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汴京,四月。

「這一趟生意遮莫遠①,明兒要喝他幾杯才是!」開寶寺巷一處四合院門口,陳牙婆邊錘著腰抱怨邊從平頭車車板上下來,不耐煩衝車後頭大喊,「磨磨蹭蹭做甚?!」又將車後頭她買來的少年少女們趕進這座四合院。

隊尾一個小娘子淡然看檐間春燕飛來飛去。她一身褐布粗裳,生得眉清目秀,梳着時興的三鬟,雖不過用一截草繩挽住,卻仍看得出發色墨黑光亮如緞,一對眼睛黑琉璃般靈秀,天然一股機靈活潑的靈動。

陳牙婆指著院子一角窩棚對那些倒霉兒說:「你們且住在這裏。」說完便解開縛住他們的繩索,也不怕他們逃跑,自己則進了正屋。

她一進正屋,見紅漆桌面上擺滿酒菜,自己的兒子陳壯正在旁準備動筷,便火冒三丈:「今兒個十五是我每月里吃齋的日子,你倒買了些酒肉回來,如何使得?」

「我以為您老人家今兒不回來了哩,是以自己先墊墊肚子。」陳壯毫不示弱,梗著脖子狡辯。

母子倆正吵得天翻地覆,就聽得一把輕柔的聲音,問:「阿婆莫急,我家裏先前是開腳店的,我整治得好茶飯,與您做一頓素飯菜可好?」

陳牙婆歇了聲扭頭一看,見一位小娘子立在門口,她眸色清亮,姿色天然,身形溫婉,額間有亂髮在春風中輕輕飄揚,說話音色純明,不卑不亢。

這是自己販來的一個小娘子,牙婆依稀記得她叫做慈姑,家在眉州,一路上一聲不吭一點也不顯,誰知道今兒個倒冒了出來。

陳牙婆心裏遲疑,但想起自己雇來做菜的廚娘今兒個也不曾見,如今日頭漸盛,肚子咕咕作響,便沉着臉點點頭,叫她去院裏一角:「院裏有共用的灶房,柴火這邊牆角,調料在紅櫃里鎖著,喏,鑰匙。」

慈姑見廚房裏有一大一小兩個鍋灶,便打開朱紅矮櫃檢查起來,櫃中籮筐里有些許木耳、干石花菜等乾貨,又有半袋子黃粱粟米,角落裏扔著幾片乾巴巴了的冬筍乾,她便拿出水盆將黃粱粟米淘洗了一遍,又將冬筍乾、石花菜拿淘米水泡上。

陳壯走了進來探查,隨手翻檢幾下正在泡發的干筍,眼珠子咕嚕亂轉,見做飯的小娘子細看不過矮矮瘦瘦,除去一對眼睛黑亮之外再無任何過人之處,心裏便歇了綺念,又自顧自溜達出去。

見着氣呼呼的陳牙婆還要多說兩句:「哼!一個黃毛丫頭能做出什麼好菜?莫不如娘給我些銀錢,我去集市上買來。」

慈姑為了避免過分出挑被壞人起意買走,便刻意將自己弄得灰撲撲的,落在陳壯眼裏便是平平無奇,心裏更覺這女子想必做不出什麼好飯好菜。

「還不是你個腌臢打脊潑才把銀錢拿去買了酒肉?」提到這事陳牙婆就氣不打一處來,罵道,「差點兒下耽擱了我吃齋!」

陳壯死豬不怕開水燙,立刻咕嚕着眼珠子訕笑,「要不……您與我些銀錢,我去外頭買些素餅?」

「買買買!盡花錢!這樣花下去何日才能給你聘得起媳婦?!」陳牙婆氣得戳著兒子額頭大罵,陳壯又丑又矮,還眼光奇高,到如今還尋不著媳婦,正是陳牙婆一塊心病,時不時便要發作一回。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熱鬧,忽得一股濃烈的香味襲來。

那香味鮮美,在空氣中泛著甜滋滋的泡泡,簡直叫人慾罷不能。

兩人齊齊咽了口口水,卻見慈姑端著一個砂鍋走了進來。

她將砂鍋蓋掀開,適才那濃郁的香味越發勾人,似乎長了一雙手,直勾着他們往鍋邊湊。

但見砂鍋內湯汁清澈,明透見底,漂浮着白白胖胖的豆芽、鮮嫩的春筍、褐色肥厚的香菇榛蘑,挨挨擠擠在鍋中拼了命散發着濃醇的香氣。

陳牙婆顧不得說話,便自己拿起湯匙舀到小碗裏喝了一口,

她閉上了眼睛——

「娘,這湯如何?」一旁的陳壯有些忐忑發問,生怕那個小娘子做砸了被陳牙婆遷怒到自己身上。

陳牙婆沒有答話——

她忽得睜開眼睛——

拿起湯匙快速送到了嘴裏,喝起了第二口,第三口,……

陳壯也忙拿起湯匙開喝,這一入口,便覺欲罷不能:湯汁鮮甜,滿嘴清香,間或夾雜着咬一口其中的蔬菜:春筍脆、豆芽嫩、香菇肥厚,百般鮮香在口中迸發出來。

見他們毫無意見,慈姑便將其餘的菜蔬也一一擺上桌來:黃粱粟米飯、黃燜冬筍、油鹽南瓜花、紅油石花菜。

聞到這濃郁的香味,慈姑肚中咕咕作響,她從清晨就沒有吃過一絲東西,可惜陳牙婆毫無憐憫之意,喝湯的同時還白她一眼:「杵在地上作甚,快出去!」

等慈姑剛走,陳牙婆便將筷子伸向那油鹽黃瓜花,送入口中后她發出舒服的喟嘆:剛從枝頭掐下的嫩黃南瓜花正當季,入口清香、鮮嫩,油鹽滋味簡單,卻甚好烘託了南瓜花的爽滑口感,極其下飯。

陳壯早就看中了那黃燜筍,他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裏——

冬筍乾在熱油中舒展開來,浸潤了糖漿與醬油的濃郁滋味。

此刻嘗一口,柔韌、勁道!

冬筍的鮮與黃燜產生的甜糅雜起來,散發着醬香氣息,叫人慾罷不能。

陳壯驚呼一聲:「乖乖隆地咚,這可比樊樓里的肉不差。」

又夾一筷子石花菜,脆生生的口感沾染著辣滋滋的紅油,刺激著口腔分泌出更多的口水,他忙就一口黃粱粟米飯。

這一吃便又是一驚,黃粱粟米一向滋味粗糙,可被這小娘子做出了清甜滋味,粒粒分明,叫人忍不住又夾起一筷子。

不亞於白米飯!

他索性一口菜,一口飯得吃了起來,到後來瘋狂扒拉進嘴。

沒出息!陳牙婆白了兒子一眼,自己卻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完全停不下來,

慈姑回到適才的小窩棚,便有個小娘子名喚三娣的遞過來一碗水,小聲道,「院裏有個水井,我偷舀的。」

慈姑接過那碗水,感激地沖她一笑。她們兩人這些天被拴在一處,多了些同仇敵愾的情誼。

她大口大口喝水,三娣聞了聞空氣中飄來的飯菜香,羨慕道:「你整治得一手好茶飯,當真厲害!」

慈姑沖她抿嘴一笑:「卻也不難。橫豎現在無事,我細細說與你聽。」說罷便一一道來,「你呀先將乾貨泡發,而後掐一小把嫩嫩的南瓜花,下鍋焯水,撈起,撒一把細鹽,將油在鍋里走了一遍,便潑在白色的細鹽粒上,「刺啦」一聲,鹽粒被熟油溶解,散發出陣陣香味。」

「估摸著這時候石花菜與冬筍亦泡發開了,將石花菜和冬筍一起焯水后,先將石花菜切開,倒些香醋,撒一層切得細細的芫荽,再舀一勺紅汪汪的茱萸辣油,紅綠交雜,說不出得好看。」

聽到這裏三娣不住咽口水,慈姑也有些餓,索性描述適才做飯的過程畫餅充饑:「最後一道菜黃燜筍就簡單些,將冬筍細細撕成條狀,再用小火炒製冰糖末,直到熬成焦褐色的糖漿后才將焯過水去掉澀味的冬筍乾扔進鍋翻炒,再加些醬油上色,而後蓋上鍋蓋燜煮,待筍乾吸收了湯汁香氣后便再出鍋。」

三娣不住驚呼,她出身農家,從未見識過這般厲害的廚藝,也不知同為被賣之人的慈姑是如何有這一身本事的?

慈姑也惆悵看向高高院牆外蒼狗白雲。

她本是戶部尚書黃瑾之女,奈何家族敗落,還好有忠心耿耿的奶娘救回她,又帶回眉州老家悉心撫養。

奶娘丈夫開着腳店,家底殷實,她尋常假扮作男兒與奶兄一起進私塾,休沐了便在自家腳店幫忙,學得一手好廚藝。

可惜奶娘夫婦相繼病逝,隔房的叔伯覬覦康家資財,便將她和奶兄康大松提腳賣了。他們被牙婆輾轉賣了好幾次,機緣巧合居然又回了汴京。哥哥在他們下船時便被人買了去,如今還不知身在何處。

兩位小娘子各有各的心事,卻沒注意到有輛鑲金嵌寶的華蓋馬車從院牆外粼粼而過。

馬車中坐着兩名男子,一人年紀長些,大約二十齣頭,他身着月白色竹葉紋直裰,頭上插一枝烏檀木發簪,生得蔚若春華,面如冠玉,劍眉星目,鼻樑高挺,身姿則虎體猿臂,顯見得是一名美男子。可是舉止間自有一段天然高冷,眉目間嘲哂豪桀,流露出些許的清冷似冰,叫人不敢直視。

與他相對的另一名則十五歲年紀,身着大紅直裰,額側編一綹碎發,掛着瑪瑙珠子,玉容銀面,唇紅齒白,此刻正撇嘴生氣:「十一叔,非是我任性,翁翁先前將我與黃家定了親,後來黃家出事又轉而與琅琊王家定親,我好比那鋪席上的豬肉,一物兩賣,怎能不逃跑?」

被稱作十一叔的男子伸手端起一碗清茶喝一口,不咸不淡道:「寶軒,生為大家弟子,受家族恩澤自然便要回報,濮家保你富貴,你豈有白受之道理?」

見侄子扭頭不聽,他慢條斯理道:「單是這馬車四壁包着的蜀錦一匹就可以賣二十貫②,夠許多小戶人家一年吃用。」

又悠悠然將車簾掀開指著外頭道:「鄉間百姓遇上年景不好賣兒鬻女,這二十貫便能買一串,《梁書》有云:人便如樹上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有道是『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④。』,你我幸運落在了茵席上錦衣玉食,可你想過不曾:若是你不幸落在了糞溷里,又一定比那些賤民過得好么?」

寶軒這才有些動容,嘴上卻還要討些便宜:「那……那我可以歸家,不過——進了家門,十一叔你可得在我爹前頭幫我說些好話。」

**

院中飄起巷子中各家的飯菜香,飢腸轆轆的三娣拚命想別的事轉移注意力:「與你相處這一路,卻不知你會做飯。也不知你是怎來這麼大本事?」

慈姑低頭不語,適才陳牙婆歸家路上遇到一位相熟的經濟③,兩人絮絮叨叨聊了一路,她便從中聽到禮部侍郎王家三少夫人懷孕后在飲食上極為挑剔,換了許多廚娘都收效堪微,正尋一位能叫她吃進飯的廚娘。是以存了心一反常態要表現一二。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用力一搏,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被稀里糊塗賣進妓寮歌館。

屋內陳牙婆母子將一桌菜直吃了個碗朝天,到最後連黃燜筍的湯汁都不放過:「含鳥猢猻,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端起來倒進飯碗裏拌黃粟米吃,這才舒爽得齊齊打了個飽嗝。

陳牙婆眉飛色舞剔牙時想起了王侍郎家這遭事,計上心來,喚慈姑:「明日洗把臉,隨我去王侍郎府上拜見。」

第二日,陳牙婆塗脂抹粉,換上了五蝠紋仙湖緞襖裙,帶着慈姑早早就到了王侍郎府門房。卻見一個搖搖擺擺的牙婆帶着一位系著藍布圍裙的人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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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臨安美食錄》求預收。文案:嘉娘死後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一本贅婿文的女配。

侯府世子殷晗昱墜落山間失憶后化名李生誤入恆家酒樓,被嘉娘選做贅婿。

恆家傾盡全力支持他,助他經營事業,更助他科舉,叫他一飛衝天,

誰知有朝一日殷晗昱覺醒了記憶,愛上了長帝姬,

一句輕描淡寫的「對不住」便將嘉娘與恆家的一切付出抹殺。

重生到招贅相看那天,嘉娘瀲灧紅唇輕啟:「我不招婿了。」

後來,殷晗昱覺醒了前世的回憶,他常常夢見雨打梨花,她拎着食盒在花下黯然的身影。

後來,殷晗昱追着哭着在恆家酒樓,只求嘉娘能再見他一面。

嘉娘:起開。

備註:

①遮莫遠:宋代方言,意思是「這麼」。

②本書架空,採用了一兩白銀=一貫=1000銅錢的計量方式,實際上作為本書參考背景的北宋銀錢兌換時不時變化,一度白銀昂貴。

③經濟:中介

④: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出自《梁書》。

今天做了黑米飯糰:黑糯米煮熟,攤成一層,上面覆蓋沙拉醬,再擱上燙菠菜、黃瓜絲、炒胡蘿蔔絲、煎蛋絲、火腿絲,捲起來切塊,健康又好吃!

完結文:《重生后我想嫁早死太子》《大宋小廚娘》《嬌嬌誤我》求收藏。

作者專欄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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