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第十二章 狼煙起

迷途 第十二章 狼煙起

一旁的聲音來自楊文,他小心翼翼地勸著我,生怕我在關鍵時候腦袋裡想不開,犯了渾。

「走?去哪?」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努力地回憶,四下望去,這才發現自己此時正騎著匹白馬,後面跟了一小隊騎兵,是自己的親兵衛。手中握著的那份實在感,是白馬亮銀槍,馬鞍旁掛著自己平時用的最順手的那把騎弓,左腰間佩劍的劍柄,也正對著自己的右前方。

前面的街道上亂鬨哄的,老百姓成群結隊地跑了出來,聽見後方有馬蹄聲,竟一臉厭惡地皺著眉頭回頭一掃,就急急忙忙地閃向一旁,彷彿我們是一隊沾不得的瘟神。這下我好像想起來自己在幹什麼了——逃跑。

「我現在是楊再興,我是楊再興,我在大宋建康城,我是建康城通判楊邦乂的季子楊再興!」我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著告訴自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失了魂,讓靈魂飄去了九霄雲外。已經有幾個月沒出現過這樣的情況了,只在剛才,我苦思著前面的路,想著想著就又把自己當成了他……

空氣中有硝煙氣隨風吹來,我的思緒也被吹得慢慢清晰了。仔細嗅了嗅,空氣中好像還夾雜著一點淡淡的血腥味,那種被危險包裹的感覺,把我的思維瞬間拉回了現實,以至於手中的亮銀槍在那一剎生了寒。

有風嗚嗚地從高牆邊飄過,建康城在風中搖曳著,我聽見它哭了,那種哭聲像是一根鐵鏈在我心裡慢慢地割著、割著,最後那根鐵鏈就這樣束縛住了我的心。我不知道自己是要掙脫它,還是就仍由它這樣子束縛著,靜靜地等待著一個看不清的結局。

建炎三年,十一月初。金將金兀朮率金軍破廬州,占和州,列陣秦淮河西北岸,兵峰直指建康,大軍壓境,形勢危急!

我大宋宰相,時任江淮宣撫使的建康府留守杜充,雖身膺重寄,卻深居簡出,不見部將,除誅殺無辜,外以立威之外,毫無應敵之方,僅以六萬兵力列戍於江南岸,隔岸觀火。

杜充軍中,江淮宣撫司右軍統制官岳飛,叩寢閣諫杜充:「勃虜大敵,近在淮南,脾睨長江,包藏不淺,卧薪之勢,莫甚於此時!然相公乃終日宴居,不省兵事。萬一敵人窺吾之怠,而舉兵乘之,相公既不躬其事,能保諸將之用命乎?諸將既不用命,金陵失守,相公能復高枕於此乎?雖飛以孤軍效命,亦無補於國家矣!」飛痛苦流涕,堅請出師。杜充性酷無謀,視之不見,聽而不聞,只一味敷衍:「來日當至江滸。」

幾日後,金兀朮率軍在蕪湖、采石磯一帶渡江,與郭偉軍遭遇,遂轉向和州南長江西岸馬家渡。

見情況危急,杜充急遣都統制陳淬率統制岳飛、戚方、劉立、路尚、劉綱等十七將三萬士兵出擊迎戰,以王瓔所部一萬三千人應援。

十一月十八日,陳淬、岳飛與金軍激戰馬家渡。

十一月二十日,陳淬率軍力戰,岳飛率右軍對陣金國漢軍萬夫長王伯龍部,王瓔率軍未戰先逃,致使陳淬戰死,淬軍無將,軍心渙散,不支而退。岳飛率軍獨戰至日暮,缺援乏食,還軍鐘山,次日天明率軍復戰。杜充士心不附,軍潰。

建康城西,有上水門與下水門,將淮河與府城相連。

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杜充聞軍敗績,開水門乘舟欲逃,入秦淮河向北。士民與其爭門,不能出。充使人喻之曰:「相公欲迎敵金人爾。」眾人皆呼:「我亦往迎敵。」是日,竟不能行而止,迫返宣撫司衙門。

百姓喧騰市井間,皆言:「杜相公枉斬了多少人,及其警急,乃欲先遁!」

最終,杜充於次日丁卯,率少部殘軍約三千眾,棄城北逃。

建康守軍盡散,金兀朮趁機渡江,兵臨建康城下。

記憶忽回午時,阿爹突然叫我去了書房。我永遠都無法忘記當時阿爹看我的時候,那種平和的眼神,那種慈愛的語調,仔細想想還有點熟悉。

楊邪風那個孩子與他爹楊振業有一次談話時,楊振業臉上露出的神情,與阿爹此時臉上的神態別無二致。當時楊振業跟邪風商量的是決定與她母親出去打拚,做生意,打算讓邪風一個人在家裡。才剛說完,那小子就哭了一鼻子。

雖說夫子、師傅常常教我商乃賤業,但在邪風他們那個時代,好像對這種出生並不是多麼看重。平日里每想來,我還無法理解小傢伙為什麼突然間情緒就失了控,畢竟他與自己年齡相差無幾。還是說,是後世的人都如他那般多愁善感。

直到今天看到阿爹這樣,我心中才突然有了點觸動,但具體去說原因,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只知道阿爹此時也做出了一個難捨的決定。想起近些天自己收集到的消息,加上自己了解了一個大概的時局,也能大致地猜到阿爹此時心中的想法。

「他畢竟是這建康城的通判,在這種時候百姓需要有一個官……」我在心裡默默地告訴自己。可我多麼希望他不是!或者說,這座城裡官做得比阿爹大的人有很多,可到頭來為什麼要是他。

可我從沒想過,猶是我已經對未來做好了準備,可那話語聽到耳朵里卻仍是字字驚雷。甚至就這短短的幾個時辰,對我此生為人處世的觀念都產生了不小的偏移。

我輕聲走了進去沒有說話,或者說,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阿爹也沒向我解釋,而是簡單地吩咐下去,讓人端來一壺溫酒,擺好桌椅。

那是一個陶瓷制的溫酒壺,裡面分為子壺與母壺,熱水注入母壺內,可保子壺中的酒常溫,這樣天寒了喝起來也不怕傷胃。這個溫酒壺有專門的套杯與之相配,不過質地卻是一般。

這建康城內是皇帝陛下待過的地方,奢靡之風大盛其它。阿爹在任期間除苛政、重教化、均征徭,清正廉潔了一生,從未貪贓枉法。而那些上好的酒店中卻不問來客,只兩人對座,便須用一副注碗、兩副盤盞,果菜碟各五片,水果碗三五隻。如此就是近百兩的紋銀!一隻上好的青白瓷溫酒壺,不是家裡可以胡亂花銷的。

不過我猶記得前兩年,也是這樣跟在阿爹身邊,那時候的阿爹還不過是建康溧陽的知縣。建炎元年的時候正好遇到了建康府兵叛亂,阿爹在邑內訓民為兵、加強兵防、整肅治安,在任三年,盜不入境。

而與之對比,其他地方百姓過得苦不堪言,當時的父老鄉親們怕阿爹走了,傾邑請留!衙門外站滿了人,百姓哭聲一片。每每想起當年的場景,我只覺得在父老鄉親面前走過時,可以把脊梁骨挺得直直的。與當今杜宰相那樣被人在背後指點著說什麼「宗澤在則盜可使為兵,杜充用則兵皆為盜矣。」相比,心裡別提多麼地提氣!現在別說是比不過別人家的奢靡,就是再清貧一些也不怕了。心中存了浩然氣於天地間,人人得見,還會有誰去在意宵小言語?

但是想到此節,放眼看著阿爹守了建康城這麼多年守出來的結果,我的鼻子里竟有點發酸。

「阿爹。」我強忍著眼眶裡的濕熱,向著眼前喚了一聲。

「興子!阿爹……阿爹一直沒有看錯你,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很優秀。」阿爹和藹地看著我柔聲說,眼裡充滿了的不忍心。隨後他又略帶著一絲慌亂地去拿桌子上的酒盞。「來,快來陪阿爹再喝兩杯,再喝上兩杯!」

「阿爹,我來吧。」我上前想去接過阿爹手中的忙活,或許這就是我能敬到的最後一份屬於這個兒子的心意。

可阿爹卻擺著手拒絕:「不妨事,不妨事,來,興子,來,陪阿爹……陪阿爹最後再喝碗酒吧,以前啊,你兄長們怎麼纏著我,我都沒捨得拿出來。呵呵,不說這些沒用的了,來,先喝酒!」

「轟!」我不敢相信剛才自己聽到的,我去看他,我努力盯著阿爹想在他身上找到別的答案。

此時的阿爹穿著一身普通富家翁穿的長袍,無論是衣著、動作、言語、目光,一眼看上去,與尋常百姓家的家翁沒有任何分別。他就像只是簡簡單單地在尋常生活中寵溺著自己的幼子,但這種感覺,好像從他把我手中的玩具換成一桿冰冷的長槍以後就再也沒有過了吧。哈哈哈哈,楊家,楊家的未來!哈哈哈哈。

我猛然發現,阿爹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他那遲鈍的動作,倒酒的手微微地顫慄著,嘴裡的喋喋不休,手上停不下來地忙活,彷彿停下來就無處安放。還有、還有他臉上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的背好像有點彎了,我這才發現原來現在的阿爹並不再比我高大!是再也不能帶著我,背書,習武,帶著我在滿城百姓面前意氣風發的那種高大。

我下意識看了眼阿爹的眼睛,卻又在那一刻呆住了,片刻后我強忍著將視線移開。我竟然從自己阿爹眼睛里看到了一些無神與空洞,還有、灰色……!就是那種曾在楊許眼中一閃而過的灰色。可是現在,那顏色沒有在我的等待中消失,阿爹眼裡的黯淡就在那了,歲月已經在裡面沉澱下了痕迹,任你怎麼抹都抹不去,最後能剩下的只是無力。

我又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什麼,但是我不敢去問,因為我內心深處在一個勁地欺騙自己說,不問就還有可能。

在哪一瞬間我又失了魂,我不敢再盯著那雙眼睛看下去了,只是強忍著自己的情緒波動上前接過酒盞,躬身敬過阿爹,去品嘗那碗酒的滋味,醇厚回甘,香且甜。這是任憑以前如何在阿爹面前撒嬌都嘗不到的滋味,如今喝下來,咽進肚子里更多的卻是滿腔惆悵。

「慢點喝,慢點喝,別著急,還有,還有,不過也別喝太多,今晚我就送你出城,你到時候帶上自己的親兵,不能喝多了耽誤事。」

這就是阿爺的決定?我發現自己的胸口乃至全身都在顫慄,彷彿有一支利箭飛過來,扎進了我的身體,直直地穿透了我的靈魂。

「咕嚕、咕嚕」我清楚地看見手上的筋骨露了出來,死死地扣住了碗的兩側,兩個手也在微微地抖著把那碗酒往嘴巴裡面倒。我想像平時師傅教的那樣去控制住自己氣息,可是那唇角的味道卻愈發地苦澀。我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端著一碗自己平時夢寐以求的酒盞,身前站著的卻是兩鬢髮了白的阿爹。

這個世間如我所願,烏雲蔽日了……我不經意間想起了自己當初一個幼稚的設想那一瞬我後悔了,竟心中慌亂地懇求「老天爺,我不要了,不要了,你拿回去好不好!我求求你,你拿回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求求你,我真的不要了!」我從沒感覺自己這麼無力,也從沒覺得這麼荒唐過,自嘲地笑了笑,整個心臟都在抽搐。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才迎來一個看不到未來的未來。終於,在碗沿擋過眉角的那一刻,眼中的淚水與酒水灑滿了衣襟,分不清誰是誰,它們一樣地晶瑩,一樣地溫潤。

「阿爹,我們一起走好不好?我一個人我做不到,我要你陪著我好不好,阿爹我們一起走……」我再也支撐不住,任由碗中余酒灑落,在一旁哽咽著懇求。將阿爹平時要求的城府,夫子與師傅說的波瀾不驚忘得一乾二淨。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地不堪一擊。只需要眼前的老人身上產生哪怕一點點細微的變化,就足夠抽干我所有的力氣。我就這樣站著,站著,好像周圍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從此世界上再也沒有了能讓我依靠的地方,一個手就拿著酒碗垂在那,亦不知該如何安放。

身前的老人也坐不住了,他顫顫巍巍地起身,濕紅的眼睛就那樣看著我。他抬起手想說些什麼,卻又把手放了回去,只是搖了搖頭長嘆出一口氣,把我心裡僅有的殘存希望化為煙雲。

「興子,杜宰相跑了,王瓔跑了,陳大將軍戰死,就連岳統制的兵馬也退向了鐘山,缺兵少糧。我們楊家世代忠烈,到了阿爹這輩,好不容易又有了點起色,父老鄉親都在看著我,阿爹……誰都能跑,我們楊家人跑不起啊!至少我得讓父老鄉親們知道,有我在、有他們在,建康府就還在!大宋就還在!至少我得讓他們知道大宋不會辜負大夥!但是興子,你不同,你還這麼小,你還有好多事可以做。好好出去看看吧,看看大宋,看一看這大好河山,我……這些事情我這個老傢伙做也就做了,總不可能,他們總不能讓我把自己的小兒子也賠進去吧……李銳和陳光邦兩個老賊現在肯定是坐不住了……」我這麼多年第一次看見素有儒學大家風範的阿爹在談論自己的同僚時表現得咬牙切齒,我默默地看著,心裡空空的!

「他們已經在安排,想把部分家族子侄送去大宋,還托阿爹讓你帶兵一路護送。呵呵,嗤!這樣,以後他們投靠了金庭就可以兩頭下注,無論以後是大宋贏了也好,金庭勝了也罷,犧牲掉一部分人,他們的家族還是可以延續,呵呵。」阿爹又嘆息著搖了搖頭,自嘲著給自己酒碗里續滿了酒,一口飲了大半。我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沒有像平時那樣去勸阿爹少喝,他有他的愁我也有我的坎,這些都不是旁人可以幫忙度過的。

自幼夫子就教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可是到頭來,到頭來這個巢就是這副模樣?在我看來,李稅、陳光邦這兩個老狗若是背叛了滿城的父老,背叛了朝廷已經夠無齒了,我從沒想過會有人把事情做得如此冠冕堂皇,會把一切自私的行為做得天經地義!誰說肉食者未能遠謀?他們謀得遠得很!

「朝廷里沒人管嗎?就這樣任由他們的子孫繼續蠶食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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