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恣睢輕狂
符行衣每多說一個字,李紹煜的臉色便蒼白一分。
他大抵難以相信,意中人「死而復生」站在他的面前,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與他相認。
「罷了,」他終是斂了眸,不冷不熱地道:「是我一時失誤,認錯了人,小兄弟莫要見怪。聽聞你挨了軍棍,我帶了軍中最好的傷葯,還請一定要收下。」
符行衣輕快地咧嘴笑道:
「不礙事不礙事。能和大人的舊識長得像,那是小人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是了,她不會做出如此舉動,更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李紹煜的眼神驟然變得黯淡無光,如同一盆涼水澆滅了死灰復燃的星火。
心驚膽戰地送走了二狗子,尚未消停片刻,符行衣便聽到帳外不遠處傳來了轟鳴聲。
陡然一驚,見陸軒與石淮山領着棉被回到了營帳,她連忙問道:「東邊有炮火聲,莫非北榮又來進犯?」
石淮山將多領的被褥丟在了她身上,然後就轉頭自己忙活,不搭理人。
陸軒抽空道:「有聶將軍研製出的『盞口將軍』在,合用藥也充足,那些蠻夷傷不到咱們的。」
符行衣裹着粗糙的被褥,身上難得暖和了許多。
吃飽穿暖后,便忍不住思索起自己答應過魏安平的事來。
她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往聶錚身上引:「『盞口將軍』是什麼?」
「問問問,哪那麼多問題,傷成這副鳥樣還不趕緊睡覺!」石淮山粗聲粗氣地道。
符行衣沖他翻了個白眼:「老子不困,要你屁話。」
這糙漢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看似是訓斥,實則並非如此。
他還刻意躺下,用身體堵住了營帳的破口漏風處,以防冷風吹到別人。
陸軒擦了擦忙活半天的熱汗,解釋道:
「聽何老大說,以往炮兵打野.戰用的都是改造西沂火器的多管火銃,比步兵的單管火銃威力大不了多少,但『盞口將軍』是聶將軍親力親為研製出的新型重炮,專克北榮騎兵。」
「做一堆破火炮抵個卵用,有這點功夫還不如想想咋讓咱們窮苦百姓過好日子。」
石淮山冷笑了一聲,道:「反正火炮火銃斷不了,大齊重商,不缺銀子,只要給錢就能從西沂買來用,費得着多花銀子倒騰新玩意?」
符行衣自認不是個軍事天才,老爹的統帥智慧一丁點都未曾繼承到自己身上。
然而自己再怎麼腦袋瓜不靈光,也猜出了聶錚是何顧慮。
「倘若有朝一日,西沂不賣給咱們火器了該怎麼辦?」
符行衣兀的發問,狀似隨口一說。
石淮山第一個反對:「不可能!」
陸軒也道:「有銀子賺,他們怎麼會不賣呢?符大哥你也太杞人憂天了。」
符行衣笑了笑,不再同他們講太多。
居其位則謀其政,不居其位自然無策可謀。
升斗小民想的皆是茶米油鹽與一針一線,毫無長遠之見。
須知,城池的佔有可比金銀的貿易重要得多。
千機營的火器悉數來源於西沂,東齊暫無獨立製造的能力。
一旦西沂被北榮收買、或是二者結盟,東齊必亡。
「如此看來……」
符行衣躺在榻上,目光凝視着賬頂,心道:「聶錚需要我去提醒他身旁有北榮的細作么?」
那個男人如此聰明,興許早就發現了。
入夜,新兵們陸陸續續地回到了營帳休息。
符行衣早做好了心理準備,把頭蒙在了被子裏,及時避免了大半即將竄入鼻中的臭味。
然而即便如此,還是有堵也堵不住的迷之氣味飄了進來。
「臭男人」一詞,誠不欺我。
她近乎絕望,快哭出來了。
汗臭與腳臭混合在一處,比之任何一種毒.霧都要刺激百倍。
符行衣敢打包票,方圓一里之內的蛇蟲鼠蟻若想活命,根本不敢靠近營帳。
一時間,噴嚏聲與嘈雜的說笑聲魚貫而入,夾雜着幾句討論女人的葷話。
在符行衣看來,此處猶如十八層地獄。
「老爹以前帶着我去軍營時,也沒像如今這樣啊……」
符行衣的嘴角抽了抽:「莫非是他早有安排,吩咐下邊的人不許造次?!」
爹啊爹,你可是把閨女害慘了!
早知道女扮男裝從軍這麼麻煩,還這麼痛苦,自己就不答應魏安平的請求了。
別說是混軍餉的同時積攢實力,還為全族報仇,她連在身份不暴露的情況下保命都難。
當乞丐不過是和一些地痞流氓打幾架,搶飯搶地盤,好歹能睡個囫圇覺,洗個痛快的澡。
可在軍營里……
符行衣面無表情地掀開被子,強迫自己接受並習慣這衝天的臭味,額角的青筋險些爆裂。
「呼——吼——」
石淮山正在瘋狂地打呼嚕,而陸軒則不停地磨牙說夢話。
除這倆貨之外,營帳內尚有若干糙漢子發出莫名其妙的噪音,在對自己的雙耳進行強.暴。
符行衣甚至看到不遠處,一位仁兄的棉被下竟有異樣的起伏。
無論如何,自己都難以在這種環境中睡踏實。
「爹啊,」符行衣擦了擦眼角處並不存在的淚水,「你帶我走了吧……」
女兒快活不下去了。
哭嚎無用,該睡還是得睡。
尋常的東齊女子若是被看了一下.裸.露在外的手臂,就要迫於閑言碎語的壓力,嫁給那個毀去她清白的男人,更別說是和一群糙漢睡在同一營帳內。
哪怕每人相隔一段距離,並未身體相貼,在東齊人的觀念中也是大不像話。
符行衣自幼隨性慣了,向來是想幹什麼便幹什麼。
老爹貴為鎮國將軍,自己又受封清平郡主,即便扛着鋼刀上戰場,也沒人敢當面說什麼。
頂多是嫁不出去而已。
可是眼下,自己一介罪臣之女,還是個「死去多年」的人,一入軍營,就要作為男人活到死,註定不可能成親,更無需在意什麼名節。
好好活着才最要緊。
與死亡相比,這些磨牙放屁呼嚕聲根本算不上什麼痛苦的折磨。
符行衣認命地閉上雙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足足兩日兩夜,北榮的夜襲部隊成功被千機營一個不剩地剿滅,甚至還有額外收穫。
「你們都不知道,可把我笑死了!」
演武場上回蕩著老何的笑聲。
儘管老何允許她這幾日暫免了新兵操練,符行衣還是按時到了場。
好在沒錯過重頭戲。
「北榮本以為這次強攻昆莫三城是十拿九穩,放心大膽地讓太子來歷練,直接領走現有的軍功,沒想到那孫賊被聶將軍給活捉了!」
嘲笑聲此起彼伏,符行衣也忍俊不禁。
無意間瞥到了她,老何沉默片刻,兀的開口喚道:
「那誰,膽大的小子。」
直到被陸軒推了一把,符行衣才後知後覺他是在喊自己,立即站了起來:「在!」
「聶將軍受傷,李守備讓你去幫忙打下手,」老何不冷不熱地道:「遞個葯、包個扎,比你坐在這乾瞪眼強。」
符行衣一愣。
周圍的新兵紛紛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
有人竊竊私語:「瞧這小子長得細皮嫩肉的,保不齊是被好那口的大人看上了。」
「這種好事咋就攤不到俺頭上?」一旁的猴臉男人嘆息道。
其他人紛紛嘲諷:「賣.屁.股又不是啥光彩的事,你閑着蛋.疼了羨慕那個。」
符行衣攏在袖中的五指微微蜷縮,神色也稍顯蒼白。
李紹煜果真還未死心,一個勁地要將自己往他身邊拉!
與他劃清界限,正是為了避免自己被特殊對待。
如今卻成為眾矢之的,就連陸軒與石淮山看過來的目光都無比怪異。
一切都是李紹煜添亂的結果!
然而無論如何,李紹煜如今是自己的上級,自己不能違背軍令。
符行衣只能硬著頭皮動身,前往主將的營帳。
一個腦子不好使的李二狗已經夠受了,現在還要直面另一個魔頭,根本無處遁形。
符行衣愁眉苦臉地掀開帘子,聽到裏面傳出一道男人的輕笑:
「此言差矣。聶某豈敢越過陛下、擅自處死閣下?不過是開個玩笑。」
男人的右手慵懶地搭在膝上,骨節分明的五指皮肉勻稱,閑散地敲著似有韻律的小調,彷彿在合著某種拍子。
如墨長發垂在背後,玄色的袍子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衣領微敞,隱約可見結實的胸肌。
「如此一驚一乍,果真是窮鄉僻壤的北榮方能養出的急躁性子,上不得枱面,丟人現眼。」
李紹煜正在為他包紮受傷的左臂,見符行衣進來,面上一喜,道:
「行衣小兄弟,勞煩將那邊的白瓶遞給我。」
符行衣咬了咬牙,走了進去。
聶錚此人,可以說是極度的難以相處。
無論何時見他,他都是一副「爹就是看你不爽」的作態,逮誰懟誰,傲慢無禮。
符行衣聽聞,連皇帝老兒不順他的意,也會被聶錚正面挑釁,外加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
按理來說,聶錚這種性格在官場上,註定是遭人陷害並早死的料子,他卻偏生是東齊國最年輕的實權將軍,無人不懼。
堂下被捆成長.蟲,還在地上蠕動的北榮太子雙目通紅,怒喝道:
「你們東齊皇帝已答應我父皇的求和與賠償,還說東齊原諒我大榮的過失,並允諾會禮遇俘虜,你豈敢違抗皇命,對我用刑?!」
聶錚微微挑了長眉,似笑非笑道:「原諒?」
遲鈍如符行衣都能察覺到他身上一瞬間爆發的殺氣。
「這話你和那些無辜身亡百姓的親眷說。他們若是同意原諒,我沒意見。」
聶錚淡淡地開口:「陛下的確答應禮遇俘虜不假,不將你折磨至死,已經是聶某對待不速之客的最大禮遇。無論在東齊,還是在北榮,階下囚幾時有了提條件的資格?我竟全然不知。」
北榮太子氣急敗壞地怒吼:
「如此膽大妄為,聶錚,你就不怕東齊皇帝問你的罪嗎?!」
「紹煜,將人帶下去,隨隨便便抽個七八十鞭即可,別讓他活得太痛快,也不準打死了,否則拿你是問。」
聶錚慵懶地往後一靠,隨手拿了一本自西沂傳來的火器圖譜看,全然不將破口大罵「天下間豈有你這般不講道理的人」的北榮太子放在眼裏。
他唇角微勾,唯余哂笑。
「在這千機營,我即是道,我即是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