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雀

玄雀

房間里。

案上燭火搖曳,白蠟燒作一潭明澈,映着焰光,照出兩個人的影子。

近些的那人站着,好像是穿了一件寬袖衣裳,影子裏辨認得出頭上發冠是老者式樣,腰間別一長條物件。

另一人離燭火遠些,身形叫站着的那人擋了一半,從姿勢看大概是坐在椅上。

「要我說,一刀處理了那小子,哪裏來這麼多破事。」

房間里有人開口,微沙啞的嗓音因情緒而上提,入耳帶着火氣。

「趙長老,」

牆上剪影里那坐着的人動一下,將臂肘撐在扶手上,講話也是老者聲音,只是語速慢的很,似對面前人怒氣不屑一顧,

「大光寺的事兒,想來你應該聽說了。這小子是林府當下重點找尋對象,若是叫你一刀殺了,林府的路,你還想走嗎?」

「沒看出來你這傢伙比狐狸還精,當初不過同分一杯羹,到現在竟然自個兒做起事來」

悶悶從鼻子裏哼一聲,趙元科揶揄道。

「順手牽一點功勞,哪個不想,」椅中人撤了支著的手肘,身形往後一靠,「看我做甚,我不來,只怕趙長老一人也端不起這盛羹的碗——」

房間寂靜半刻,燭火無聲躍動。

「你這話提醒我了,」趙元科靜默了片刻,好像決定此刻不該起爭執,便壓下話頭轉向另一邊,「那姓羅的老傢伙醉了,不會生事。玉龍堂內室所用燭蠟,我都已今調換。室內空間頗大,不敢說效果如何,但至少,十分功力他是使不全的了。」

「那很好,」座中人接着他說,「按原計劃,就是今夜了。」

玉龍堂……十分功力…

霍雲齊!

洛風時腦中浮現出前日堂上青年男子長身玉立模樣。

想不到這姓趙的老頭還暗自包藏禍心。

洛風時此刻貼身在窗側,從縫隙之間窺得室內些許情形。

原本是想着那金符如果留在自己身上,百泉門定不願輕易放自己走。小門主怯弱,從長久上考慮根本靠不住,這金符也不能當真交他。

呂長老對那蕭姓之人語出不善,似乎頗有微詞,而霍堂主雖然可放心信賴,但到底執掌著門中事務,不可能脫身尋人。再者,眾口鑠金,如果事情有變,大局之下不免難顧私情。

這樣想,那為蕭一行說話的白鬍子老頭倒是不錯的選擇。

只是山中樓閣復道錯綜,洛風時一路詢問,未尋到那羅長老住處,卻無意間聽見了窗里人聲。

「到時,你我從正堂入內廳,假意言事,實際是接機靠近,聽我信號,一齊攻上。縱他平日一柄劍如何出神入化,使不全功體,與庸人又有何異,」房內趙元科踱過燭火,「殺了霍雲齊,百泉門便在你我手上了——」

「不好。」那座中人蒼老聲音緩出兩字。

「恩——?」趙元科沒有料到他的反對,語氣一變。

「霍雲齊的武功雖強,卻並非沒有缺點,你,可知道?」座中人繼續道。

「哦,這話怎麼講?」趙元科問。

「劍法雖難破,但對體力狀態俱有考驗,與其一同攻上,不如你先拖耗,我再入戰。」

牆上燭光映出的黑影在一瞬間拉長,座中人站起來,緩步繞過椅背。

洛風時偏了偏頭,正瞅見那人面容。

黃白髮須,身系長刀,說不盡的熟悉,分明是竹林相救,帶自己來到這百泉門之人。

呂長老?

怎麼會是他?

洛風時心中大驚。

先前只不過是覺得他雖出言攻擊那位蕭堂主,卻是嫉惡如仇本性不壞。要不是今天碰巧路過,怎麼會知道他內心別有陰謀。

其實每一個初出茅廬的人都是一樣,江湖詭譎聽過多少遍,從來只是評書故事。待踏入那蒼穹之下,方發覺舉頭極目,雲海幾千層。

房內燭焰依舊,無聲晦明。映照衣袍緞帶,昏暗與明亮,皆攪作一場迷離。

「這…亦不失是個可用之策。」聽罷面前人言語,趙元科沉吟片刻,開口低道,「戊時七刻,我持文書入玉龍堂,你意下如何?」

「巳時二刻,我自來接應。」呂長老道。

「那姓霍的小子也頗自信,偌大內廳夜間連個把守的人都沒有,白白我備下那些迷藥…」

趙元科兀自嘲笑。

「我不明白,為什麼林府偏偏對百泉門有那麼大的興趣,」呂長老言,緩緩步過窗際,「難道是為了那個傳言?」

「風言風語幾百年了,誰知道什麼傳言真假,再說一共三枚金符,到現在活人見過的也就兩枚——」

趙元科說着,語句忽然一停,望向面前人的視線偏移半寸——呂長老此刻身後,正是洛風時藏身的地方。

穿過窗縫,兩雙眼睛相對。

一雙明如小獸,一雙陰鶩似鷹。

不好,糟糕,洛風時暗道一句。

百泉門處於群山之間,建築散落,門人來往大多憑藉復道。而或許是這條條復道並不能滿足人意,所以每一代後生來到,總要新添幾條小徑。這些小徑有的早已被草木吞沒,連帶着半邊樓閣腐朽,有的還能充當隱藏的「密道」,出現在年輕弟子們悄聲的交談之中。

洛風時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身處的位置是百泉門內哪一所在。他匿身在一塊灰岩邊,依稀聽得見頭頂木板吱呀聲響,好像上面是一條復道,不時有門人來往。

「戊時七刻…」

日光斜偏,落在山中草木上,照下參差的影。洛風時兒時常在山中,瞧那日影心裏便知道是什麼時候。那趙長老言語中說到戊時七刻他進入玉龍堂,洛風時心算,看物影長度現在大約是戊時五刻,那麼只餘下兩刻時間。

這兩刻里,找到玉龍堂,報知霍堂主。

洛風時不敢算自己有幾分把握,卻也只堅定這一念搏它一搏。

聽到上頭人腳步聲漸低,洛風時不敢耽擱,貓著腰自山石爬上去,手腳利落幾下,攀上頭頂復道。說不準是好事還是壞事,洛風時發現自己現在身處的這條走道很是寬敞,雖然看上去年代不久,但磨損卻厲害——這就意味着雖然不敢確定此路通向玉龍堂,但至少常常有人來往,應該是條要道。

漸遠的人聲過去后,四圍又幽靜下來。斜陽晚照林間,葉尖熠熠,岩穴幽深,繪一幅薄暮,似提醒這亭台樓閣種種人跡猶在山間。

洛風時順着復道急行下去,一面留意著四周動靜,一面仔細將兩日來得到的信息細細梳理。

那呂長老之前所言雖然不能再放心地全盤相信,但百泉門內部這一潭水波不平卻不像是編造。

神不知鬼不覺地調換玉龍堂所用燭蠟,這樣的事絕非一人之力所為,關鍵就在於,這偌大一百泉門中,趙羅二人的黨羽,還有多少。

路轉數回,山勢陡高,日光從淺黃渡至橘紅,愈加亮眼。寬闊一條復道至此又生出枝節來,通向未知的所在。

如果沒記錯的話,中偏左一條道直走,便是玉龍堂界域。

看定周圍並無異狀,洛風時放開步子跑下去。

兩刻時間不過一盞茶由滾至涼,晚了,就來不及了。

只盼得遇上個幾個靠得住入室弟子內門弟子,只要引得來眾人注意,那麼這一場詭計便能攪破。

洛風時暗想。

卻不知是玉龍堂慣例無人值夜,還是那姓趙的傢伙提前佈置,一路上各處空闊得很,尋不到一個人影。長風拍打衣袖,輕輕響在行廊中,每一回蕩皆挑起三分警惕。

「真沒想到,你小子初來乍到,居然能找到這裏——」

廊前昏暗處忽然緩緩步出一道人影,黃髮長須,面容熟悉,看在洛風時眼裏卻只覺陌生得令人心驚。

怪不得一路上安安靜靜,原來使一遭守株待兔,早就在這裏等著自己了。如果自己趕到這裏,正好著了他的道,如果不幸在山中迷了路,也礙不着他一出計劃。

算得倒巧。

少年未作言語,雙眼與老者對視一霎。

跑,洛風時當即做下決定,前面就是玉龍堂,不論向哪試試運氣,總好過止步不前。

洛風時緩緩後退幾步,死死盯着羅長老的眼睛,捕捉每一分動靜情緒。

隨即如箭弦乍離,積聚的緊張氛圍在一時間被呼呼風聲拋在身後。待到聽不見後者腳步聲時洛風時方緩下氣歇息片刻,靠在牆邊思考下一步的動作。

長廊廊壁由白石砌成,入了夜涼絲絲的,硌著脊骨生疼,洛風時聽着自己的心跳出了一會兒神,直到腦中一個驚雷,記起時間尚且緊迫。

到現在那個趙元科應該已經進入玉龍堂了,洛風時想,心裏一陣痙攣,不知動了武了沒。

洛風時閉上眼,彷彿看見刀光劍影。

蜀地山莊上多有習武之人。有人酒酣耳熱隨手舞上幾刀幾槍,或是半老壯士見了少年人英氣心中感慨,指點一招半式,洛風時都看在眼中學在心裏。而那些人也大多是停留幾天,辦完了事便各奔東西,他有時感嘆,十七年來竟無一人能說是全了師徒名分,真真切切叩首稱一句師父。但轉念又想,其實莊上人人算得自己師父。

人多也雜,各家門道不盡相通,想把那草野中東一套西一套的招數融合到一塊兒,全靠少年人的悟性。

應付豪強山賊也倒罷,入了江湖便不夠用了。

洛風時靠在石牆上,一念飛過。

真刀真槍動起來,這個局,自己幫得上什麼?

洛風時沒有時間再多想,一聲巨響在迴廊中炸開,洛風時握緊了腰間短刀,凝神戒備。

好像是什麼銳金之物擊上石壁,洛風時想。

像是從身後傳來。

洛風時轉過身,仰起頭回望那貫地白色石壁——

玉龍堂內室,洛風時忽然明白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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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見過當年建造時草擬的稿紙,人應該認同,其實玉龍堂的構造並不複雜,至少是與那另一以隨性著稱的「玄雀堂」相比。

洛風時用鞋尖探著路,一步步繞過去。

迴環的石階映不起壁上星星點點燭火,視線盡處依然是黑的。

風聲微動。

洛風時耳朵敏銳,及時退後一步,下一秒冰涼的銳金之器悄然抵上石壁。

刀未脫鞘,是阻攔,亦是示警。

示警?洛風時在這樣的情形中反而生出冷靜的膽氣來。

本來蹊蹺追奇案,偏鬧市之上黑白顛。

本來少年執手行,偏秋林一變失音訊。

本來有意了事去,偏隔窗無心愈陷深。

一樁樁事前後而來,似是天公有意相違。

既然如此,既然老天非要推人入這一池渾水,人便有在渾水趟這一回的覺悟與膽量。

洛風時隨即借勢滾下石階,那呂姓老者似乎不願離開玉龍堂太遠,並沒有跟着追來。

好啊。

洛風時心道。

他身在山腰處的露台之上,回望四面茫茫天色。哪幾種草木慣生狼煙,紈絝子弟大多不知,山野中人卻一定爛熟於心。

山中東風正好,火光綻開只需一瞬,鮮艷刺痛夜色,明亮耀目。方圓數地若有門人路過,一定引得來注意。

至於能來多少襄助,便看天意了。

夜色已深,洛風時也辨不清現在是什麼時間,只是憑直覺判定離趙呂二人約定的時刻還有些時間。

蒙昧暮色為少年披一層灰衣,洛風時眼底餘光看見后側方黃白髮須的影子,隨即曲膝一閃身,下一秒果然見手掌攬過頭頂上幾寸處空氣。

洛風時不敢大意,一手扶地穩住身形,隨即放重心向前,幾步將身竄出那手可觸及的範圍。

以卵擊石,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而已,洛風時自打無聲無息看見那柄寒刀便知道其主人身手到了何種境界。

石廊將少年足音放大,洛風時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一條走廊,只隱約看得那盡處是一道深黑高門。

而那呂長老好像並不急着追來,洛風時看見他撫長須,緩緩步下台階,對着地面落下輕輕一嘆。

移身是瞬間的事。

洛風時腰間的匕首尚未拔出,身後之人的手便已經到了胸前。他手上動作如蜻蜓點水般極快,而手下力度卻不輕,點在穴位上便是一片痛麻。

「唉,」他聽見呂長老動手時口中悠悠一嘆,然後如同抓小雞一般反綁了自己雙手,然後半拽半推到石牆邊。洛風時跌坐下時左臂磕上白石,生生地劇痛。

老者站在他面前,逗小孩玩似地將那鞘中的刀放在他下顎邊比劃了比劃,然後又收回去。

洛風時被他點了穴說不了話,只能恨恨地瞪他,盯着他向那道黑門走過去。

黑暗中洛風時聽到他又是輕輕嘆聲,又是輕輕一笑。

然後暗色裂開一條巨縫,半扇高門被打開,泄出明黃室光。

呂長老走了進去。

有寒刃出鞘,一泓赤色放肆潑灑。

趙元科自負半生謀略,怎樣也未想到拔出的刀刃,刺向的是自己后心。

時間流逝,似在等鮮血凝結。

穿過未掩的門扇,洛風時看見皂色靴履上前,黃白髮須一張人/皮面具從指間無聲落地,取而代之的是墨發散下,輕落脊背。

不是先前殿上聽過的霍堂主沉穩聲線,而是另一個男聲,乾淨冷靜,隱約透著幾分輕佻。

洛風時聽得那聲音道,

「此番我做得如何——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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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方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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