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死生師友

章一百三十:死生師友

「自己小心。」

扶了一下符行衣的腰,待她穩穩噹噹地坐好之後,聶錚一躍下馬離去。

「四處不安全,你去哪?」符行衣急忙開口呼喚。

奈何聶錚充耳不聞,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面色愁苦地嘆氣,符行衣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討厭的聶大貓」,隨後繼續投身於戰場。

一路橫衝直撞,殺得渾身都是血,總算帶領滄瀾營的大軍來到了碼頭。

雨勢越來越大,但雷電逐漸銷聲匿跡。

滄瀾營失去了有利的作戰天氣,又處於決勝關口的碼頭爭奪階段,由於十聖騎瘋狂地反擊,甚至連「人肉火器」這種同歸於盡的招數也使了出來,一時間,雙方僵持不下。

戰況膠着之際,前幾日靠岸的西沂戰船竟離岸啟航。

符行衣敏銳地察覺到變化,立刻道:「不能放他們活着回去求援!」

即便如此,戰船已然開始緩緩動了起來。

見狀,碼頭上的十聖騎士兵急忙爬船,卻被船上的人踹了下去。

有些人掉在碼頭上,有些人直接淹死在海里。

船上的人破口大罵,勒令船下的人豁出性命為他們斷後。

而船下的人鬼哭狼嚎,痛斥船上的人都是喪盡天良的惡魔。

「大人,」鄭把司趕了過來,憂愁道:「這船咱們肯定是攔不住了,怎麼辦?」

符行衣鎮定吩咐:「攔不住就炸了,再不濟得解決掉右將軍。傳我的口令,勞駕何大帥隨便抓個十聖騎的士兵當人質,綁在早已準備好的玄鐵飛鳶上,剩下的按原計劃行事。」

鄭把司應聲:「是!」

遠遠眺望着戰船離去的方向,符行衣若有所思地微眯雙目。

「右將軍……」

此人看似放浪形骸、沒心沒肺,實則或許並非如此。

在城樓上親眼目睹何老太爺自殺的那一刻,她會流露出悲憫無奈的神色。

戰船離開碼頭時,她躲在了船艙里,興許是狠不下心去看外面發生的慘狀。

符行衣極輕地笑了一下。

心軟——真是大多數女人的通病。

她和右將軍一樣,都是混跡在軍營里的女子。

有些比較微妙的情緒根本無需言明,自能默契地心領神會。

既然右將軍能夠一眼看穿所有火器的弱點,東齊的火器在她面前都是破銅爛鐵。所以,能夠制止玄鐵飛鳶的人只有她。

她一定會主動現身,否則整船人必死無疑。

「若非結識於戰場,或許我們可以一同歡飲達旦。」

符行衣喃喃自語:「真是可惜了。」

不多時,玄鐵飛鳶到了,人質被綁在上面,不停地哭嚎。

岸上的人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向那即將發出爆裂轟響的巨物。

船上的人則緊張地舉起火器,意圖擊落眼前的可怕物什。

人質驚恐地大吼:「我還活着,求求你們別殺我!」

可是不殺怎麼行?

想要擊落玄鐵飛鳶,火器就很有可能傷到他。

不殺他,一旦玄鐵飛鳶如期落在船上,整隻船上的活人全都在劫難逃。

他們咬着牙,舉起手中的火器,齊射向玄鐵飛鳶的兩翼,嘗試在不傷人的前提下成功擊落玄鐵飛鳶。

可惜他們噼里啪啦地炸了老半天,玄鐵飛鳶連半點損傷都看不出來,仍舊完好如初。

「一群蠢材,」船艙內傳出了女子的嫌棄罵聲,「都給我讓開!」

眾人連忙給右將軍騰出一處寬敞的位置。

她手執火器高高舉起,瞄準玄鐵飛鳶的尾端,一下就擊落了旁人都束手無策的麻煩。

玄鐵飛鳶提前在空中爆.炸,炙烤的熱浪席捲而來,女子神色自若,巋然不動。

任由熱浪裹挾著濃密的捲髮,衣衫飛舞翻騰,猶如怒放在血海的花。

符行衣眼神一亮,瞅准了時機道:「盞口將軍準備!」

「小美人,別白費力氣了。」

右將軍的笑聲順着海風傳來,「戰船已經離岸四十餘丈,你們所謂的盞口將軍,最遠不過只有三十餘丈的射程,如何能碰得到我?」

符行衣瞳孔緊縮,愕然道:「你——」

難怪她方才一直不露面,原來是讓下屬的「愚蠢」擾亂自己的視線,藉此拖延時間!

右將軍不經意間瞥到某處,下一刻便被利箭穿透了胸膛,嫵媚動人的笑容戛然而止。

將她一擊斃命的箭頭直直地插.在甲板上,血液順着箭尾流淌,緩緩滲入船身。

所有十聖騎士兵目睹了此狀,都不約而同地驚懼嘶吼:「將軍!!!」

無需思索,符行衣瞬間就猜到了「真兇」。

緊鄰岸邊的瞭望塔上,男人隱藏在獠牙鬼面之後的神情看不真切。

海風吹亂了他的烏墨長發,挽弓搭箭的手臂卻紋絲不動。

果然是他。

除了這位東齊第一神箭手,天下間不可能有人會射出如此強勁的箭矢,比火炮更遠更快更精準。

右將軍防住了火器,卻沒防住長弓。

她的身子踉蹌了一下,面上浮現出釋然的燦爛笑容,目光凝視着海面,痴痴地囈語:

「我終於可以……不用再看人打仗了。」

呼嘯的海風大得過分,岸上的人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聶錚注視着墜入月海的女子,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長弓。

轉眼就已經八年過去,時光匆匆而逝,她或許早已不記得教過學生些什麼了。

可他還記得,一字也不曾忘。

——記住為師的話,再厲害的火器終究是為人所用的死物,長久依賴只能自取滅亡。

——小長巽,你要明白,世上最強大的活物是人,唯有你自己變強方能所向披靡,無往不利。

——若有朝一日你我殊死相爭,千萬不要手下留情,這是為師能給你的最後一次試驗。

「老師,」聶錚淡淡地道,「多謝。」

右將軍身死,敗軍乘船倉皇而逃。

不多時,臨月城內的十聖騎殘兵就被滄瀾營清繳乾淨了。

持續了七日的血戰終於結束,成功奪回臨月城的消息即刻傳遍天下,東齊境內無不歡欣雀躍。

然而,真正經歷了這一場大戰的士兵卻疲憊不堪。

一想到出征時與自己同行的夥伴們如今已或死或殘,他們就很難真正地高興起來。

符行衣正是其中一個。

哪怕已見慣生死,但還是不痛快。

符行衣趴在偽裝成自己親兵的聶錚的寬闊後背上,被背去了就近的駐軍衛所歇息。

一路上她斟酌了許久,最後小心翼翼地提議:「等這邊的事了結之後,我陪你一起,去給右將軍建個衣冠冢吧。」

聶錚的身形微微一頓。

「反正你心裏肯定不好受,我只是想讓你開心點。」符行衣小聲嘀咕。

聶錚淡然道:「意料之中的事,無所謂難過與否。」

點點頭,符行衣笑嘻嘻地道:「不拒絕,那你就是答應咯~」

聶錚冷笑:「年紀一大把,無兒無女無人送終,竟還要我給她立冢,可笑,我何必為一個死人——」

話音未落,符行衣就輕搔他的下頜,挪諭一笑:「得了,我還不知道你嗎?口是心非。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我去為她立冢,你陪我,好不好?」

聶錚無聲地默許。

抵達衛所后,他極盡輕柔地把符行衣放在榻上,欲為後者脫臼的小腿正骨,卻被婉拒。

符行衣悄悄抬眼偷瞄,注意到聶錚轉身即將離去,便「不經意間」隨口道:「女子的腿和腳只能讓喜歡的人碰。」

此話一出,聶錚正欲跨出門外的腳硬生生地收了回來,轉身一步步逼近床榻。

他隨手丟掉臉上的面具,危險地眯起雙眸,語氣有些難以察覺的委屈:「我不是你喜歡的人?」

「我自然不會喜歡一個心裏裝着別人的人。」符行衣佯裝吃醋,嘟囔道:「何況右將軍已經逝世,她更是你記憶中磨滅不去的硃砂痣了,我怎麼能比得過?」

聶錚意有所指:「何守義與你才是同甘共苦,我自愧不如。」

「哎,你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啊!」

符行衣怒道:「這些時日你也親眼看到了,我與何大哥的相處沒有半點越矩,怎麼可能像你想像的那樣?是你不聽我解釋,胡亂猜測!」

「你可有給過我解釋的機會?」聶錚不悅地蹙眉。

符行衣毫不留情地回懟:「你不也沒給我解釋的機會嘛!」

兩人各懷不滿,終於坦誠布公地剖白了心中的怨懟之情,也解釋清楚了所有的誤會。

又不是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死罪,非要緊抓着一個點不放就太沒意思了。

符行衣心道:「湊活過吧,還真能離咋的。」

得到了允准,聶錚單膝跪在她的身前,將她的纖細小腿搭在自己膝上,正完骨后輕輕地按摩。

符行衣輕聲道:「好了好了,我不生你的氣了,快點起來吧。堂堂帝王居然給臣子下跪,若是讓旁人知道了,指不定要怎麼說閑話。」

「於公,你是奪回臨月城的功臣良將,於私,你是我平生唯一心悅的女子。」

聶錚的目光尤為專註,道:「我想怎麼待你就怎麼待你,旁人管不著。」

符行衣輕咬唇瓣,掩飾真情實感。

奈何眸中波光粼粼,笑意完全藏不住。

開心過後不免又有些鬱悶。

符行衣不停地唾罵自己的意志力太弱,再定睛一看眼前人的動作,嚇得連忙往後退。

不知何時,聶錚竟站了起來,開始慢條斯理地脫衣服。

一時茫然不知所措,符行衣難得窘迫一回,含糊不清地道:「你……逆想幹嘛?」

「符行衣,」聶錚低聲道,「看清楚我身上的傷。」

符行衣雖不解其意,但還是照做了。

他的肩胛、胸腹、後背和手臂,都有或深或淺的疤痕。

如同一條條猙獰可怖的騰蛇盤桓在身上,觸目驚心。

「這些是……當年在查察爾沙漠的時候。」

輕輕地撫過他的傷疤,符行衣輕聲道:「為了救我活着離開,孤身迎戰數十名天狼軍士兵,全身上下被刀砍得幾乎沒一塊好皮。」

回想起了舊事,符行衣悶悶不樂。

「其它受過的傷都被你用藥膏祛掉了,唯獨要將這些留在身上,故意讓我看了心疼嗎?」

埋首在女子的頸窩,聶錚緊緊抱着她的纖量身軀,啞聲道:「我很高興。」

符行衣納悶無比:「什麼?」

「我很高興,自己能為你留下這些傷痕。」

他的聲音極低,似乎有些顫抖,但是隱藏得很好。

符行衣情難自禁地抱緊了他,即便肋骨被箍得發痛也不吭不響,默默地聽他繼續說:

「否則你不在身邊的一千個日日夜夜,我能憑藉何物,回憶你我曾經同生共死的光景?」

他只是……太孤獨了,所以格外珍惜他們僅有的共同經歷。

哪怕有些經歷並不美好,只因記憶中有心上人的存在,便格外溫暖。

於是符行衣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

「而且……我看許多朝臣的妻房都嚴防死守,即便丈夫多看了其他女人一眼都不行。人家平日裏,又是審查丈夫行蹤,又是勒令丈夫按時歸家。」

聶錚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了這些,旋即面色沉鬱地道:「你卻從未待我如這般親密。」

對此,符行衣哭笑不得,沒好氣地低叱:「這種不得自由的苦日子,很值得你羨慕嗎?」

聶錚義正言辭:「真心在乎才會執著於佔有,但你從不如此,可見是對我虛情假意。」

這都是什麼狗屁邏輯?

真離譜。

半晌才回過味來,符行衣啼笑皆非,動手揉捏着他的柔軟耳垂,膽大包天地調戲一國之君。

「所以你就故意誘導我吃醋,以此證明我對你是真心?

「陛下,您今年二十八了,又不是八歲小孩,幼不幼稚啊~」

話雖如此,但其實也沒什麼說不通的。

昔日,就連自詡瀟灑的符行衣都介意過,心上人居然不為自己吃醋。

更不用說本就心思細膩敏感,又自卑缺愛的聶錚?不介意才不正常。

聶錚兀的開口,問道:「符行衣,你當真不願做皇后么?」

不免微微一愣,良久,符行衣才輕輕地點頭,小聲道:「抱歉,我不願意。」

聶錚出乎意料竟笑了。

符行衣歪了歪不甚聰明的小腦瓜,納悶不已。

「你不喜歡的事,我自然不該苦苦相逼。」

聶錚略一頷首,語氣十分平靜:「既然如此,這個皇后不做也罷。」

終於不再經受他的軟磨硬泡,本該喜極而泣才對。

然而真正迎來了這一刻,符行衣卻有些難以言說的鬱悶。

就像被他徹底放棄了似的。

「你那番話的確有幾分道理,是我思慮不周,未曾設身處地為你着想。」

聶錚的神色看上去不像開玩笑,「所以我想,你做皇帝,我做攝政王,兩全其美,如何?」

符行衣的表情瞬間失神了。

良久,她目光迷離,恍惚道:「你……你說啥?」

每個字拆開都能聽懂,但是合在一起完全不知所云。

爹啊,娘啊,他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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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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