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鴞啼催風急(二)

第161章 鴞啼催風急(二)

議論聲戛然而止,一眾大眼小眼皆望向他,青年司直官階低,在諸位長官面前略顯局促,仍硬著頭皮把話補充完:「年初不是複核了一樁殺妻分屍藏箱案么,這味道若不是鹹魚,那會不會是屍體?」

一句話石破天驚,思維跳出鹹魚圈,那麼細一想就詭異了。

看着在場眾人個個面色變得凝重,太子的心也跟着往下沉,這些人雖非仵作,但刑事經驗豐富必然懂行,說是屍體腐臭那必然是,他禁不住也上前親自一聞,其實味道不算濃烈,但確實存在一股子作臭的咸腥味。

這他娘的哪裏是送禮!分明是送埋汰!

太子的目光一瞬冷透,怒向鏢師質問道:「裏面到底是何物?僱主又是何人?」

幾位鏢師方才聽聞這群朱紫華服者的議論,已是嚇出一身燥汗,其實一路而來,哪能沒聞見味兒,雖心有疑雲,哪能想到裏面會是屍體,兼之僱主出手太闊綽,有銀子不掙天理難容啊。

當下被太子一喝,鏢師們登時腿軟一跪,其中一位方臉漢子回了話:「僱主自稱姓宋,單名一個舍,他未言是何物,只玩笑一句,說裏面的東西個個價值如金,要我們將箱子交由景澤道最說得上話的人……我們走鏢的做得是誠信買賣,封條完好,萬沒有私自打開過……」

宋舍?沒聽過。

原來也不是指名點姓要送給他,雖然這道上,也就他最大……

太子腦子裏雲山霧罩,又見諸位官員都眼巴巴望着他,等著開箱一探究竟,他心中幾番斟酌,倒是漸漸平靜下來,一則,他認為價值如金的說辭十之八九是假,退一萬步,就算是真金,又沒點名說送給他,就算送給他他收了么?誰能挑出毛病!二則,他最近可沒要誰的命,萬一箱中藏屍,乃是想要嫁禍於他,正好大理寺的人作了見證。

於是不再猶豫,又對那名鏢師道:「先把箱子打開看看。」

方臉漢子為難道:「僱主並未給小的鑰匙。」

故弄玄虛!太子冷哼一聲,遂示意侍衛拿鐵鍬將鎖砸開。

出人意料,箱子裏不是金銀也非屍體,盈箱滿滿的,竟是泛著青綠色的顆粒鹽巴。

眾人均是一愣,大感意外,唐寺正詫異道:「青鹽?」

誰人不知因青鹽一事,太子遭到彈劾羽翼大損,如今那姓宋的是何方神聖,這是來打臉戳心呢?諸位面面相覷,無人接下句。

畢竟這位爺氣得眼睛都快噴火了,只是當着他們的面沒有直接發作而已。

翟復捻出一小撮鹽粒在指腹揉碾,又放在鼻下聞了聞,沒有表態,只一言不發接過侍衛手中的鐵鍬,朝着鹽堆里深戳再往外一帶,這帶出的一鏟子東西,立時引來幾聲低呼:「那是什麼,還真有屍塊不成……」

深處的鹽粒顏色較臟也不勻,甚至有些青紅至發黑,當中還裹着東西,卻不是什麼鹹魚,而是長條的肉塊。

「這是……」唐寺正用指尖颳去肉塊上黏附的鹽粒,一截兩寸長兩指余寬的軟肉便一清二楚呈現。

眾人瞬間明白曉暢,驚訝道:「舌頭?」

「人舌。」唐寺正淡定糾正至精準。

翟複眼眸微眯,當機立斷著人將箱子傾倒,於是更多肉塊混雜着鹽粒翻滾而出,打眼一看,數量還不少,唐寺正蹲身檢驗,神色跟着起了變化,說不出是驚異還是興奮:「居然全是人舌!」

太子綳著黑臉,已然生怒:「這是何意!何人如此猖狂!」

「是宋舍……」翟復回了他,心中腹誹太子記性差,口中又喃喃重複這名字兩遍,眼底忽地劃過一道湛湛精光,大約是想到什麼,於是意味深長道,「化名而已,宋舍宋舍,豈不就是送舌的意思?」

「竟是如此,這分明就是故意……」太子正欲破口大罵,卻似突然被人掐住脖子說不出話,只余滿臉見鬼的驚愕,他盯着蹲在地上數舌頭的唐寺正後腦袋,又陷入沉默。

翟復眸色漸深,摸著下頜緩緩道:「這倒讓微臣想起一事,城中近些時日,確實發生過多起割舌事件,聽說京兆衙門裏還接了幾張訴狀,難不成那些被割掉的舌頭都在這?」

「三二、三四……」數舌頭的唐寺正,頭也未抬插了一問:「衙門沒抓着案犯?」

翟復輕咳一聲:「那倒不是,聽說衙門也查了,而後將訴狀駁回,只因這些人被割舌原因無二,皆是傳謠誹謗皇室中人。」

這京兆衙門與大理寺通著氣,無須翟復挑明,諸位人精心裏已是敞亮,可不就是傳那皇室兄妹違道悖德,駙馬衝冠一怒,絞了那些惡口長舌。

這麼一聯繫,於是反應過來為何說箱中之物價值如金,沒了舌頭,沉默是金啊。

妙啊。

眾人心思放飛著,沒有搭話,而太子亦全明白過來,心情極是複雜,恨恨咬着牙根也不吱聲。

翟復繼續道:「訛言橫興是非多,雖法不責眾,可聽之任之總傷大雅,當真按律論處,傳謠者所犯皆是大不敬之罪,割舌乃小懲大誡,亦算自招其禍……何況,還被當事人親聽,這當真是……咳咳……」

「……五四、五六……」唐寺正哦了一聲,點頭道,「也是,謠言止於智者,奈何智者何其少,採取雷霆手段,雖狠但不失有效……嗯,可把這些舌頭送這裏來,又是何意啊?」

抽氣,一眾皆是齊齊抽涼氣。

這一問乃是直擊靈魂,也不知唐寺正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數舌頭數走神,口不由心。

這不擺明了么?人家是以「送舌」的極端方式正告造謠者,你能生謠於萬民,我就敢務凈根株,管你東宮權勢滔天,人家就是硬來。

真乃囂張至極!

「好得很!他好得很!」太子拳頭咔嚓一響,怒不可遏撩袍而去。

唐寺正終於抬起頭看向眾人,像是大夢方醒,忙不迭站起身,拍著指尖鹽粒,訕訕道:「這舌頭案既是京兆衙門在處理,我數什麼數,咱們還是趕緊去查鴟鴞案吧……」

「嗯,鴟鴞案更重要,得細查嚴辦,好生盤問工事上的人,切莫遺漏任何線索……」翟復盯着太子背影,唇角抬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嘲謔。

當大理寺的偵查方向還鎖在景澤道時,秦恪卻朝往丹闕樓,這裏是江詠城最後一次入城停留的唯一場所,就算李綏綏的人手腳再利落乾淨,樓中平白少了齊衍和辭鏡兩個大活人,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他。

回想當日李綏綏動了胎氣,而後便是江詠城離奇慘死,再是齊衍莫名失蹤,這一連串說是巧合,他不過腦子也不信。

劉管事引他進入璇霄廳,恭敬在旁小心回著話:「……江老闆當日午時一刻來的,便是在這裏吃酒,由辭鏡和公子衍作陪……約是申時左右獨自離去……」

秦恪視線在廳內慢慢轉動,聽到這裏,眸子無聲眯起:「獨自離去?」

「是,門口夥計還幫他牽了馬來,目送他走的。」

「他素來護衛不離,怎可能獨自一人?」

「來時是帶了幾人,當時璇霄廳外還守了倆……」劉管事抬袖拭汗,略略頓了下道,「只是,後來也不知人都去哪兒了,連辭鏡和公子衍也雙雙不見,沒看着出大門……東家,這會不會是他們合夥謀財害命?」

他這說法倒也勉強合乎情理,秦恪不置可否,卻問:「公主來這裏,又做了些什麼?」

劉管事深深垂著頭,嘴唇蠕動兩下又本能靜止。

身為京都第一樓的大管事,察言觀色、審時度勢是基本功,這兩口子與他相處時日不短,脾氣摸得透徹,再則,樓中有異動,他怎可能無半分感知,可沒親見李綏綏進璇霄廳,如何敢妄加猜測,他敏銳覺出事情蹊蹺,那麼,他的東家願意聽他懷疑李綏綏么?

他幾番忖度,甫謹慎道:「山箬姑娘親自備了一桌菜,公主在二樓用飯後,便直接去了藏桃閣,倒是沒見出來,之後,您便來了……」

話說得十有九真,偏生只那半句虛言是關鍵,劉管事額頭方乾爽,頃刻汗意又透出。

秦恪目光朝他斜去一眼,而後繼續掃向廳內,這裏至事發后,又是幾波賓客光顧,自然無法看出個什麼名堂,良久,他忽而又問:「你認為,鴟鴞真能將人殺死么?」

劉管事道:「鴟鴞兇猛,襲人之事並不罕見,我小時候在林子裏打野雞,也曾被鴟鴞啄過……就說近的,前幾年西郊養雞場,夜裏偶然闖入一隻成年鴟鴞,一夜之間糟蹋死上百隻雞崽,這才僅一隻,已是聳人聽聞……」

「數量如此之多,是不是太反常了……」怎麼聚在一起的,為何要襲擊江詠城,還將人撕扯成那樣,疑竇叢生,秦恪卻沒繼續問下去。

劉管事輕輕嘆氣,低聲道:「天下怪事無奇不有,也許真乃天災,逝者已去,東家還請節哀順便。」

「也罷。」秦恪抿唇,「人既是平安從樓中離去,若是有人來問……」

劉管事趕忙拱拱手道:「是,東家放心,我都明白。」

——

傳午膳時,綠蕪突然向李綏綏感嘆一句:「姑爺回來了,在外書房,他說不想吃飯。」

自打那日回府,無可避免是再次看診,李綏綏下身出血量雖少,但月份大,不得不引起重視,她雖乖乖卧床,秦恪免不了緊張氣悶,更是從江詠城死訊傳回后,話也不曾與她說。

遙想當初秦仕明父子被殺頭,雖與秦恪乃隔房血親但絕不親近,就算知道她從中作梗,能忍則忍,可這事放在江家,就大不同了……

見李綏綏無甚反應,綠蕪又道:「我聽柏管事說,萊國公夫人傷心過度,病綿於榻,江二夫人前去伺疾,也是日日以淚洗面,姑爺也時時往江家跑,心裏怕是難過得很……我特意交代廚房熬了些下火的綠豆粥,要不,說是殿下讓送去的?」

李綏綏沉默半天,拉開被子坐起身:「取衣來吧,我送過去便是。」

平心而論,這些時日秦恪待她不差,她憤怒江詠城的惡行,覺得他罪有應得,可面對秦恪,如何開口坦白?說一千道一萬,秦恪的成長曆程中,這位舅舅待他如兄如父,任他如何心狠手辣,待侄兒是真好,何況因此還氣病他外婆和母親……

墨玉案台上,一盞清茗氤氳放香。

秦恪仰在椅背閉目養神,聽聞叩門聲,目光掠向門口,來人至極冶艷的五官,與那突兀可危的腰腹何其不相稱,他眉頭淺皺,語氣卻清淡:「怎麼下床了?」

李綏綏緩步邁入,放下食盒溫聲道:「肚子餓,尋你一起吃飯呢。」

她故作輕鬆,絕口不提江家,畢竟說安慰也只顯得假惺惺。

秦恪沒動,又安靜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單刀直入問:「你覺不覺得,鴟鴞殺人,只是混淆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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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亂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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