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血色嫁衣 愛已成空

第142章 血色嫁衣 愛已成空

離開碧落樓的前一個晚上,藉著有些昏暗的燭光,碧玉在房間里默默地整理着衣物,她的東西並不多,可是理來理去,竟然用了好幾個時辰。申屠瑾的態度堅決、暗含着洞穿一切的世故,他似乎有足夠的理由使自己無法拒絕。也正如他所說,她一直躲避著樊楓——他們之間始終有個死結,越擰越緊,與其彼此都喘不過氣來,倒不如先有一方決絕地放手。

正這樣想着,顧不得悠遠的嘆息聲,將反覆摺疊了好幾次的一件對襟長裙放入包袱之中,不由自主又愣怔了一下。

「你為什麼不說?」一個冷艷的女子逼近她的身旁,語氣凜冽如秋風。

「西翠,這麼晚了,怎麼還沒休息?」碧玉關切著問。

「你為什麼不說?」西翠又凌厲地重複了一遍。

「說什麼?」迎向那道清寒之光,碧玉知道躲逃不過,只好反問。

一陣冷笑過後,「你曾經侍奉過兩任郡王,還是皇城裏頗有分量的女官……」她並不打算掩飾充溢心房的嫉妒,憤憤說:「你被那麼多人愛着,遭些忌恨也是值得的。」

碧玉只得收回眼神,淡淡回答,「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如果是我,即便是往事,我也會活在榮耀中……」西翠冷哼一聲,「在我面前說『不堪』,你是在炫耀嗎?」

「可我不是你……」碧玉的聲線明顯抖動了一下,待到平復之後才慢慢說,「……丈夫死了,孩子也不再屬於你,身邊一切美好的人或事都先後棄你而去……你還會覺得榮耀嗎?這又值得炫耀嗎?」

西翠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聲。

「我以為你只是做過大戶人家的姬妾。」她自嘲一笑,「所以我在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嫉妒你……我是個墮落的人,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看到良家女子誤入風塵,可我偏偏又貪戀金銀,拿了旁人的錢財,只得為你消災……」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碧玉本來混沌不解的脈絡一下裂開縫隙,投進一抹明朗,隨即又黑成一片。

西翠卻並不解答她的疑問,只是繼續著自己想說的話,「我不該把你強行索來做使喚阿姐,我應該順了童媽媽的心意,讓你去做接客姑娘……不過那樣,或許會逼死你,你們這樣的女子向來都離不開轟轟烈烈的生和死……所以我情願你活着,受我的折磨……我猜想那個買通我的人也是這般設想……你是這樣讓人生恨,可想而知,有人多麼深的愛着你……」

「所以,我愈發嫉妒你……我這樣人盡可夫的女人奢望不了愛情,連萌生嚮往的勇氣都沒有,我是一個妓女,有着一個被一幫馬夫凌辱的開始,有着一段獨自舔舐傷口的過往,沒有現在,更沒有將來……妓女,我為什麼偏偏就成了一個妓女?」

碧玉第一次聽到西翠口中吐出這兩個字眼,艱難遲緩,就像不得不揭去陳年的傷疤。

「我一直很感激你。」碧玉望定她,心裏有利器割過,「無論出於什麼緣由,當初你堅持要收我為婢,我都要感激你……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離開這裏,你一個人也會走得很好……淮南王殿下答應了替你贖身……去個自己想去的地方吧……你會有一個從容的未來,是時候離開了……」

「夠了!你這是在憐憫我嗎?你以為你是誰?你連自己的命運都主宰不了,憑什麼指點別人!」西翠突然哭喊著說,她的憤怒和咆哮近似於絕望,「為什麼?同是女人,我就只能在青樓里體驗人情冷暖,感受虛情假意,聽憑歲月鞭笞,如花的軀體和容顏卻散發出腐敗之氣……而你、其他的一些女人,或許出身貧苦,或許金枝玉葉,或許情竇初開,或許曾經滄海……卻能真正地愛過、恨過、活過……」她聲嘶力竭,越來越弱,淚如碎石般飛濺……

她,讓碧玉聯想起花鈿。一樣的風華女子,一樣的任憑雨打風吹。

也就是在那晚,西翠選擇了懸樑自盡,在她富麗非常、奼紫嫣紅的房間里,身着一襲血紅的長裙,鳳冠霞帔,如同待嫁的新娘……

第二日。申屠瑾看到碧玉有些紅腫的眼睛,疑惑著問,「離開這裏讓你感到難過嗎?你怕會不安定?」他蹙了一下眉,盯着她。

碧玉不願再提西翠之死,那是申屠瑾根本不會在意的事情,略去許多話直接說:「我們走吧。」

「好。」申屠瑾沒有繼續追問,他滿意著這個回答,只怕問得再多些她會改變心意。

離開碧落樓的時候,他們都回望了一眼,彼此沒再說什麼。馬蹄聲在這個早晨顯得格外清脆,久久不曾散去,以至在今後的許多年裏無數次回蕩在碧玉耳邊,她本拒絕回到當時的情景,它卻愈發清晰。

脫離苦海的日子或許正是從這一天算起。

申屠瑾的馬車剛剛在府外停定,跑上一個仆佣,隔着車窗嘀咕了兩句,碧玉隱約聽到「妾女」、「小王子」幾個詞。

「知道了。」申屠瑾表現得異常冷淡。

「府上可是出了什麼事情?」碧玉畢竟是個心思敏感的人。

「沒什麼。」這話襯在他頗顯複雜的表情下,反而讓人更加生疑。

「我已經給你安置好了宅子,是很清靜的地方,不會有閑雜人等前去打擾,你也無需顧忌著府上的任何人。」申屠瑾短暫地遊離了一下,小聲安撫著。

這話很輕,卻在碧玉心上咚咚直響,她勉強笑了笑,緊隨其後,下了馬車。

宅子在南邊的一叢竹林后,門口是一個小小的池塘,種了些許睡蓮,只是不到開花的季節,反而叫人鬱鬱寡歡。

她坐在一張石凳上,沒有替身邊的人斟酒,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申屠瑾像是看穿了她的這份失落,臉上的笑含而不露,「過段時候,我讓人引些溫泉水過來,這花便能早些開放了。」

「你是想告訴我,人力可以通天么?」

「誠然,在很多事情面前,我們無能為力,可是總有一些東西,是可以改變的……碧玉,你不該逆來順受,」他沉着聲音,「你明明知道淮南國是我當政,為什麼不來求救,而是甘心受辱?」

在碧玉的預想之中,料到他遲早會有此一問,只是她的理由,似乎不是那麼充分,「想要見你一面,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是否忌恨着我……你叔父的遇害,其實我才是最直接的兇手……這些年,我不擇手段剷除了一些該為他的死負責的罪人,可笑至極的是,我竟然放縱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開脫著……我受點懲罰,難道不應該嗎?」

申屠瑾自斟自飲,沒有太強的情感起伏,「按照你的邏輯,這天下恐怕沒有幾個能心安理得活着的人……當年的事,你是無心之失,沒必要一直背負於心。」他用餘光從她身上掠過,猛吞一口酒,「這些年,你一直戴着它?」

碧玉朝着自己腰間看了看,嘴角浮起薄薄的笑意,靜靜地說:「這香囊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習慣了。」

「我忽然想問你……」他捏着手中的酒樽,停頓了一下,用一種隱忍的態度問,「你一直愛着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我的叔父、申屠玥,還是樊楓?」

「你一定在想,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糟糕的女人?」碧玉伸手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擴出一圈一圈的波紋,「你覺得愛會是什麼?」

申屠瑾面上現出幾分不屑,放下酒具,一笑而過,「所謂的海誓山盟不過只是一場可笑的滑稽劇,有多少纏綿,就有多少悔恨。」

「你變了,瑾。」碧玉飲下一口苦酒,聲音都跟着澀了。

他緩緩起身,舒展了一下,目視遠方,「那年,我不懂什麼是防人之心……我與叔父一起飲酒,讓他敞開心扉,無條件地信任和依靠申屠玥……我的幼稚將叔父推上了絕境……還記得那日我將手上的一枚指環拋入湖中,還以為自己不會因為那些所謂『身不由己』的原因而變得薄情寡義……如今看來,讓周身的血液冷凝如冰,倒算不上什麼壞事。」慢慢轉向碧玉,堅持着見解,「所以不要問我『什麼是愛』這種可笑的問題,它們在我心上,永遠沒有一席之地。」

碧玉寒著聲淡漠一笑,「那你又何苦問我?」

「好奇。」他勾了一抹笑,眼底空無一物。

「我尋思著是否應該滿足你這份好奇心。」碧玉慢慢走到池塘前,用手輕划著水面,對着破碎不清的倒影,心上開始翻江倒海,「如果愛是一種熱烈得近乎毀滅、完美得無疾而終的遺憾,我愛過申屠奕;如果愛是一種註定與恨纏綿、千迴百轉,讓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折磨,無疑我愛過申屠玥;如果愛只是一種因為無法朝朝暮暮,而拒絕銘心鏤骨的考量,我愛上過樊楓。」

極少會有人,能把自己的感情看得如此透徹,可也正是因為如此,她的此生已沒有再愛上任何一個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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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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