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殘陽如血

章一:殘陽如血

《關山月》

文/墨緘言

東齊國最北方有一條綿延不絕、縱橫西東的黑水河,每年早早地結了一層極厚的冰霜,天氣嚴寒,以至於連饒河的昆莫山上亦是一片銀白。

昆莫山,又被稱作關山,曾幾何時被認定是東齊與北榮之間不可逾越的關隘,直至一個月前仍是東齊安枕無憂的依靠。

臘月二十三,難得的晴朗天氣,日頭膽怯地從昆莫山的遮掩后露出了一角,逐漸為大地灑上一層溫暖的瑩黃色。

融化了雪,映出了影。

然而比往常更冷,對有些人來說,心寒勝於天寒百倍。

一排被鎖鏈緊縛住手腕與腳腕的奴隸們艱難地行走,從早到晚不曾停歇過哪怕片刻,衣衫襤褸不全,裸.露在外的皮膚被蕭瑟的冷風吹得皸裂紅腫。

踉踉蹌蹌片刻后,就有人倒下了。

「想偷懶?」

一旁的北榮督察衛擰緊了眉頭,手中的狼牙長鞭高高舉起,隨後惡狠狠地抽落在地,鞭風驚起了一道揚塵。

「還不趕快給老子滾起來!」

老者唇色蒼白,用臂肘拼盡全力地支撐著病弱的身體,眉宇間儘是衰頹的死氣。

即將起身的時候,他被身後的人一腳踹在了地上,然後就聽見一陣響徹雲霄的嘲笑聲。

「東齊真就一年不如一年,你們的皇帝滿腦子裝.屎,連戰功赫赫的魏老將軍都能因為一兩句謠言就被貶成奴隸戍邊,難怪關山險隘會被我們輕易攻破!」

督察衛尖銳的嘲笑聲刺激著老者的耳膜。

此行被北榮的天狼軍一併擄來的,還有昆莫山腳下的平頭百姓。

昔日裏,無論是耕田種地的、還是乞討要飯的,都一併成了俘虜。

督察衛粗魯地一把揪了老者的后領,將人如拖死狗般拽了起來,手上不停,口中也禁不住罵罵咧咧:

「磨磨蹭蹭的,要是耽誤了時間害老子被罰,立馬把你們通通丟下山去!」

這山少說有百丈高,即便是正常人從半山腰滾下去也必死無疑,遑論一個花甲老人?

到了這時候,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東齊俘虜們才露出了些許擔憂之色。

饒是如此,也沒人願意主動做些什麼。

行走在大雪山已經足夠挑戰人的生理極限,吃穿還不得保障。

他們連自己活着都是奢望,若是再帶上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一旦掉隊,夜間風雪急驟,又有飢餓的狼群環伺……

還不如直接弄死那老頭,少個累贅。

眾人目光相觸之時,都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殺意。

「我來背他。」

人群中驟然響起了一道微小卻有力的聲音。

老者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朝聲源處望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便不由得苦笑。

自他魏安平落難,被皇帝發落到了昆莫之後,原先交好的親眷與摯友都視魏氏一族為洪水猛獸,平日裏就連倒夜香的都敢沖他唾兩口唾沫。

唯獨這個小乞兒待他格外好。

給他吃,給他穿,還幫他打退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

不顧旁人錯愕的目光,符行衣徑直走上前,將魏安平馱在了自己瘦削的後背上。

原本還算平靜的神色瞬間崩潰,為了掩飾女子身份而刻意糊滿臟灰的小臉也扭曲得夠嗆。

這老東西……還真特么沉!

「瞧你這瘦得跟瘟雞似的,胳膊腿兒都沒二兩肉。」

督察衛將符行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神色頗為嫌棄。

北榮人一向敬重有擔當的真漢子,見符行衣做事不錯,他的態度就客氣了些,淡淡道:

「別沒救上人,倒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符行衣含了胸,盡量佝僂著身形,甚至連聲音都故意壓低成粗啞的男聲:

「小人沒事,還是快走吧,萬一天黑之前不把米糧扛去駐營地,大傢伙都得吃鞭子。」

關山險隘被北榮攻破后,東齊俘虜負責將昆莫山腳下的平陽、康寧與永安三城的屯糧一件件搬運到山的另一邊,供給北榮的軍營。

一日為期,凡逾時未歸者視為違反軍令,輕則鞭十,重則處死。

督察衛收起了少得可憐的同情心,厲聲呵斥:「那還不快點!」

眾俘虜扛上了米袋,心驚膽戰地繼續趕路。

「好孩子……」

迎面而來一陣冷風,魏安平情不自禁地咳嗽了幾下,艱難地開口:「你沒必要為我這樣,我活不了幾天了。」

符行衣雖然才二九之齡,但已經當了五年的乞丐。

從京都一路討飯到昆莫,窮得叮噹響,兜里比臉上還乾淨。

北榮有沒有殺進東齊的疆域,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日子。

反正是抱人大腿,低三下四地討生活,朝不保夕。

平陽城破的時候,北榮的亂軍趁勢屠城,燒殺搶奪、奸.淫.擄掠,幾乎沒有女人逃出魔爪。

幸虧她有先見之明,為了不受地痞流氓的侮辱,自落魄以來一直女扮男裝,避過了一劫。

「又不是白救你,廢什麼屁話。」

符行衣費力地將魏安平往上託了托,步履比剛才沉重了許多。

不出眾人意料,她落在了隊伍的最後。

保持着將跟未跟的距離,確保督察衛聽不到他們說話,符行衣這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你欠我一個人情,必須幫忙。」

魏安平愣了愣:「你……是何意?」

「老魏,你當過武將,應該大致了解東齊的駐兵安排。我要你告訴我,離咱們最近的駐紮營地在哪,怎麼樣才能趕到,並且還能把追兵的數量降到最低。」

符行衣說話時連腳都在抖,怕得不行。

即便如此,她也沒退縮,仍然壯著膽子,計劃着要逃跑。

只有逃到本國的營地才能求得蔭庇,暫且苟活。

否則再拖下去……她不被凍死也要被餓死。

「你死不死的跟我有屁關係?主要是我還年輕,必須得好好活着。」

符行衣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不留神灌了一口充盈寒氣的冷風。

於是就連呼吸都透著一股瀕臨絕境的滋味。

魏安平也算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見多了生離死別和怯懦的蠢貨。

可如此膽大包天且頗有主意的「乞丐」,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你很聰明,」他劇烈地咳嗽,以此掩飾夾雜其中的悄聲言語,「國既已破,與其淪為俘虜苟延殘喘,不如上陣殺敵、馬革裹屍,也好過白白喪命。」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

自己只是沒錢餓得慌,所以想去單純混點餅子饃饃,裹腹充饑而已。

事已至此,這真話要怎麼說?

好像……有點丟人啊。

「別廢話,快說,沒時間了!」

即將拐彎到最崎嶇的岔路上,眼看着大好時機已經到來,符行衣連忙問:「該去哪?!」

「北榮派出的是精銳天狼軍,至於東齊……就算陛下再怎麼不願動用千機營,但是臨到危急關頭,也必須讓他們出馬。眼下只有火器能抵禦外敵了。」

眼神陡然凌厲,魏安平迅速環視一周,目光極快地鎖定了一裏外的平坦小坡上。

「火炮設立之處必定視野開闊。那裏的高度與位置都適合,還有山洞,便於藏匿,千機營的先行部隊必定會選在那裏埋伏!」

留下就是死路一條,信與不信都得跑,沒辦法,只能賭一把了。

符行衣咽了口唾沫,牙關緊咬:「好,我信你!」

說完就佯裝崴腳,失聲驚叫着「跌落」山崖。

聽到動靜回頭一看,督察衛不禁一愣,然後皺着眉頭往下瞥了一眼:

這麼高,掉下去鐵定沒命。

即便僥倖沒摔死,昆莫山上到處都是雪狼,如今正值隆冬,狼群正因少食而餓得頭暈眼花,兩個奴隸既沒火也沒兵器,一到入夜,必會被狼群分屍食盡。

「反正是東齊的賤民。」死就死了。

督察衛不甚在意地揚了鞭子繼續趕人,如同鞭打牲口。

在粗礪的碎石頭渣子上打了數十個滾兒,符行衣的臉上被劃了一道道細小的血痕,既疼且癢,還被冰雪和泥土糊了滿臉,看上去十分滑稽。

本該是對容顏萬般呵護的小姑娘,符行衣卻全然不在意臉蛋如何,一心只想着活命。

甚至想用京都貴女們羨慕嫉妒恨的美貌換點臂力,拯救自己被餓成竹竿似的胳膊。

在生死關頭,比起鳥用沒有的絕色姿容,至少二頭肌和腱子肉能讓自己活命。

好在符行衣早看到並抓住了藤蔓,另一隻手死命地拽著魏安平的頭髮,不管他有多痛不欲生、叫得多凄慘,自己幸福地嘆氣:

「活着!我還活着!」

小心翼翼地着地那一剎那,符行衣整個人露出了輕快而愜意的笑容。

然後狠狠地抹了一把並不存在的眼淚。

「還以為這條小命今天就得交代在這,還好有驚無險,嚇死我了!」

即便足履平地,魏安平也沒放鬆警惕,而是微微發抖,用手指顫巍巍地指了一個方向。

「孩子……孩子……」

順着他指的方向一看,符行衣方才還盈滿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濃郁的錯愕與震驚。

十幾匹雪狼正有組織地朝他們逼近。

銀灰的皮毛在逐漸黯淡的墨藍天色映照下愈顯森冷,雪地被狼爪踩踏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每一下都如同在她的心頭敲鼓。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氣,逼迫自己拼勁一切保持冷靜。

雙目迅速地環視一周,卻發現找不到任何可以抵禦狼群的強力兵器,額角流下一滴冷汗。

前方被狼群堵住,自己赤手空拳和一群野獸搏鬥只能是以卵擊石。

為今之計,最好往山洞裏跑,看看是否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成想符行衣剛冒出這個念頭,身後的山洞內便傳出一陣低沉的狼嚎聲。

竟是前後夾擊!

她神情複雜,終是忍不住爆了一聲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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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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