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第十四章 滿江紅

迷途 第十四章 滿江紅

那個潑皮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叫著,血從其大腿上流出,在地面染出點點濕紅。他原本想著得了便宜就走,他料定了官兵都忙著逃命,無暇顧及他們這些小角色。再說了搶劫的又不止他們一夥,這些平時只顧著收刮百姓錢財一打仗就跑的傢伙又憑什麼抓著他們這幫人不放?可突然一支利箭從背上追了上來,劇烈的疼痛幾乎讓他忘掉了所有的憤怒與恐懼。

反倒是我,馬蹄聲每近他一步,心中的波動就重一分,我好怕,我怕這個世界上的人是不是向來都是如此,我怕周圍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個魔鬼,它們隨時可以跳出來張開血盆大口。彷彿周圍又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我收了弓,將手中長槍握得緊了又緊。

這是我第一次對自己人出手,第一次覺得倒在我手下的不是一個喪盡天良的禽獸,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血有肉的會哀嚎會恐懼的人。我也不覺得對一個僅僅是搶劫的無賴就要下此毒手,但在非常時期只能選擇非常對待,這座城市已經經不起太大的折騰了。

我向前揮了揮手,有親兵翻身下馬,把那人從地上架起。又有另外兩個人則是收拾好地上的包袱去安慰那對母子。

馬蹄終於停在了他的前面,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著心中的波瀾,冷冷地看著他。

「為什麼?」我想得到一個能讓人心裡安慰些的答案,哪怕是諸如那些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三歲黃口小兒嗷嗷待哺的陳詞濫調都行!十二月的天氣,夾雜著血腥氣的北風,吹得人實在是有些冷了。北風透過甲胄吹冷了一顆顆冰冷的心,而那其中的冰冷裡面,好像有一顆是我的。

我甚至想讓對方罵我,罵我臨陣脫逃,罵我每種沒良心,罵我白吃了滿城父老這麼些年的俸祿。可是那人卻在馬前吸著冷氣,忍著滿頭的冷汗斷斷續續地說:「軍爺,軍爺明察,小人不是……那包袱是小人的,是剛才他們母子倆……」

「哈哈哈哈哈哈哈,奧,是這樣啊。」我見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想著狡辯,一張臉徹底陰冷了下去。我裝作一臉恍然的樣子,看了看他的腿傷。這小子今天走運,出發前阿爹給我的裝備上也下了血本,就連箭壺中的羽箭頭,裝的都是清一色的破甲錐。這東西雖然沒有像普通羽箭那麼缺德地在箭頭上裝上倒刺,卻有極強的穿透力和創傷力,因為傷口巨大可以輕易從傷口上拔出,倒刺反倒是不頂用了。

「不過反正你的腿剛才不小心傷成這樣了,金兵來了你也活不成,那我今天大發慈悲,給你一個痛快吧,嗤!呵呵。」怪只怪你干這些遭天譴的勾當時沒想過這一天!我氣極反笑,笑得渾身上下陰冷地發著狠,整個人打著顫,心底一股寒氣生出,充斥了五臟六腑。

已經有親兵把那對母子扶了起來,在一旁安頓好,沒有什麼需要我了,朝著後面的隊伍示意,我只想要快點擺脫這片寒風凜冽的天地。只覺得自己現在的心跳來得很急,身上的戾氣和心中的恐懼就像第一次上戰場殺人時一樣的重。我像是一個初學者使勁地拽著馬脖子,帶著一行人擠開人群。

楊文已經帶人將那個地痞流氓的屍體扔向了一旁,至於他的同伴,早就有人見不過想要打抱不平,這下見有個不怕事大的人撐腰,無數個大腳一擁而上,把其踩了個奄奄一息,幾乎快沒了人形。

我帶兵轉過幾條少人的長街,遠處巷口又有呼救聲傳來,老遠地就可以見到一縷黑煙與火頭在那邊屋牆上騰起。我帶人衝過去,地上躺了一好幾具淌著血的屍體,看衣著應該是那些家境稍稍殷實人家的家丁。

一群勾搭在一起的亂民惦記上了此家人的財物,剛好現在建康城內治安混亂,想趁機發上一筆橫財。對方零零散散地聚集起來的規模已經達到了三十人以上,估計平時就是在附近一帶混的,看雙方一交手,就知道不是尋常小癟三可以比的。旁邊的老百姓要麼藏在家裡不敢出門,要麼是看到這邊的動靜躲得遠遠的。

那一家人在十幾個家丁和男人們的掩護下,從大門口衝出,退進了旁邊的巷子,想憑著狹窄的深巷讓對方的人數優勢發揮不出來,以便自己這一方再堅持得久一點,卻不料只是被對方几個車輪戰打下來,傷亡一上去,家丁們就被打沒了鬥志,怎麼擋都擋不住了。

等將那一家子的男人打死打傷得差不多了,他們又把目光轉向了此家人的女眷,眼睛發出野獸般的慾望。等我帶著兄弟們衝到巷口,就見到幾個婢女在地上絕望的哭喊著,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撕得難以避體。一個女的看穿著像是他們家的小姐,憑著幾個男人倒下前的拚死保護,趁亂往巷子深處跑,卻立馬就被人追上去扯回來,一把抱在了懷裡。而其他人只在旁邊看著,沒有插手。

「這可能是他們頭!」當即我便在心中暗下了一個判斷。還有幾個人從失了火那屋子的大門口冒出了頭,是另外一群在屋子裡收刮財務的亂民。他們貪婪地將看得見的一切值錢物件收入囊中后,又大包小包地往外拿,我聞聲側過頭去,剛好與他們對了個正著。

「他們還是人嗎。」我瞪著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巷子裡邊,強忍著氣得哆嗦的手,凝神靜氣,一箭直取了為首那人的後腦勺。為了避免傷及無辜,這次我是從親兵那接來了一支普通羽箭。被他抱著的那個女人哭喊著還在掙扎,突然感到束縛自己的力氣一松,趁機一把掙脫了出來。她回過頭驚恐地看著對方倒在血泊里抽搐著,對方臨時前還瞪圓了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終於那人在最後抗拒了一下體內的疼痛后,脖子一歪,身上的動靜漸漸地小了下去。

「兄弟們都有!先下馬結刀陣衝散他們,一個不留!」已經不需要我再說什麼了,早就有兄弟翻身下馬,三兩個人一組,他們的刀鋒交錯在一起,往巷子裡面一攪,每有寒光閃過,巷子里必定會騰起一團血霧,只三兩下,就將裡面的亂民一個個地砍倒在地。

身後的這幫兄弟基本都是跟了楊家兩年以上的老人,大伙兒平時在戰場上各個都是見過血的,此刻殺起人來更是沒有絲毫地猶豫。他們身上的鎧甲,兵器也都是挑的上好的配,提起手上的寒芒向前一盪,只用了一個回合的衝殺,就將那些拿著木棍菜刀斧頭出來殺人放火的亂民砍殺殆盡。而自己這邊除了偶爾有人倒霉身上掛了點彩,基本上沒有半點傷亡。

幾個在屋子裡倖存下來的人,提著大包小包的財物衝上街道試圖逃命。看著那一張張捨命不舍財的臉,我冷笑著讓他們先跑出了一段距離,然後這才是帶著騎兵,借著雙方拉開來的那段距離提起馬速,從背後追了上去。見馬身快要接近目標,我像平時兄弟們訓練時的那樣大聲喝令「都有,端槍!沉肘!」

隨後,我和護過來的二十幾個親兵一同把手上的槍穩穩地端在手上,利用肘部把手上的槍與馬脖子架成一條直線。在下一刻,鋒利的槍頭就追上了前方那人的身體,槍身在馬速的衝擊下迅速一彎再一彈,讓一具具屍體遠遠地飛上了半空,鮮血內臟灑了滿街。

跑在前面的人,只覺得頭頂有東西飛過,下一刻臉上就被染了個猩紅。只聽「嘭」的一聲,就有好幾具屍體落在了他們前方,有的人瞬間被嚇破了膽子,避開後面追來的騎兵,「噗通」一聲跪倒到街道兩旁。在這一刻我卻是冷著臉,一點同胞的情面也不願與對方講,借著馬速順勢一個橫掃,槍頭的側刃就像砍瓜切菜一般,把離我最近的那顆頭顱輕鬆掃落。借著又是一個血柱噴涌而出,淋了旁邊人一身。

剩下的那幾個人不用我再出手,身後的騎兵隊打馬從旁邊繞過我,側翼速殺,幾息的功夫,就已經將這條長街的活人清理了個乾淨。最後一人被留在原地,因初來乍到不願宰這些小雜魚爭功的牛二在大門口堵了個正著,劉二舉起手中的大刀一記力劈華山,將對手連人帶兵器一同劈成了兩半。

回到小巷,看著眼前狼藉一片的街道,我皺著眉頭把事情安排了下去:「楊文,找些衣服給那些姑娘穿上。楊韜,帶人拿些葯幫還活著的人處理一下傷口。劉二,你帶些人去滅火,順便再仔細搜搜看還有沒有喘氣的。」

「燒吧,隨它燒吧,反正這個家也沒幾個活人了。」那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像失了魂般癱坐在地上回應,聲音很小,卻儘是絕望與恨意。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像是被針刺了一般的痛,看向周圍那些被打得臉上、身上滿是淤青的女人,地上連褲子還沒來得及穿就被砍倒在地的屍體,心中也是滿腔的怒氣無處釋放。「哈呵呵呵呵呵呵,這種畜生就是阿爹一直守護的人,這就是弟兄們拿命守著的大宋百姓?」我咬著牙恨恨地發笑,手上緊緊地握住被血染紅了的白馬亮銀槍,將它用力地杵在地上,以避免自己支撐不住。後面還有一堆兄弟看著,上百條命!誰倒下去都可以,我必須穩穩地站著。

「現在建康城中像這樣趁亂為非作歹的亂民肯定不止這幾個,像這樣的災難肯定不止這一處,這些年面臨戰亂的也不止建康這一城。」看著漆黑如墨的天空,風一吹,大火獵獵作響。殘磚碎瓦,滿城的凄涼、混亂,整座城被血氣籠罩其中,血氣飄散,卻將一輪圓月染紅。血月下一群又一群的野獸撕開了身上的人皮,在大地上製造更多的殺戮,吸食更多的人血,生命就這樣在蒼穹下消逝了。

我忍不住帶著心中的茫然苦笑出聲:「我能管得過來嗎?或許真的就如阿爹所說,管了又有什麼用!」我發現自己的胸口也像楊邪風那樣發著痛,深深吸上兩口氣,試圖讓胸口中的悶氣少些,卻除了聞見空氣中瀰漫的焦臭與血腥氣外,什麼效果都沒看到。

只覺得自己的殺心與戾氣越來越重,在那一瞬間,我甚至想過出城與金人拼個你死我活,哪怕自己就那樣戰死了,也比現在在一旁無能為力地瞧著要好。

可心中一想到年初的揚州城,我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勇氣又被磨滅了。金人殘暴,帶著手中這麼點兄弟,除了拿屍骨去幫敵軍填護城河,什麼作用都看不到,一旦激怒了金人,對於建康父老又是一場滅頂之災。而現在最好的辦法,居然真的就只能是任由著他李稅這等老賊去獻城,也只有這樣,才能給這裡的人取得一線生機。

我突然發現,自己是那麼的渺小,那麼的沒用,只要老天爺隨隨便便開個玩笑,就能讓我束手無策。我將手上的槍桿握得越來越緊,「咔嚓!」隨著自己身上內勁肆意地縱橫,槍柄下的磚塊登時化成粉碎。

「有……有用!」這時突然一個弱弱的聲音顫抖著從我身側傳來,那張面孔因驚嚇變得煞白,身子在寒風中顯得那樣單薄,就連她眼角的淚還在不停地滾動,可她卻用堅定的目光看著我,她用她自己作為一個答案,對我進行反駁。那雙不染半點纖塵的眼睛,猶如這長夜中的一道光,將我心中的霧障通通照亮。

「有用,她剛才說有用,呵呵呵呵,有用!」我看著那家剛被親兵用藥吊回了一口氣的父子,與自家的女兒哭成了一團,喜極而泣。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剛才自己所有的優柔寡斷,所有的感情用事在這一瞬間就都有了理由,我從來都沒覺得自己的心中這麼舒坦過,天下之為將者,一生有如此刻……不!此城此景,亦莫要如此刻。

「興子,你記住,在亂世里能殺人不算什麼本事,難的是做一個英雄,難的是讓更多人一起活下去。」阿爹的教導在我耳邊迴響,原來他讓我別管閑事,只是更想讓自己的兒子可以好好活下去,原來他心裡一直裝著每一條生命。在這時,我徹底地理解了阿爹話中的含義。

我也在心中清晰地看到了那個陌生小姐想告訴我的答案——「有沒有用,活著的人最清楚!」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我腦海中裝滿了耳濡目染來的那些社會觀點,然後按照這個社會的要求,把自己抱負,把自己的雄心壯志,放到了整個天下,放到了整個大宋的江山社稷,這些層面。卻在無意間忽略了自己眼前這些升斗小民的利益,是啊!他們也想在這個世間活著,沒有任何人會希望自己的名字就這麼簡簡單單地在戶籍簿上被人當成一串數字劃掉!他們也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我也忽略了自己身邊的那一點點簡單的人情味。自己旁邊那些活過來的人,他們在發現自己死裡逃生時眼裡逐漸恢復的那抹光明,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特別是這些年齡尚淺的女人,她們還年輕,她們以後可以相夫教子,可以……只要活下去,用幾十年的生命她們可以做好多好多的事情,也能感受很多東西。我從未有任何一刻這麼清晰地認識到一個生命的寶貴,許是平時人殺多了,心變冷了吧。

思緒跨越一個夢境,我想起了楊邪風那個世界里的一句言語——「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想想自己如今不過一個校尉,卻在潛意識裡視生命如草芥。起初這感覺僅是戰場上的一個自我安慰,而後它卻在不覺間成了自己的價值觀念,竟讓我在潛意識裡覺得,為顧全大局,犧牲上幾個無關緊要的小民,甚至是犧牲一座城市都是理所當然的。可今天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他人口中這些,所謂草民的情愫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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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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