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胥吏之狠(捉蟲)

見胥吏之狠(捉蟲)

閻尋在小五哥家吃了朝食,便回了家。他還要給爹上香。

路過的行人看見他是從外面回來,門先前也是鎖著的,就很是好奇地問:「尋小子,你為何鎖了門?難不成還怕你娘跑了?」說完了,還自以為幽默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說話是不帶把門的,通常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也不管他這麼說出來,會不會傷害到孩子。

閻尋低着頭,開了門,衝進了院子,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閻尋也知道對方只是嘴欠,但別人說中了他最難堪的事情,他還是很傷心,又不能罵人,只能狼狽地躲避。

外面的那個人摸不著頭腦,搖搖頭就走了,只不過見着一個人,就說一次他在閻尋家門外見到的一切。

有的人聽了,也來湊上熱鬧,各抒己見。

有一個人忽然說道,「昨天送大鵬他上山回來,我就沒見過閻呂氏,吃飯的時候也不見人,該不會是……」

話未說盡,但大家都清楚後面的意思。

她可能是跑了。

寡婦離家,那也是正常的。但是在亡夫下葬之日她就跑,未免太過涼薄,更何況是扔下十歲的閻尋自己跑了。連給閻尋當拖油瓶的機會都不給!

不過都是猜測,他們也不敢到處說。

「昨晚上,我看到蔣小五半夜裏去請郎中,後來郎中出來了,還提及尋小子身體弱的事。我當時還在想,尋小子有母親的,用得着蔣小五這個外人好心?」搞得他還想了很多。

這個人是住在小五哥旁邊的人家,平日裏也是好事之人,昨晚更蹲在院子偷聽了許久。只是蔣小五他們說話太小聲了,他沒聽清全部,只有郎中與蔣小五齣來的時候說的話。

大家都很好奇閻呂氏是否真的跑了。

有心回去看看,可想想地里的活,又都歇了心思,紛紛扛着鋤頭去自己的地里。

到了中午,大家借口要看看閻尋,很是積極地聚攏在閻家破落小院門口。

幾個大娘正要進閻尋屋裏面,卻被一個從旁邊屋子裏走出來的婦人給扯住了,「你們可別去。那個尋小子的娘,已經跑了,就留下尋小子一個。」說着,還擰著眉頭,說話都有點兒沖了。

果真是跑了?聽到的人,齊齊愣住了,對視了幾下,而後就是一陣的倒吸冷氣。

一個大娘恨恨然,「尋小子才多大?她就狠得下心來?她就這樣當娘的?」

「可不是。她一個人拉扯孩子是很難的,她帶着孩子一起走,我還說她一聲好,畢竟我們女人跟孩子活着最為艱難。可如今這般,真是……」

「算了吧。咱也不能逼着她當寡婦。她日子艱難了,我們該如何幫她母子?她帶了孩子走,若是孩子在後爹那裏受委屈了呢?我們又能如何?至少現下孩子一個人在這裏,大傢伙一人送一個芋頭,都能把他拉扯大。若是他母子都留在這兒,我們還真的難做。」

可不是么?大娘們心底算了算,覺得好像閻呂氏離開孩子了,反而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兒?然後轉瞬一想,又覺得自己想的不大厚道,頓時有點羞愧,就把話題轉到莊稼上去。

「要是再不下雨,咱地里的莊稼都得旱死!我們還是趕緊想法子去挑水回來澆地才是。」一個大娘垂頭喪氣地提議道。

自家都吃不飽、穿不暖的,哪能管得了別家如何?

大傢伙齊齊嘆息,而後她們都愁眉苦臉地離開了。

閻尋在屋子裏聽得鄉鄰大娘們的話,並不怨恨他們心思涼薄。這世道,誰都不容易,他又何必強求愛護?只是對那個娘,他不知是該恨她還是該感謝她。

當下家中存糧不多,得想法子伺弄好家裏的那點莊稼,再去弄點山貨才好。閻尋抹了一把淚水,悄悄給自己打氣。別呆在東林村,還被餓著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話。閻尋下定決心,等過兩天,就找小五哥上山,多弄些山貨當糧食。

不過,東林村群山環繞,山貨多,便成了外村人眼中的肥肉。

要命的是,東林村與鎮上只隔了一座不大的山。只要翻過山嶺,就能到達鎮上。這也方便了外面的胥吏們進村搜刮。

東林村有個世代流傳下來的習俗,那就是家長長輩去世,在埋葬后的第三天,需要後代子孫去祭拜。

這一天,閻尋在蔣小五的陪同下,帶着飯菜與一隻小母雞去祭拜閻大鵬。

他們在村子後山,站在閻大鵬新墳的前面,正好能看到村子的一角,甚至還能聽到村子裏的大嗓門。

兄弟倆正默默地燒着紙錢,忽然村裏那邊傳來了一陣陣的哭聲。那聲音凄厲,分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哭,又或者是男女同哭。

兩人都慌了。

閻尋聲音都有些抖,「小五哥,村裏出事了!」先前因為徭役的事,村裏寂靜了許多,而現下,卻是鬧出這般大動靜來,莫非是發生了什麼事?他根本不敢多想。

小五哥嚴肅地點頭,「我們趕緊回去。」說着,把吃食隨便裝進籃子裏,然後拉着閻尋飛奔下山。

下了山,走到村中央的曬穀場,卻是看到了令人驚心動魄的事兒來。

原來是幾個胥吏帶着三五個衙役在收糧。

一個瘦巴巴的老人跪在那幾個人面前哭訴,「大人啊,小老兒家只剩下一斗糧食了,去哪裏找得兩擔糧食?」

其中一個左臉上有顆痣的矮胖男子抬腳一腳揣在老人胸口,老人當即就被踹倒在地,痛苦□□起來。那人蠻橫地說道:「你們村子富庶,山上又多野味野菜,不知比其他的村莊好過多少!如今朝廷有難,要集齊糧餉,還沒叫你們交銀錢呢,只叫你們出糧出力,你們都推三阻四的,莫不是心中無天家?心中無大殷朝?」

那人怒目圓睜,大義凜然地說着,還朝着皇都方向抱拳致意,那麼大的罪名他隨意就扣下來,唬得村裏的人都驚恐地跪在地上,口稱心裏記掛天家,願為天家儘力。

那人這才滿意地點頭,「既然如此,將你們的糧食都帶過來吧。天黑之前,我們必須帶着糧食回到縣衙去。」言下之意,是叫他們動作快些,莫耽擱了時辰。

村民哭喪著臉回家,許多人是一邊走一邊哭,還不敢哭出聲來,免得被扣上忤逆皇朝的滅族罪名。

閻尋與小五哥跟在同樣悄悄抹眼淚的三娘後面,默默無語。只不過,在這一刻,他們想要上青雲的心思倒是更加的強烈了。

不想成為那砧板上的魚肉,就只能是躍過農門了。

閻尋跟着小五哥到了蔣家,看着三娘拿着麻袋裝糧食。

去年收的糧食,每天都數着米粒下鍋,到頭來卻是省給了別人。

閻尋多想說,少裝些吧。可是他知道,每家每戶是固定了糧食斤兩的,若是不夠,到時候就有得苦頭吃。

至於他自己,最多是把剩下的交上去七八成吧。

果然,村長佝僂著背與三伯伯秋哥,找到閻尋,哽咽著說道:「尋小子啊,你家的情況,我跟那幾位大人說了,他們同意讓你只交十斤糧食。」

閻尋紅着眼睛道謝。能得到這樣的「厚待」,也不知老村長與三伯伯他們受了多少的委屈!這叫他如何不感動?

三伯伯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按道理,閻尋父死母改嫁,糧食也被偷走,應是縣衙給閻尋糧食,而不是揪著那剩下的那點兒糧食,要閻尋交出十斤來。

大家心裏怨恨著,卻無可奈何。

閻尋對於追求功名,更加的迫切。

到了午時,村人全都將自家需要上交的糧食送到了曬穀場上。

去到那裏時,那些個胥吏衙役們正在喝酒吃肉,滿面紅光。

周圍遠遠地圍了一圈衣衫襤褸的黑瘦小孩兒,看着那邊桌子上的菜肴流口水。

此時,那些村民總算是知道了,為何村長大媳婦與大兒子方才是抹着眼淚回去的。桌上的雞鴨,怕都是村長讓那一對兒夫妻無償送來的吧?

村裏的人,聞着香味,俱是默默地蹲守在自家的糧食旁邊,臉上儘是麻木。

閻尋跟着小五哥,心裏不是滋味。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那些「大人」才開始點收糧食。村人立即害怕起來。害怕他們像往年收糧稅那般,會踹兩腳裝糧食的籮筐作為「辛苦費」。

「李柱子,一百五十斤糧,齊。」

「陳三錦,一百二十斤糧,齊。」

「李小樹,兩百斤糧,齊。」

「閻秋哥,一百五十斤糧,齊。」

「蔣小五,八十斤糧,齊。」

「閻尋,十斤,齊。」

……

一個胥吏記着數量,一邊唱說,得了「齊」的,就算是過關了。若是得了個「缺」,那便是村人帶來的糧食與應交數額不對。

眾人心裏五味陳雜。這些胥吏沒有貪心「辛苦費」。可即便這樣,他們還是痛心於無端多交的糧食,哪怕朝廷說,會對消往後的糧稅,但是他們不敢奢望真的如此。

其中,有個小夥子帶不夠要求的糧食數目,缺了五斤。

胥吏不耐煩地叫小夥子回去帶五斤來,小夥子哭訴家中老娘老爹病重,他實在交不出餘下的五斤,求他們通融一下。

村長想要將人拉開,但速度比不上衙役,只見對方拿着刀鞘,就往那小夥子身上抽,小夥子不敢躲,只能是被抽打得痛哭哀號。

村長帶着人求情,卻見胥吏冷笑着道:「他不懂事,村長你也不懂事嗎?這還是輕罰,若是重罰,打他的就不是刀鞘,而是,刀刃了。」那個胥吏聲音陰冷,讓眾人齊齊打了個冷顫,只能是咬緊牙關,不去看那個小夥子。

又過了一會子,領頭的那個胥吏才擺手示意衙役罷手。

而這個時候,小夥子的弟弟已經提着一袋子糧食來了。那是他家僅剩的一點糧食了!

小弟弟他哭唧唧地將糧食給了胥吏。胥吏檢查了一下,哼了一聲,道了一聲「齊」。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而那小夥子卻是被扶到一邊,獃獃的像個木偶。

太陽西下之際,糧食都被裝上了馬車,不一會就消失在村人視野當中。所有人都像是木樁子一樣,一動不動地望着村口方向。

忽然,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哭聲此起彼伏,最後有老人嚎啕大哭起來。但只有哭聲,而無罵聲。

還有一個多月才到秋收。家裏那幾斤糧食如何能撐到秋收?況且如今天大旱,莊稼長勢愁人,都不知道秋收能收幾多糧食。若是糧食少,朝廷又收糧食,他們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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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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