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大雪

多年以後……

這天上午，在北荒大陸，鐵山鎮附近的荒原里，大雪紛飛，天地間白白茫茫一片。一條幹瘦的身影，在厚厚的積雪中，緩步前行。

這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身上穿着破舊的防水布軍服，裏外各套著一件，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他背着個乾癟的大布袋，雖然現在風很大，雪花刮在臉上，有些生疼，但他依然精神飽滿，目光炯炯。

他沒有名字，鎮上的人都管他叫鐵老頭。

鐵老頭是十年前回到鐵山鎮的，當時他已經離開家鄉三十多年了，沒有人認識他。鐵山鎮的人，由於生存環境惡劣，加上頭腦簡單，狂暴易怒，通常壽命不會太長。

三十年，已經足夠更換一代人了。

他自稱「大板牙傭兵團的阿鐵」，團長是阿傑斯。幾位老人依稀地記起過去的事情，逐漸認同了他的身份。

他帶了很大的一筆錢回來，剛落腳，就挨家挨戶地問，尋找過去夥伴的親屬，將撫恤金交到他們的手裏。縱然時間的跨度有些大，但他從不擔心，有人會冒領撫恤金。鐵山鎮里充斥着各種各樣的犯罪者，盜竊、搶劫、強姦、殺人，隨處可見，卻唯獨沒有騙子。因為鐵山鎮的人們根本不屑於騙，有本事，就去搶！

儘管遲了三十年，儘管撫恤金的數量很少，只有幾十枚金幣，但大夥還是感激得熱淚盈眶。

因為他們知道，對於一個幾乎全滅的傭兵團來說，想取回撫恤金，有多麼的困難。其實，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錢都是鐵老頭自己賺的。當年的撫恤金，都被阿傑斯當做戰功的一部分，拿去兌換貴族身份了。

這裏面有一部分錢，是在阿傑斯吞槍自盡后，律師根據前者的遺囑，委託當地的「運屍人」送給他的。可笑的是，麋鹿城最貴的別墅，也只賣了幾千金幣。不過，對於這些沒有親屬，缺乏監督的財產，能拿到這些錢，已經很不錯了。

鐵老頭只留下了很少的錢，買不起鎮上的房屋，又不願住在貧民窟的窩棚里，於是讓人拖了幾個集裝箱，在鎮外的一座矮山上，圍了個小據點。經過十年來的建設，已經有了些規模。至少外面建了圈半石半鐵的牆，看上去有模有樣。

頂着凜冽的寒風，在雪裏走了一段。遠方的天空中，逐漸浮現出一個巨大的輪廓。

那不是雲，而是一座巨大的空中城市。其規模，是鐵山鎮的數十倍，居住着上千萬的銀城居民。因為浮空城的主要材料是鋼鐵，在陽光下反射著銀光，所以被人們稱之為「浮空銀城」。

鐵山鎮旁邊的這座，叫「十三號銀城」，是聖母院祈雨神殿的所在地，因此又名「祈雨城」。

再走了一段，前方出現了一大片峰巒疊疊的小山。站在高處望去，延綿數公里。

那是十三號銀城的垃圾場，每天都會投下數百噸的垃圾。從生活垃圾，到各種電器、儀器設備、交通工具，甚至機甲……

鐵山鎮有不少拾荒者，終日以撿垃圾為生。不得不說，銀城人視為廢品的東西，對於下面的人來說，卻像寶貝一樣。

垃圾中的收入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拆下有用的零件，直接賣錢；一種是搜集值錢的金屬，重新回爐熔煉。

在這是個異位面大開發的時代，普通金屬並不值錢。人類在銀城世界以外，數個位面之中都有自己的控制區，比如五號沙漠、無底深淵等等。普通金屬的蘊含量極為豐富，根本采之不盡。而且開採的費用，比重新搜集熔煉還要便宜。

而真正值錢的，是那些稀有金屬，比如精金、秘銀、黑玄鐵、密藏鋼等等。這些礦物，很可能是某種普通金屬礦的伴生礦，所以銀城世界的商人們，更熱衷於開採，而非回爐重練。

鐵老頭就是個拾荒者。撿到的好東西中，有些拿去鎮上的二手貨市場賣掉，有些背回去建設自己的小據點。他十年如一日，每天上午都會到垃圾場碰碰運氣。

雖然今天的雪不小，但垃圾場還是早早聚集了一些人。遠遠望去，各處山包上的小黑點，就是他這樣的拾荒者。一般來說，只有那些窮得快要活不下去的人，才會在大冬天來撿垃圾。

大部分拾荒者，都會在入冬之前，向相對溫暖的南方遷移。所以每到冬天，垃圾場中的屍體就會多起來。

翻過十幾個垃圾堆，鐵老頭來到一處空曠無人的區域。由於銀城對排放垃圾的時間、地點、種類都有嚴格的規定，所以不用擔心被海量的垃圾砸到。當然，也有例外的，那就是運氣不好了。

而鐵山鎮的各大勢力，也通過這點，將垃圾堆劃分成了數個區域。每個拾荒者都要向控制該區域的勢力繳納稅金，否則將不被允許進入。

鐵老頭所處的這片區域，被稱之為「十九號堆填區」。這裏是他的地盤，雖然他只有一個人，但他也是一個勢力，被鎮上的人稱之為「矮山勢力」。

不過，十九號堆填區並不大，只有普通堆填區的五分之一大小。而且是個低端小區的排放處，值錢的東西不算多。

鐵老頭從不收拾荒者的稅金，每天十點以後，隨便別人撿。但十點鐘以前，誰要敢動，一個字，死！

「鐺鐺鐺……」

鐵老頭抵達后不久，八點過半的時候，天上響起了一陣連綿的鐘聲。過了大約三十秒，一條黑色的瀑布從天而降。

各種各樣的垃圾稀拉嘩啦地落下來，有液晶電視、機械手臂，辦公桌椅、電氣滑板、布娃娃、機車……

垃圾堆里，並沒有腐敗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機油味。因為銀城對生活垃圾的分類有着非常詳盡的規則，但凡食品類的，或是會產生臭味的，都不允許直接排放。否則扔些殘渣菜葉下來，臭氣會熏上天。

那時候，浮空銀城就會像蒸籠里的包子一樣，被臭氣熏得裏外通透。別人能不能忍受，大夥不得而知，但聖母院那群瘋女人，肯定是受不了的。

等垃圾排放完后，鐵老頭轉了一圈，挑挑揀揀，電極管、機車噴氣囊、發動機火花塞、醫用鉗子等等，裝了半袋子的東西，然後就離開了。倒不是值錢的東西裝不滿一口袋，而是他一個人，無兒無女，夠吃夠用就行了。剩下的，也給那些後來者留一點兒。

十年前，鐵老頭回到鐵山鎮的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他用了十六年，來尋找阿傑斯，又用了十五年，來賺取同伴們的撫恤金。直到他再也打不動了，才回來養老。

等安定下來后，他也快六十了。其實，以他的實力，想找個女孩結婚生子，並不困難。可他畢竟老了，不想耽誤人家。

「哇……」

快走出垃圾場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凜冽的風，在耳邊呼呼作響。他停下腳步，凝神靜氣，仔細傾聽。

風中，夾雜着若有若無的哭聲。

沒錯，是個孩子！

他急忙放下布袋，循聲而去。

「哇……」

聲音越來越清晰，繞過一座垃圾堆，一個蓋着布的籃子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三步並作兩步，沖了過去。只見那籃子裏，躺着一個數月大的孩子。小臉凍得通紅，眼淚都結冰了。

「誰家的父母，這麼狠心！」鐵老頭忍不住破口大罵。

也難怪他罵人，要扔孩子，也扔在鎮上啊。扔垃圾堆里，誰能看見？萬一沒人發現，豈不是凍死了。

鐵老頭趕緊脫下外衣，給孩子蓋上。那口布袋也忘了拿，抱着籃子，就往鎮上跑去。

而就在鐵老頭走後，一道挺拔的身影，從側面的垃圾堆里走了出來，目送著前者，消失在視線之中。直到最後，他轉過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進了風雪之中……

「咚！」

半小時后，鐵老頭一腳踹開鎮上酒吧「荒野旅人」的門，衝進去大吼道，「扎克，給我弄些牛奶來，要熱的，不，要溫的，快！」

這是間中等規模的酒吧，大約有百來平方米，凌亂地擺着十幾張破舊的小木桌、小木凳。牆上貼著不知哪年哪月的日曆，泛黃褪色的美女海報，以及各種打印的懸賞通緝令。另外，還有一個用木板和鐵皮拼湊的飛鏢靶。

角落裏，擺着一些破損不堪的設備，比如說，不能用古代留聲機、半邊燈不亮的彈子遊戲機，還有張小小的桌球枱，只是球杆長短不一，球的大小也不同。很明顯，都是垃圾堆里撿來的。

「奶粉行不行？」一個長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從廚房裏跑出來，看了看籃子裏的孩子，問道。

「別亂來！」這時，扎克身後響起一個粗大的嗓門，一個胖女人走了過來。

「這孩子受凍了，先喝點熱水，喝奶會嗆著的。」胖女人檢查完孩子，說道。

「聽你的，快快快。」鐵老頭催促道，顯得十分着急。

看着鐵老頭的樣子，胖女人和丈夫對視一眼，「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大概是這些年來，他們第一次見到鐵老頭這個樣子吧。

那是個鐵與血的男人，被槍指著腦袋也不會皺下眉頭的真漢子。

「喲，是個男孩。」胖女人抱起孩子，看了看下面，說道。

「別……別冷着他了……」鐵老頭欲言又止，畢竟他不懂這些。

「放心吧，他很健康，生命力很旺盛。」胖女人放下來，用手指逗了逗孩子，說道。

接着，扎克弄來溫水。胖女人小心翼翼地，給孩子餵了下去。喝了溫水，孩子的臉色有了些好轉。胖女人又逗了幾下，可那孩子獃獃的，不哭也不笑，弄得她很沒意思。

「這……這真怪了，這小傢伙不會笑……」胖女人叉著腰，一臉鬱悶地說道。

接着，胖女人又給孩子餵了些牛奶。直到下午的時候，酒吧里的客人逐漸增多，變得喧鬧起來，鐵老頭才抱着孩子和幾罐表面有些銹點的奶粉，回到了矮山上的據點。

在集裝箱做成的卧室里，鐵老頭笨手笨腳地將孩子從籃子裏抱出來，放在小床上，蓋上棉被。那孩子的眼睛很明亮，看東西的時候很專註，不哭不鬧，就像他一樣安靜。

沒過多久，孩子睡著了。

鐵老頭在整理籃子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鋁製的飯盒。打開來看，裏面有裝着小飯盒，小飯盒裏又裝着更小的飯盒。層層疊疊，一共四個。最裏面的飯盒，放在兩套精緻的刀叉。

這些飯盒，似乎有些年月了。鋁箔的表面上坑坑窪窪的，邊角處磨損十分嚴重，還有些發黃。

所有蓋子的中間，都刻印着一個狼頭。

那狼頭線條十分簡潔，卻有一種古樸滄桑的味道，彷彿一匹老邁的狼王，正站在山峰之上，對月長嗥。

從形狀來看，應該是個徽章。可具體是什麼，他也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就是這些飯盒不簡單，或許關係到男孩的身世。不過，從對方的行為來看，很可能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又或是被什麼人追殺。總而言之，就是面臨着生死存亡的危險。

還有就是，對方既然託孤，竟然連姓氏都不敢留下，可見情況之危急。

天底下的父母，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肯定迫不得已，才會把孩子放在垃圾堆里的。

所以，這些飯盒必須藏好。等孩子長大了，再交給他，讓他去尋找自己的根。

收拾完東西，鐵老頭靜靜地坐在地上，看着熟睡中的孩子，眼中滿是慈愛……

這是上天送給他的一份禮物，為他的晚年，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他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