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黑,窄,悶。
不透風的小審訊室里,景末連著深吸了好幾口氣,依然胸悶氣短。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顯然看出了她的狀態糟糕,他偏偏頭,擺出一副笑來——
「我問你幾個問題做筆錄,不會耽擱太久,你積極配合,我就馬上放你回去。可以嗎?」
景末垂著頭,帶銬鐐的雙手彆扭地扣著手指,腦袋昏昏漲漲。
長得也像,聲音也像,笑起來的感覺更像……她又打量一眼他,繼而低下頭,繼續扣手,覺得自己簡直瘋了。
他和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甚至都不是一個國籍的!所以這種莫名其妙的熟稔感究竟從何而來?
有時候,你總能在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尋到似曾相識的影子。
「我不想回那裡去。」景末邊說邊偷瞄他的表情,在果真看到他笑容消失后,解釋道,「我不是在故意跟你抬杠,我的意思是,我剛剛把那些人都惹惱了,而且我現在已經沒有力氣了,要是再回去的話,她們會打死我的……你明白嗎?」
「嗯。」對方含糊其辭地應了一句,也不知是同意還是拒絕,景末見他悠哉悠哉靠在椅子上,卻也不好多說什麼。
畢竟她才是個犯人。
「所以,我可以先不回去嗎?」她硬著頭皮追問下去,只覺得第一次這麼沒臉沒皮,「至少不是現在……行嗎?」
「行。」男人云淡風輕地點點頭,「我還以為你嫌這裡呆著太悶,是想趕快出去透透氣。」
……這話真是說到她心坎兒里了。
景末感覺她要是在這裡多呆半小時都能窒息。
「呃,事實上,我真不想在這裡呆著了,可以……可以給我換個房間嗎……」話越往後說,聲音便越細弱蚊蠅,景末整張臉都因窘迫而漲得通紅。
她想她有必要把腦袋像鴕鳥一樣埋起來。
「噗嗤。」
景末抬眸,正好撞上他那帶著荒唐意味的笑容,只見他兩隻眼眯起來,眼尾出現幾道褶。
好傢夥,景末獃獃望著他那幾條動態紋。更像了。
「你還有什麼要求,一併都告訴我算了。」男人說,那語氣景末竟聽不出是陳述還是調侃。
「你說真的?」
「嗯。」他又糊弄一聲。
嗯!又嗯!這讓她該怎麼接,難道他就不能多說幾個字嗎?
景末沒答話。
「你怎麼突然啞了?」
「因為我感覺你在玩我。」
「怎麼可能,我是在做正經工作!」男人提高音量舉起雙手往後靠,一副投降的樣子,可分明景末才是被挾持的那個。
「如果我告訴你了,你就會幫我實現嗎?」
「我可沒說過這話。」忽然壞笑。
「……」你就是在玩我吧,大哥。
短短交談了幾分鐘,她倒是發現了,他很愛笑,談話到一半動不動就將眼睛眯起來,那幾條或淺或深的眼尾紋讓她移不開目光——但愛笑並不代表著性格就好,笑面虎景末見得多了,史塔克工業里就比比皆是,總之,眼前這個人絕非善類,並不可信。
「好吧,我告訴你,然後你自己考慮該不該滿足我的要求。」
只可惜景末身為階下囚,心裡再不情願也只得順著人家的意思來。她又試圖給自己多攝入些空氣,然後開口,「第一,我發燒了,需要布洛芬。」
「第一?」男人又眯起眼,「還有第二?」
「第二,飯,葡萄糖水也行。」
「嗯。」他悶哼一聲,「還有嗎?」
「第三,剪刀。」
「剪刀?你要它做什麼?」
「剪頭髮。」景末本想捻一下她那頭亂七八糟的短髮,卻發現自己手腕還被鎖著,只好作罷,「不知道誰趁我昏過去的時候把我頭髮剪了,像狗啃的,起碼要理齊了吧?」
「還挺臭美……你多大了?」男人嚴肅地抿著嘴唇,眼睛里卻依然是先前那副神情。
景末看了兩眼后趕忙別開目光,「檔案上有寫。」
「嗯。」他低頭翻了翻面前擺著的紙頁,「十八歲就來這兒,你是有多想不開啊?」
景末不理他,他便自顧自往下看姓名欄。
「MoJing?我猜猜啊……」他一手捏著檔案,一手轉著鋼筆,頭低著開始數漢字,「靖,荊,景——」
景末聽著,低頭扣手。
「景末?你叫景末,對吧。」
一小塊指尖的倒刺被她撕下來。
見女孩依然沒什麼反應,朗姆洛扔下鋼筆,手在頭低著的景末面前晃了晃:「你怎麼了?我猜的不對?」
「不是,你很對。」她聲音有些發顫,但僅僅是片刻而已,就立馬轉了個話題,「你……中文為什麼這麼好?」
「工作需要。像我們這種人,出任務之前,都得先學習那個國家的語言。」
「你口音太標準了,所以你肯定沒少去中國吧。」
「是,多多少少十來回了吧。」朗姆洛點點頭,一隻手悠閑地停在桌上,每說一個地名指尖都敲一下,「我去過雲南,西藏,香港,澳門,台灣,還有北京。」
每一處地名都被他說得異常標準,平升上去沒一個說錯的,在這個英語萬能的大環境里顯得實在難得。
「哇,你好厲害。」景末縮在手銬裏海豹式拍掌。
朗姆洛狐疑地看她一眼:「我怎麼覺得你在諷刺我?」
「沒,你中文真的很好。」
「謝謝,我也覺得。」他望著女孩,眨了眨眼,又開口,「其實我有個疑問。」
「請講。」
「我只是純粹比較好奇,我學過一些詞語,像末尾,末年,末路……末這個字,在漢語里寓意並不好。我說得對吧?」
「對。」
「你家取名不講忌諱嗎?他們就不怕你期末考試倒數第一?」
「這名字是我爸爸取的。」景末的雙眼也盯著他的,朗姆洛這才發覺她眼圈紅了,「這是他留給我的東西,他留給我的,那就是最好的。」
似乎從女孩的情緒里覺察到了不對勁,朗姆洛目光順著檔案繼續往下瞄,一直瞄到「喪父」,忽覺得尷尬,只好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開始沒話找話:「那,他叫什麼?」
「景初。初始的初,最初的初,一如當初的初。你認識這個字嗎?」
朗姆洛聽懂了,他點點頭:「所以你們就是——開始和結束——對嗎?為什麼這樣?」
「你真想知道?」
「為什麼不呢,反正你又不著急回去。」
「也是。」景末不知何時起神情恢復正常,沖他揚揚眉毛。
朗姆洛真的非常佩服她的表情管理了。
「說說看。」
「葯,飯,剪刀。」景末搖頭,「把這三樣給我,就立馬講給你聽。」
朗姆洛沒忍住樂了,也不知道從哪掏出幾塊壓縮餅乾來扔到景末懷裡:「送你了,現在講給我聽,待會我找人幫你打份餐。」
「葯,剪刀?」女孩就跟復讀機似的。
「吃完飯就帶你去醫療室。」他翹起腿,偏著頭打量她,「至於頭髮,我幫你剪。」
「你會剪頭髮?」景末皺起眉。
「我說小姑娘啊,」他嘆口氣,「你是有多不信任我?」
景末盯著他,目光灼灼:「在這裡我誰也不信。」
「好吧。時刻保持警惕也挺好的。」朗姆洛攤手妥協,又指指自己的腦袋,「可我理髮是真的不錯,不騙你,你看我這頭髮,從來都是自己弄。」
「所以現在,你願意講給我聽了嗎?」
女孩仔細打量一會兒他的髮型,確認真的很整齊后,這才慢慢點了下頭,算作答應——
「你聽說過封閉類時曲線嗎?」
「啊?」朗姆洛艱難地捕捉到那個名詞,眉毛和眼睛快擠到一塊去,懷疑自己聽錯了。
「封閉類時曲線,縮寫CTC,是從廣義相對論中引申出的概念,它是一物質粒子於時空中的一種世界線,特點為——封閉。意思是它可以返回起始點。」
「……能不能說人話?」
景末不露聲色地嘆了口氣,儘管動作細微,卻依舊被觀察力敏銳的朗姆洛捕捉到了。
特種隊長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有一天他的智商會受到來自十八歲小姑娘的侮辱。
「貪吃蛇總該玩過吧?」
「嗯。」朗姆洛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科學概念與景末的名字有何聯繫,他討厭聽這些,但既然話題是他挑起來的,便還是替她留了些耐心。
「即便你玩到通關,貪吃蛇依然會死,知道是什麼死法嗎?」
「頭咬到尾巴?」
「沒錯,首尾相連。把貪吃蛇代入到時間層面就是CTC的意思了,如果你順著它一直走下去,可以去到未來的時空,但最後總會歸回原點。這就是我爸爸想告訴我的事情。」
「他的意思是,時間不是直線?」朗姆洛終於跟上景末的節奏。
「對,在我爸爸的理念里,時間是一個不斷循環往複的閉環,閉環里一切事物互為因果。寒冬之後是陽春,死亡之後是新生,末位之後就是初端,所以——」
「景末,和景初。」
我爸爸說過,末字也可以排在初字前頭,而我才是他的開始。
朗姆洛聽完收了收他那快合不上的下巴,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你父親該不會是大學教授吧?」
「嗯,他教物理的。」
「……怪不得。」朗姆洛默默咽下口水。
知識分子就好這口。
「請問我現在可以吃東西了嗎?」
他回過神,起身上前給女孩鬆綁,「走吧,我帶你去餐廳。」
「……餐廳?」
「不用怕,是職工餐廳。」
「你,帶我一個犯人,去職工餐廳?」女孩站起身,一字一頓感到難以置信,「這真的可以嗎,你讓其他人怎麼想?」
「你到底去不去。」男人板起臉,那一瞬間又讓景末想起某人。
「去!」畢竟誰會跟吃飯過不去啊,景末急忙不多慮了,趕忙小跑著去開審訊室的門。
那隻冰涼細瘦的手剛按住門把,便被另一隻粗糙寬厚的手搭在了手背上。
景末抬起頭,疑惑地看著阻止她拉門的男人,他偏過頭,一半的側臉都隱匿在暗影中,那雙眼睛一瞬間深邃得摸不見底。
「怎麼了?」她皺一下眉,下一秒整個人都結巴了,「你……」
只見對方俯下身,那張臉無限靠近,最後停在與景末同等高度的水平線上,與她面對面。
他的聲音忽然壓低,表情嚴肅起來:「想活著出去嗎?」
景末心一悸,跟沒聽懂似的重複一遍,「出去?」
「對。」男人點點頭,不出聲地擺了個口型——
「回紐約。」
「……我憑什麼相信你。」
「就憑我是你在這裡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了。」
「你想多了,我們剛認識半小時不到,我甚至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麼。」景末不客氣地雙手推開他的肩膀,「而且我剛才說過了,在這裡誰也不信。」
男人配合地將臉移開,支起身子,臉上恢復那副沒睡醒似的痞笑。
「重新認識一下吧,小姑娘。」他沖她遞出一隻友誼之手,「我叫布洛克.朗姆洛。」
「……布,朗……啊?」
直到後來這件事過去了很多年,每當布洛克回憶起這次別開生面的自我介紹時,都會跟周圍人大肆渲染當時景末的表情到底有多搞笑。
當時景末整個人的臉,確實精彩得像幅五顏六色的年畫。
可這真的怪不得她。
因為她眼前的這個人可是個嗨爪啊!嗨爪!!
話說九頭蛇不是早就沒了嗎?交叉骨不是該死得灰都不剩了嗎?那這個站在他面前的人又怎麼回事,他也是雨果撿來做實驗的嗎?他走錯片場了吧?
身為正義的美國隊長的粉絲,景末的大腦當時就死機了。
她甚至還在腦里過了一遍如何在這兒弄死他的八百種方法。
愣了足足有半分鐘,景末這才終於吞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個復刻品嗎?」
交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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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骨叔長得到底像誰?
本章擴展了一些與景末父親有關的細節,這也會是未來她在探索時間領域的重要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