去吧。」

沈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拿過鑰匙,都指揮使了卻一樁心事般鬆了口氣,毫不留情地送客了。

北安街因近宮城北安門而得名,澹臺巷也很好找,傳聞曾有澹臺氏子孫居於此地,是孔夫子七十二賢之一澹臺滅明的嫡系後人,巷中還有舊祠堂供奉著這位澹臺氏先祖的畫像。沈辭原想買的房子自然不在這裡,這地方離宮城太近,價高買不起不說,且達官顯貴多住在附近,他也不想惹人注目。

他在樂州一個人都不認識,更別提能有送他間房子的朋友了。他在進屋前,一度懷疑裴雲景是不是又腦子不正常了,送三百兩銀票還不夠,非要塞間房子。

大門虛掩著,沈辭抬起手又放下,下意識退後一步按住了腰間刀。

門裡至少守著十幾位高手,暗處還有更多。

沈辭心中一動,忽然猜到了這位朋友是誰。

黑漆大門推開時聲音厚重,屋前一個四丈見方的院落,東北角植一桂樹,許是晚桂品種,還有零星未落的小花散著淡香,樹下石桌旁閑坐一人,玄色流雲暗紋貼裡外沒有穿外袍或搭護,披著件細褶的翻領披風,左右兩根鎏金鏈子別在衣襟的位置,將披風與貼里巧妙地連為一體。

那人側過身,手肘撐在石桌上,托住下巴,澈亮的桃花眼裡如有點點星光跌碎其間,展眉笑道:「沈將軍回來了?」

沈辭不知該說什麼,果然沒猜錯,除了謝如琢,還能有誰?

明處暗處都是穿便裝的錦衣衛,何小滿作文士打扮,本坐在謝如琢身邊陪著,見沈辭走過來,點了個頭站起身走遠,意在不打擾他們談話。

「朕又是偷偷出來的。」謝如琢沖沈辭眨眨眼,「所以沈將軍不必拘禮,坐吧。」

這個「又」字頗為傳神,沈辭無奈地坐下,鑰匙擱在石桌上清脆一響,掃視一圈一個人住顯得空落落的屋子,道:「陛下,這宅子……」

「朕送你的。」謝如琢打斷他的話,「沈將軍為朕立了大功,沒有封賞已心中有愧,正好沈將軍要在樂州置辦屋宅,朕順水推舟答謝沈將軍。」

沈辭還是不太習慣這一世對他過於親近的謝如琢,有點不真實,也總是讓他無措,他從猜到是謝如琢開始就腦子生鏽了般不會轉了,呆愣良久才說了句自己都覺得傻的話:「國庫不是沒錢嗎?陛下何必浪費這些銀子……」

謝如琢「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想到沈辭第一反應是怪他亂花錢,他配合地說道:「朕平日過得很節儉,這些銀子就是專門省出來留給沈將軍的。」

兩人談話的走向愈發奇怪了,活像小兩口精打細算過日子,沈辭的耳朵騰地浮起一層薄紅,尷尬得想打個地洞鑽進去,苦想半晌,終於想起有件事一直沒做,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謝如琢:「陛下,這個一直沒找到機會給您。」

謝如琢接過打開,三百兩銀票平整攤在桌上,他哭笑不得,怎麼兩人還真跟錢過不去了,道:「哪有當臣子的給皇帝送錢的道理?」

「銀票是五少爺給臣的,不是什麼乾淨路子來的錢,臣不敢收。」沈辭一板一眼地解釋道,「陛下正是需要銀子的時候,雖然杯水車薪,但臣覺得……可能還是有一點用的。」

謝如琢不悅皺眉:「裴雲景幹嘛給你錢?」

沈辭也不知道怎麼跟謝如琢解釋他和裴雲景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且他也不太想讓謝如琢知道這些,只能胡編道:「他素來出手大方,下面的人調走,他都會給三百兩銀票。」

「沈將軍連這種小事都能為我著想,我很開心。」謝如琢唇邊的笑意不作假,一開心連自稱都換了,他取走二百兩銀票,把剩下一百兩放到沈辭面前,「這二百兩我收下了,還有一百兩沈將軍自己留著,京城官場水深,總有用到銀子的地方。」

反正沈辭已經完全懵了,隨君安排,僵硬地點點頭,再僵硬地收下一百兩銀票。

謝如琢覺得好玩,眼睛都笑彎了,道:「我知道這次都是沈將軍的功勞,不是故意裝作不知道的,以後我會補償沈將軍。」

「不不不,臣不需要。」沈辭忙道,「臣不求名利,臣只是……想讓陛下不需要那麼辛苦。」

謝如琢笑意微斂:「朕值得沈將軍這麼好嗎?」

沈辭直視著他的眼睛,道:「六年前臣就答應過陛下的,以後會好好保護陛下,會一直對陛下好,臣不會食言。」

「六年前……」謝如琢神情有些恍惚,像在自言自語,喃喃道,「我也不是故意食言的……」

沈辭沒聽清,謝如琢笑了笑沒再說,轉而道:「朕以後會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沈將軍做,所以現在不能讓沈將軍太引人矚目,這次就先委屈沈將軍了。但這宅子朕是必須送的,沈將軍就不要再推辭了。」

「多謝陛下。」沈辭頷首道。

謝如琢撥著鎏金鏈子上垂下的穗子,眨巴著眼又成了惹人疼的乖巧模樣,道:「沈將軍,朕今日來還有一事。朕想學騎射,但朕不想跟別人學,只想跟沈將軍學。」

這話說得讓沈辭更是渾身不自在,怎麼聽都有些像撒嬌,他表情更為僵硬:「啊,好。」

謝如琢揪著沈辭一截袖子晃了兩下:「那就這麼說定了,過兩天朕會讓伴伴派人去請沈將軍入宮。」

沈辭逃開熱切的目光,點點頭。

如飽餐一頓,神態饜足的謝如琢在何小滿的催促下回宮去了。

這輩子的他怎麼可能不會騎射?

但他又怎麼可能不抓住此等大好機會?

只能對不住他的沈將軍了,怕是要一直被自己騙得團團轉。

※※※※※※※※※※※※※※※※※※※※

謝如琢:某人送錢算什麼,朕送房子,怕了嗎?

裴雲景:神經病。

謝如琢:聽到沒,沈辭說這三百兩銀票是每個人都有的,還轉頭就送給朕了。

裴雲景(在暴躁的邊緣來回試探):終究是錯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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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江山又亡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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