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是夜。
雨停了。
空氣里一股濕答答的氣息。沾滿雨滴的玻璃窗上,水漬停駐、掉落、彙集,以夜為背景板在窗戶上匯成一道道透明的小溪。
傑羅姆掀開走廊盡頭的一扇摺疊窗,趴在窗口望著深夜十一點燈火闌珊的曼哈頓CBD,慢吞吞吸了一口煙。
「對不起,您目前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現在為您轉接語音信箱……」
「你好,我是哈利.奧斯本,有事請留言……」
「你好,我是哈利.奧斯本,有事請——」
摁斷了不知多少次被轉到語音信箱的電話,儘管面無表情,但心裡逐漸升起不安——
哈利奧斯本你個混蛋到底死哪去了!
回答他的只有龐大漆黑的夜色,以及他自己反射在玻璃窗上的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傑羅姆仔細打量著他這張臉的倒影,那其中的神色就連自己看了也覺得背後一涼。
平時在人前,他會用浮誇的大笑和豐富的肢體語言來弱化眼底恐怖神色帶給人的直觀感受,但此刻四下無人,他當然沒必要繼續偽裝。
他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又合上摺疊窗,別過眼去。
……其實他也不太喜歡自己這張臉。
身後忽然傳來窸窣腳步聲。
紅髮少年轉過身,瞥見穿白大褂的值班醫生從一旁休息室里出來,手裡還拿著體溫計、酒精棉和醫用創可貼。
幾乎是在一瞬間,他的面部表情就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忠實又可靠的小夥子神態:
「醫生,要去給她拔針嗎?」
「對,她睡了嗎?今晚還得再測一次體溫。」
「還沒醒呢。」他扯出一個看上去無比善意的笑來,順便掐滅了煙,「讓她接著睡吧,我幫你一起。」
醫生點點頭,眼底含著對熱心少年傑羅姆.瓦勒斯卡的讚許。
所以,看啊,只要你偽裝得足夠好,你想成為誰,那你就是誰。
大概是藥物開始起效,景末睡得格外沉,連針管從手背上抽掉都未曾察覺。
在值班醫生把創可貼粘在她手背的皮膚上后,傑羅姆一隻手按著她的針眼處以防出血,另一隻胳膊在景末後背處枕著,方便醫生為她測量體溫。
而就在此時,他無意間摸到她胸前口袋裡一個硬邦邦的什麼東西。
傑羅姆回想起來,幾小時前背她上電梯的時候,大概就是這玩意兒硌得他後背生疼。
忽然有點好奇。
於是趁醫生不注意,傑羅姆只用了一秒鐘就將它從那口袋裡摸出來握進手心。
*
是枚戒指,一看便知道價格不菲。
古銅色的表裡,精緻繁複的花紋,道道錯綜複雜的溝壑看上去並非純粹的裝飾,倒更像難以理解的神秘學梵文。
值班醫生走後,傑羅姆坐在床頭的小凳上將它放在掌心掂了掂,那一瞬間的重量讓他心悸。
雖然他對與魔法有關的一切不甚了解,可眼前擺在他面前的僅有兩個選項——要麼景末是個稀奇古董愛好者,要麼她會點常人之外的本事。而這枚戒指就是她大顯身手時所用的道具。
傑羅姆即刻選擇了接受後者。
他凝視著此刻正熟睡的她,不得不說,這姑娘藏著掖著的秘密實在太多了,而哈利統統不知道。
其實這原本算不上什麼。可這麼長時間以來乏於溝通,陌生的感覺早就一點點填滿了他們之間的空白,以至於如今只要隨便暴露點什麼,她在他這盤棋里就必然走到死局。
想到這兒,傑羅姆抿抿唇,將那戒指揣進褲兜,站起身朝門外走。
他邊邁著步子邊低頭打開谷歌地圖,搜索問題:全城最快的復刻店在哪。
*
全城最快的復刻店名不虛傳,從列印圖紙到準備材料再到模具建構,快馬加鞭得竟然只用了四個半小時,等大功告成的時候天竟然都還沒亮。
復刻品漂亮極了,就連佩戴時那股奇異又壓抑的重量都模仿得恰到好處,傑羅姆拿到成品時挺滿意的。
一切都剛剛好,除了價格不太美麗。
為此,他大為光火地一槍斃掉了手藝人。
開個玩笑啦,他怎麼會為價格這種小事殺人呢?
他其實是為了銷毀訂單記錄啦。
清晨五點,紅髮變態殺人狂銷毀了監控錄像,又洗乾淨手背沾上的血跡,悠哉悠哉吹著口哨按原路返回,眼神慢慢由暴戾的瘋子轉變為乖巧的保潔員。
紐約已然入夏,大雨過後空氣煥然一新。雖然太陽還未升起,可這座城市卻先一步醒了過來,街上來來往往不少行人,許多店鋪也已經開張。
本著紳士風度第一的原則,傑羅姆在路過早餐鋪時為病號小姐買了吐司麵包和熱牛奶。
*
病號小姐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在做什麼美夢。
傑羅姆將贗品塞進她上衣口袋時不小心在床邊絆了一跤,她竟然連一絲反應都沒有。
點滴瓶里的葯有助眠作用,他知道此時說話她保證聽不見,可還是伸了伸懶腰坐回床頭的矮凳里,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扯東扯西。
「你再不起床牛奶就涼了。」紅髮少年低著頭,更像是自言自語,「再限你半小時,不然我就替你喝。」
沉默。
連空氣都靜悄悄的。
「……知道嗎?嚴格來講,你可能是第一個願意信任我的人。」傑羅姆忽然轉了話題,但他並沒有看景末,而是渙散地望著無聚焦的虛空。
「我母親是個胚婊,我小時候她總打我、罵我,說我是個懦弱的怪胎。借她吉言,後來我發現自己真的怪,只不過我是個讓人聞風喪膽的怪胎,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吧……」
「後來我學會了偽裝,你知道,對在馬戲團長大的人來說,戴面具就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我換過很多面具,友善的、平凡的、善良的、可愛的……」
「可沒人信我。」
說到這兒他短促地笑了一聲,扭頭看了眼趴在被窩裡的景末,又繼續說。
「你說是不是我偽裝得還不夠好啊?我之前去騙戈登警探,明明自認為滴水不漏了,結果他硬是二話沒說把我抓進阿卡姆。」
「當個正常人挺難的,你知道吧?……算了你肯定不知道,你太適合生活在人類社會裡了。」
「不過阿卡姆也挺好玩的,就是不太自由,所以我越獄過兩次。」
「這是第二次。」
「這次出來的時候我遇到了哈利,他——」
「害,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呢,你不會懂的。」
「……但我希望哈利.奧斯本可以看懂我,因為我們那麼像,也只有他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可他卻不願去懂。」
「他不信任我。」傑羅姆眼神黯淡下來,綠色中顯著苦澀的黑,「願意信任我的人,只有你。」
「可是,卷餅妹,認識你的時候我戴了面具。而你是不會喜歡面具之下的我的——」
話未說完,傑羅姆忽然停下。
因為他瞥見景末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一條簡訊。
兩條簡訊。
三條。
四條。
第四條發完后,手機沒了動靜,屏幕在亮了片刻后,漸漸黑下去。
不知為何,他有種不太好的直覺。
*
傑羅姆解鎖了景末的手機。
看清發件人的那刻,他驗證了心底原始的不安的預感——
哈利。
第一條。
「對不起,我昨天碰上些意外,忘記了我們的晚餐,我不是有意的。」
第二條。
「真的對不起。」
第三條。
「我還有補償的機會嗎?」
第四條。
「求求你,什麼都好。」
將這四句話從頭到尾掃了兩遍,傑羅姆倒吸一口涼氣,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從沒見過哈利.奧斯本屈尊降貴懇求別人的樣子,至少在自己這裡沒有。
多少讓人有些不爽。
紅髮少年又低頭劃開自己的手機,簡訊收件箱里空空如也。
……明明我也給你打了很多電話好不好!
他突然很想尖叫。
然而更要命的事永遠在後頭。
正在他捏著那隻像要隨時爆炸的手機,指節咔咔作響時,手機屏幕又一次亮了。
第五條簡訊?
不,這回這條來自語音信箱。
傑羅姆的臉色沉下來,他敏捷地走出門去,站在空曠大廳里點開那條語音,將聽筒貼近耳側。
無意中向窗外眺去,天漸漸亮了,一盞盞街燈滅掉,與此同時升起的卻是層層樓宇之外的地平線上的日光。
哈利的聲音就和那慢慢攀上牆壁的金色一樣傳進他耳畔。他的心裡似乎有一把火在燒。
*
「嘿小末,還是我。我知道你還在睡覺,我也知道這樣實在太傻了,可是……對不起,可我真的等不及了,我怕如果再不抓緊時間解釋,你就再也不會原諒我,我害怕以後再也看不見你、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
「有些話我從前一直不敢說,可今天我決定將它們挑明。」
「一直以來,我都痴迷於該怎麼去做正確的事情,卻忽略了於我而言最重要的東西……」
「是你。」
「一直都是你。」
「在我身體里住著一個怪物,從意識到這一點的那天起,我做了許多糟糕透頂的事情,自私、殘忍、不懷好意,我知道我傷害了很多人,當然也包括你,可——」
突然的停頓。
傑羅姆聽見他小聲的喘息,他明白那是他正努力在將眼淚忍回去。
「——可我不是壞人,我只是境遇不太好吧。」
這句話顫抖得厲害,隔著聽筒都能聽見明顯的氣音。
「我不想再當壞人了,我想,哪怕現實一團糟,我也要試著努力過好這一生。就和從前一樣。」
「可前提條件是,我得有你。」
「景末,我愛——」
紅髮少年狠狠閉上眼睛,將手機拿遠。
「語音已刪除。」
最後他手指動了動,發了一句話過去。
*
清晨六點半,景末再次被她準時的生物鐘喚醒。
橘色陽光投射在她眼皮上,她不太舒服地眨眨眼,經過那麼兩三秒的不清醒,便立馬意識到自己此刻身在何處。
值得慶幸的是,高燒似乎已在昨晚退掉,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現是正常體溫后,終於放心地鬆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才剛鬆了一半又立即被提了起來。
因為她看見一個人影坐在窗檻上。
那一瞬間,她真的覺得有點呼吸困難。
「傑羅姆你瘋啦!這兒是三十六層啊!」她如打雞血般從床上彈起半隻身子,朝坐在窗沿上晃悠著腿的那位喊,嗓子都差點破音了。
聽到她的聲音,他立馬扭過頭嘖了一聲,然而不但沒有知錯悔改的意思,反倒聲音裡帶著不屑:「快把你那大啞嗓子收收,難聽死了。」
傑羅姆逍遙自在地盪著兩條腿,嘴裡叼了根未點的煙。他背朝窗外,外面的天空在他身後變幻著色彩,光芒映在他獨特的姜色頭髮上,像是一副漂亮的畫。
但可怕的是,他此刻並沒關窗。
景末甚至都能聽清他背後冷颼颼的風聲,以及腳下那川流不息的車行。
當然,最最可怕的還是,傑羅姆的表情簡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甚至還帶著點笑。
「我給你買了吐司和熱牛奶。可惜熱牛奶後來變冷牛奶了,所以我喝了。」
「先別管什麼冷的熱的,你先下來行不行?」景末坐不住了,她從床里蹦下來,穿上鞋也往窗邊走。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傑羅姆問。
「廢話,你知道你這樣隨時都可能掉下去嗎?」
他聽罷笑著搖搖頭,從兜里掏出打火機點了煙,然後才再抬起綠茵茵的眼睛看她。
「卷餅妹我問你,你知道什麼是優秀喜劇的訣竅嗎?」
這話把她問懵了,於是她小聲嘀咕一句:「可你現在這樣明明是恐怖片吧?」
「哈哈哈哈哈哈……」瓦勒斯卡小瘋子笑了好一會兒,整個身子抖得讓景末發慌,總感覺他下一秒就會仰頭后倒然後與整個世界告別。
「現在公布正確答案。」等他終於笑夠了,才又回到方才的話題,「是時機。」
景末懷疑他是不是沒睡醒。
「下一個問題:那什麼是勇氣呢?」
「……」
「壓力面前保持優雅。」
不知為何,在那瞬間,景末乍然覺得她認識的傑羅姆變了個人。
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在下一秒他咧著嘴沖她幼稚地笑起來的時候,那種陌生感就頓時蕩然無存了。
「快下來吧,你這中二病!」她翻了個白眼,催促道。
而這次小保潔終於肯賞臉聽勸了:「好啦好啦,不跟你開玩笑了,反正你是不會——」
「啊啊啊啊啊——!」
一連串尖叫。
一連串來自傑羅姆的尖叫。
真正的、由內而外恐懼的尖叫。
景末眼皮猛烈地跳了一下,那聲音幾乎讓她的心臟都驟停。
他從窗口掉下去了。
一切發生的過程幾乎一秒鐘不到,等她的大腦接收到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實時,敏捷的反應能力早已幫她做出了選擇。
時間於那一刻靜止。
*
傑羅姆把上半身猛地向後傾,等到慣性發揮作用時,他也就隨之把自己整個人都甩了出去。
在那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時間裡,他清晰地聽見了擦過耳畔的大風,以及整個世界龐大雜亂的喧囂聲。
他在下墜。
可同時他也很鎮定。
這是一次他以自己生命為籌碼,為景末而設計的賭局。
所以哪怕即將面對的可能是死亡,他內心也很平靜。勝敗乃兵家常事,他看得開,連眼睛都沒去閉。
況且,他始終相信幸運女神一直眷顧他,連這次也不例外。
在墜落了僅十英尺的距離之後,他便感覺一股外力對抗著地心引力將他往上抬。
換言之,他沒摔死,反倒輕巧地停在了空中。
與此同時,整個世界的聲音戛然而止。腳下暫停了人群與車流的吵鬧,髮絲間不存在如波浪般流淌的風,指尖處那支煙的火星也不再一明一滅。
傑羅姆嘴角揚起一絲笑來,抬眼往上看去。
果然,從他掉出來的那扇窗口處,猛地探出一隻腦袋。
景末眼睛鼻子都紅了,在望見他毫髮未傷的剎那明顯鬆了口氣。
「天,你有超能力啊?」他沖她喊。
「廢話!我有沒有你不會自己拿眼睛看?」
她此時表情凶得可怕,可眼角卻有什麼晶瑩剔透的東西一直順著臉頰劃過下顎,最後掉下來,溫溫熱熱地滴落在他的領口上。
緊接著頭頂就傳來怒吼。
「傑羅姆瓦勒斯卡你腦子是不是有坑!我剛剛告訴你多少遍了你也不聽你說如果你就這麼摔死了誰來負責?你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你以後能不能聽聽勸,下一次你再墜樓而我不在身邊怎麼辦!不行絕對不能有下次,你以後不許再坐窗檻——」
「行了行了,能不能先拉我上去,我快尿褲子了。」他腦仁都快被吵到爆炸了,懸在空中委屈地撇著嘴。
「你!你就一個人在那晾著吧!等反思完了再上來!」景末被氣得說不上話,瞪了他一眼扭頭走了。
「喂,喂,卷餅妹你要不要這麼絕情!!」他在底下喊得撕心裂肺。
……
一分鐘后,從那扇窗口丟出了一束被擰成條的床單,一直伸到傑羅姆手邊。
他抿嘴笑起來,伸手抓住。
嘖,果然還是刀子嘴豆腐心啊。
不過終於正式被我抓住小把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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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們沒覺得本章太狗血。
我個人認為啊,以身試險這種東西對傑羅姆來說,與俄羅斯轉輪賭都可以歸為一類,他真的會幹出來這種事,並且樂此不疲,壓力面前保持優雅~
真正讓我狗血到敲不動字的地方其實是哈利與景末的感情線,這藕斷絲連得讓我雞皮疙瘩狂起,分個手就分唄這一年多了還婆婆媽媽原地踏步是想幹嘛(因為對方可是哈利啊)(不!)……想知道你們看到這章什麼感想?感覺彆扭還是尚可?歡迎提出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