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

西京

「這位小兄弟,請問岳道長在嗎,我二哥有事請道長過去。」

小童答應一聲,轉步向山上行。

「是急事!拜託了——」洛風時又喊。

羊腸山道,連回聲也打着彎兒。

有言道,尋山入蜀。

蜀地多山,溯源頭可溯至盤古開天闢地之時。又因天地鍾靈毓秀,於是百十山中總出一二靈山,溪水潺湲,鳥雀戲逐。

其中有山名曰青髓,坐落錦城西南二百餘里處,山雖難以高峻聞名,卻有異木古藤,蔥蘢掩映,別是一番清景。

傳聞百年前,曾有雲遊道人路過此地,受山神之邀,設壇講學,引來禽鳥百獸聆聽,之後得道者不計其數。

雖然傳說難以考證,卻在山上留有一道觀,名為雲台宮,頗為靈驗,觀主鶴髮童顏,持百里內醮祝祭典。當地百姓依山而居,或為樵夫,或為農人,各安生計。久而久之,甚至連飛蟲蜂蝶都繁衍得欣欣向榮。

洛風時此刻,便盯着這樣一隻飛蟲。

「嗡——嗡嗡嗡」

那形貌可怖的蜂蟲在空中虛晃一下,回身又欲向洛風時身上湊近。

洛風時是獵家出身,一日打山林里逛五六回,什麼毒物沒見過。此刻只按兵不動,等那飛蟲動作。

「嗒」一聲,那飛蟲似是扇累了翅膀,徑直撲落在洛風時臂上。

此時快一刀,不劈它兩半,也能削了它那雙聒噪翅膀。

練練手,不錯。

心裏想着,洛風時將松束的馬尾甩至腦後,另一手便無聲地緩緩摸上腰間的匕首。

「洛風時,它只是好奇,」

一隻手輕輕搭上欲拔匕首的那支小臂,抬眼是十六七歲一少年。

那少年身着天青道袍,眉目雋秀,頗為出塵。或許是璞玉未經磋磨,少年一眼看上去仍然帶有些許稚氣,而薄薄衣襟下肩背卻已顯出幾分風骨來。未梳起的一半髮絲看着極順,墨色輕輕掃在襟前。

「托我的面子,饒它一命如何?」

那少年一笑,小心捻起那倒霉飛蟲,放入道旁一團野蔓中間。

「許麟書,你怎麼來了?」

名叫洛風時的少年好像與他極相熟,便隨手拂兩下衣袖,不再顧那怪蟲。

「岳師兄正在觀主那裏靜修,所以是我和麟書代替前來。」那道袍少年身後又有一青年道人跟上,方正面貌,說話很是溫和。

這個人洛風時也是認識的。雲台宮觀主有三個弟子,大弟子岳景寧,便是這人口中的岳師兄,二弟子盧雲溪,就是這位方正道人。兩位道長當年皆已學成,觀主也本打算四處雲遊不再收徒。沒想到因緣作祟,幾年後又收下一個玉琢般的小孩子,被整個道觀的人逗著玩,這便是許麟書。

「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着急?」許麟書問他。

「不好說,」洛風時雖然焦急,話卻說得沉靜,「你去了就知道了。」

常說十道九醫,山莊里的人平日有個跌打扭傷或是寒熱暑毒,皆是請觀中道長看視。

可饒是行醫近十年,那青年道長見到榻上人身上傷勢,仍是一驚非小。

榻上男子瘦削身材,蒼白面色,睫如鴉羽,原應是極明亮一雙眼睛,只是此時深闔,濡濕髮絲貼在臉側,唇上亦無血色。身上深衣已換作了一件乾淨舊衫,襟口半敞,露出肩下硃色猙獰,似是利器所傷。肋間又是一處深傷,傷口失血,絲絲染了半扇衣衫。

聽洛風時講,大哥洛泉從河邊背人回來時,連自己衣衫都粘滿了河藻,滴滴答答滿地皆是水痕。

「怎麼樣?雲溪道長。」

榻邊站一個年輕人,劍眉星眸,精瘦身形,臂上一道白痕蜈蚣似地自肘處蜿蜒至腕間。

這年輕人名喚洛霄,家中排行老二,長洛風時七歲。鄉野獵戶,臂上有疤痕本是無奇,只因箭術奇絕,辨聲引弓,鄉人敬慕,故引為臂纏白龍,神靈相助。所以時日一長,竟得了個「白龍洛」的謔號。平日在外,不問名姓,單憑這條「白龍」,生人便識得是洛家老二。偏這洛家老二也是個真性情的,故一來一往,結得不少好友。此刻榻上人雖未曾謀面,但眼見性命垂危,也不免焦急關切。

「多虧衣服受水纏縛,裹住了傷口。不然溺水算是小事,就是十條命,流血也流光了。」青年道人嘆口氣,又復去打量那人情形,

「這是恐怕是先重傷,又拋入河流。」

「怎麼會這樣?」

平日裏也有山莊門客鬥毆比武,但山人義氣,就算是私仇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行事也都講個坦蕩公平,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洛風時此刻聽到這樣的判斷,更多的是不可思議。

「確定是刀傷?」

大哥洛泉沉默了一會,開口問道,聲音比往日低,在場每個人心緒都難以言說。

洛家是獵戶,原本並沒有往刀劍上面想,只當是遇了獸群。但若這人真的是被刀刃刺傷,那行事之人該是何等陰毒,才會將重傷之人拋入江水。

那不僅是死,還是屍骨不存,死無對證。

盧雲溪對上洛大哥的目光,他很清楚面前人在想什麼,他還是迎著那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傷口深且切口整齊,確實是刀傷,這是他說出來的部分。沒說出來的部分是,他隱約看得出來,這刀,狠,且巧。

劫殺?仇怨?盧雲溪自己也在想。

塌上人仍然是昏迷,因為雲溪道長處理過傷口后便替他蓋上了薄被,所以看上去更像是在睡着。他失血很多,面色也白的很。這樣一白,更顯出眉睫墨色。倘若命硬,此人風采定不減洛家兄弟。

然而誰都沒想到的是,就在洛家兄弟救回這年輕男子的第三個清晨,盧道長踏着山中鳥鳴聲前來探視,發現原本卧在榻上的人已經不告而別。

是什麼樣的要事,甚至連片刻停留都容不得,盧雲溪詫異之餘也覺得不可思議,以那樣的傷情,連夜行路幾乎可以與「不要命」三字等同了。

然而一兩月中沒再聽到哪裏發現了無名的屍首,那日的年輕男子便也從眾人腦海中逐漸淡去。

轉眼時入秋風,田裏作物待人收割,山上野物膘肥體壯,莊上人客往來愈加繁忙。洛家二長兄那天打了頭山豬,送到莊上,正等雜役稱米鹽來換。一旁幾個莊客喝酒閑聊,說些新鮮事兒,洛家兄弟也隨意聽着。

「上個月我們西邊來了兩個人,一個老些,一個年輕,特奇怪,非說是失了東西。問他詳細,卻連在哪兒失的都說不出來。你說,這算不算訛人?」

一個小鬍子漢子敲著酒碗抱怨。

「得了吧,哪個訛你啊,」左邊年輕些一個莊客打趣道。

「失了什麼東西?」對面一人問。莊上客人來往紛雜,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物都有,偶爾有人粗心大意丟了東西也是情理之中,虧得鄉野中人雖然文墨上粗鄙些,卻都是很講義氣的人,所以丟失的東西大多能夠找回。

那邊桌子幾個人交談,洛家兄弟聽在耳朵里也沒有多加在意。

「半片金符,」那小鬍子將手比劃下,說着又拿酒喝,「還有什麼什麼紋路。那倆傢伙也就說得清這個了。」

金符?

洛霄遠遠地聽到二字飄來,他頭腦敏銳,心中忽然一驚,轉頭對上大哥的目光。

確實有這麼一回事。兩個月前那年輕男子帶傷連夜遁走,雖然看得出榻邊原先衣物有翻找過的痕迹,然而幾日後洛家兄弟卻在籬笆邊撿到了一個泛著熠熠輝光的半枚金片,上面隱隱約約有刻畫的貔貅紋路,看起來好像某種符令。洛家兄弟認出那金片原本是那年輕男子身上的,後來更換過濕衣洗凈,便同原先衣物一起疊放在了榻邊——想來他離開時翻找衣物也是為了這個。

也許是傷勢太重翻過籬笆時不小心便遺落了下來。

洛霄回想那人身上的刀傷不禁喟嘆。

金子雖然價貴,但這金符論重量卻也不算是太過貴重。只是從籬笆邊撿起金符的一刻洛霄便明白此物一定別有它的重要性,無奈人海茫茫說歸還無異於大海撈針。

「然後呢?」對面那桌又有人問,

「別說了,半夜裏頭起內訌,我聽見響聲便提了燈去看,本來想着勸上幾句,結果啊…唉…」

小鬍子男子拍拍心口,又嘆氣。

「結果什麼?」

旁人急問。

「那麼長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小鬍子拿起木筷架在頸子上比劃了一下,「我嚇得以為倒了大霉今天要攤上人命的事兒,結果那年輕的也不知道說了什麼,老的放了刀,天不亮倆人就走了,哎,可把我這顆心懸的。」

「知不知道去哪兒了?」

洛霄不用想也知道那被刀刃架在頸邊的必是當日的年輕男子。想這二人為金符而來,偏偏又在這蜀中群山間陰差陽錯找錯了地方,洛霄心下一慌,連忙發問,不欲錯過這僅有的一點線索。

「說是西京,趕車那小兄弟講的,那倆人買了他最好的馬…」

小鬍子男子絮絮叨叨起馬的價格,卻沒注意到洛家兄弟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這裏。

「西京,」大哥洛泉在唇間默念一遍,略有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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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方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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