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慟

喪慟

冬日將盡,春華已至。

美珊遞過來消息,言她已診出兩個月的身孕。

因希布禪的額娘尚在靖州老宅,且她年事已高,受不住舟車勞頓,無法入京看護兒媳身孕。於是關氏被請去照料美珊身孕。

只是納蘭府上還有三個未成家的孩子,關氏不能將他們舍下,兩邊都麻煩得很。

最後還是希布禪退讓,許諾美珊養胎期間就在娘家納蘭府住下,希布禪也隨她一道住在岳丈家。

希布禪住在納蘭府自然是給府上二位格格造成麻煩。

好在希布禪公務繁忙,平日里不常在府上,即使是休沐在家,他也知趣避嫌,不往後院及園子里去。

純懿與勝蕤也不去書房了,若是有想看的書,就讓兄長寧琇去拿來。

如此兩相安好,家宅和睦,關氏看著滿意,美珊也心神安定平和,身形一天天地圓潤起來。

四月里的時候,弘鼎府上遣人來傳消息,是訃告——

弘鼎福晉巴林訥穆氏薨了。

消息實在是來得突然,純懿與勝蕤都毫無準備。

過去幾月,她們從未聽到巴林訥穆氏患病卧床的消息。

甚至純懿在三月里入宮見富察皇后時,還在一眾宗室命婦中與巴林訥穆氏打過招呼。

可人卻就是這麼突然沒了。

勝蕤輕嘆一口氣,伸手握住純懿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掌心:「親眷一場,你我總還是要過府弔唁。也不知是什麼病症原因,竟是這般來勢兇猛。福晉往日里總持一副直言直語快心腸,面冷心熱,不是做作人,我倒是對她很有好感。原以為往後日子還長,有的是工夫深交往來……唉。」

「聽了消息我實在心裡難受。福晉是性情中人,說話做事都是蒙古草原上的爽利氣象。」純懿也皺眉嘆氣,忍不住心酸,流露出真實傷感。

純懿:「上次在長春宮拜見皇後娘娘時,我是與她同乘一匹馬車歸來的。福晉在車上還與我說,她今年盛夏要帶著已成年的吉興、延瑞和延恆回草原上探望她阿瑪呢。」

「福晉的阿瑪布坦大人從察哈爾總管任上退下后,就回草原養了馬群,整日里毛革裹身,天地為家,四處遊盪做些尋常牧馬人的活兒。福晉還說要挑幾匹性子溫順聰穎的馬駒回京,給咱們兄妹幾個作生辰禮物。」

純懿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姊妹倆徹底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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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弘鼎府上弔唁,純懿與勝蕤方知,福晉巴林訥穆氏是得了未明的急症,倒下後於床上躺了兩三天就忽然沒了的。

福晉所出的四子女實在是傷心。

長子吉興是已經娶了福晉生育過一個女兒了,還是伏在靈前哭得滿臉漲紅,直拿衣袖去抹眼淚。

延瑞、延恆稍許收斂克制些,但也雙眼紅腫,眼下一片青黑,是睡眠不足之症。

吉興的女兒多敏格格還不知事,才會扶著牆蹣跚走幾步路。

她由額娘拉著跪在後頭。見著阿瑪在最前面哭得毫無模樣可言,她慢吞吞起身,扶著一眾長輩的膝蓋和腿跌跌撞撞往前走,最後撲倒在吉興懷裡。

吉興於巨大悲痛中分神看向女兒多敏格格,後者伸手摸上她阿瑪的臉,一本正經地替他拭眼淚。

小格格這樣的舉動,又是惹了一片淚水悲號。

純懿就跪在吉興福晉身側,吉興福晉嘆氣低聲道:「多敏格格還小,什麼都不懂。她不明白她阿瑪心裡的悲慟大傷。咱們爺是福晉生下的第四個孩子,可是除去前頭果拉爾格格作姐姐,他的兩位兄長都是未足歲而夭折。」

「得了咱們爺之後,福晉可是把咱們爺看護得緊緊的,恨不得日日都捧在眼前,幾雙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不容許出半點差錯。他們母子感情深厚。因而這幾日,爺實在是心傷過度。」

純懿與福晉的孩子都見過面,還算能說上幾句話的關係。可如此慘狀,她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作安慰才好。

她只輕輕扯了扯福晉膝下獨女果拉爾的衣袖,低聲說道:「格格還須得節哀。您是福晉的長女,幾位少爺一向敬重您的主意,事情這樣,還得由您在兄弟姊妹當中作主心骨。」

「純懿格格放心,吾曉得分寸的。」果拉爾的嗓子也已經哭啞了,說話時是勉強扯著聲音作答。她的臉頰腫得很厲害,整個人面色虛白,雖撲了粉作修飾,可仍是難掩憔悴,她的手反過來扶著純懿時都在微微發顫。

勝蕤與純懿一道走的時候,勝蕤小聲說與純懿聽:「我才知道,果拉爾格格半月前剛剛失了幼子。那孩子一直養得康健活潑,很是討人喜歡,可春日裡貪涼著了風,持續高熱不退,幾貼葯下去都沒見效果,竟是就這樣沒救回來。格格為著兒子的事情,已是心力交瘁,卻不想又遭逢額娘薨逝——實在是打擊太大了。」

純懿也是唏噓不已:「我竟不知其中還有這樣的隱情。」

勝蕤猶豫了一下,面上有幾分糾結,最後還是托盤而出:「格格自夫家帶來的包衣還說,格格的夫君當年納了妾侍入府。那妾侍受寵得很,于格格之後接連產子,如今膝下已有一雙兒女。格格心善,允准那雙兒女養在那妾侍身邊,如今怕是要縱出禍患來了。」

「福晉生前說起過的,果拉爾格格生育兒子時,產程艱難,身子受了罪。往後怕是再要誕育子嗣就有些不順了。格格持重端方,得福晉真傳,處理家務事應當是於她無困難的。只是這重重打擊,走出來實在是要花些時間。」

「是啊。娘家、夫家,兩處的事情都壓在格格身上。實在是處境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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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美霖寫家書寄回。

關氏收到信后,情緒驀然消沉下去了。短短十數天內,她原本養得愈發豐潤的面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削凹陷下去。

醫女為她診脈,出來后直向美珊搖頭:「夫人憂思過度,安神湯還是得繼續喝。且吾要調整方子,往裡面再添幾味補氣的藥材。」

「怎會如此?」

最先發現問題可能是來自美霖家書的人,是勝蕤。

她雖素日里話不多,也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門,可她眼光毒辣,看事情極准,觀察力也超出尋常人幾倍。

她如此一提,家中旁人也覺得有道理。

美霖寄來的家書只有關氏一人讀過,若說是家書里寫的內容教關氏心情淤塞,很有可能。

「若是如此,最好還是能把美霖的家書拿來咱們看一看。可是……」美珊還是心有顧慮,「額娘既然不把信拿給咱們看,那就說明她不願意咱們讀到信裡頭的內容。咱們要是使了手段偷偷拿過來看了,就是違逆額娘的心意。」

純懿也點頭說是:「伯母這樣做,總有她的深意。」

待美珊走後,勝蕤看向純懿:「你若是想知道,倒不如你主動開口去問伯母。她一向有事不避你,如今吞吞吐吐將事情藏在自己心裡,只怕還是顧慮二姐姐身懷有孕,情緒不可波動,這才連你也瞞著不說。」

「也有可能這事情扯上夫妻相處之道,伯母不便說與我這未嫁女說。可不管怎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伯母日漸消瘦下去。我昨兒去向她請安,蘇嬤嬤為她梳頭綰髮,我見著她鬢邊生出好幾縷銀絲,眼角也隱隱發黑,布著皺紋。難見從前保養得宜、生活優渥的貴婦模樣了。」

「行。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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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氏坐在銅鏡前,隨意往髮髻上簪了兩支珠花。

純懿站在她身後捧著篦子,看著那顏色顯然不相稱的兩支珠花,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開口:「伯母,簪那支玉蝴蝶穿海棠的步搖吧。」

關氏愣了一下,抬頭看向銅鏡里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形,還未發現髮飾打扮上的不妥之處。

蘇嬤嬤也一早就反應過來了,她連忙把手上捧著的盤子放在後頭使女手上,自己上前將關氏頭上一支寶藍色的珠花拆下來,到寶石匣子里找出純懿說的那支玉蝴蝶穿海棠步搖,簪進了關氏的髮髻中:「格格說的是,這支步搖戴著好看。」

關氏輕輕偏過頭,手指撫上步搖尾端垂下的珠串流蘇,隨口說:「是還不錯。」

她扶著桌角起身,蘇嬤嬤伺候她換上一身青褐色旗裝。

「粿兒退下罷。」關氏對小使女吩咐道。

「是。」

待粿兒將房門掩上,關氏抬起茶盞,輕輕將杯蓋從碗沿上拿開。她看著熱氣輕緩騰起延伸,就將杯蓋湊近了些眼睛,慢悠悠地用花茶熏眼以明目。

「夫人,奴婢給您拿條熱巾子來敷眼睛,可好?」

「待會兒罷。」關氏這幾日要查手底下嫁妝鋪子莊子的帳,眼睛用得有些傷,連給美珊腹中外孫準備的衣裳綉品都暫且擱下不做了,「格格尋我有什麼事?」

純懿開門見山:「姐姐們與純懿發覺伯母這幾日精神不似從前旺盛,想著可能是出了什麼事情。伯母不願意同我們說,只能由我來問問您。」

「沒什麼,夏暑難消——」

「可是美霖姐姐寄回的信不妥?」

關氏與純懿同時開口,話都撞到一起了。

關氏面色微僵,又連連搖頭:「不是。不幹美霖的事。」

「伯母您不與我們說,是為了讓美珊姐姐安心養胎。可您的面色一日日蒼白消瘦,精力也不大好,前幾日為著查帳本的事兒,還傳了兩次醫女。」

「您以為只派您院里負責洒掃的包衣丫頭去喚醫女,咱們幾個姐妹就真的不知道了?美珊姐姐孕中本就多思,您又刻意遮掩隱瞞,更是讓她疑心。如此種種,怎能讓美珊姐姐真正放心呢?」

關氏難以啟齒:「這事,我實在說不出口——」

「伯母只要回我,這事重不重要,處理起來麻煩不麻煩,便好。」

關氏:「說是不重要,可實在麻煩,於美霖也不是小事。」

純懿不聽,直接說道:「多羅愉郡王弘慶,他的阿瑪——愉恪郡王允禑曾領皇上手諭代為巡視外藩蒙古科爾沁部六旗、巴林部二旗、烏珠穆沁部二旗。」

「當時弘慶年僅六歲,亦騎一匹蒙古馬駒,與其阿瑪同行。時人皆言『愉郡王世子本事了得,有愛新覺羅氏英偉氣象』。傳聞弘慶那時與科爾沁部王帳下一格格玩得很投契,分別時二人還依依不捨——」

純懿把自己從孝敏格格那裡無意間聽到的話轉述與關氏聽。

關氏藏不住事,聞言果然面色大變:「美霖說的,竟都是真的。」

純懿反問:「多羅愉郡王果然於科爾沁部有一紅顏知己?」

關氏頹然,不再強撐無事狀:「是。美霖信中說,愉郡王與那博爾濟吉特氏格格來往密切。格格時常過府交遊,與愉郡王比武、賽馬、出獵……美霖出嫁一年,於郡王府事事頗受冷遇。」

「據宮中格格說,當年愉恪郡王福晉瓜爾佳氏曾開口向太后請旨,使太後為弘慶及那科爾沁部格格博爾濟吉特氏賜婚。然而太后以此事牽扯前朝政事、後宮不得干政為由拒絕了瓜爾佳氏的請求。隨後乾隆六年大選,太后將美霖姐姐賜婚與弘慶。」

「其中還有這般曲折彎繞……」關氏喃喃低語。

「是。」

背後牽扯出來的事情可深,純懿不願讓關氏聽后徒增煩惱,於是特意隱去了。

科爾沁部格格代表外藩蒙古,身份尊貴,意義重大,倘若不能為後宮嬪妃,也不可隨意與宗室子弟賜作婚配。

這幾年宮中並無博爾濟吉特氏女子,且公主及宗室格格嫁去蒙古的也很少。

怕是皇上因為什麼原因,而對於皇族中的滿蒙聯姻謹慎著,太后才會不顧愉恪郡王府臉面,斷然拒絕福晉瓜爾佳氏。

「那可該怎麼辦啊?」關氏慌亂起來,罵不得賜下這樁婚事的皇帝與太后,只能說是自家女兒沒有福氣,攤上這麼一件煩心事。

純懿知道關氏此時需要的是強有力的支柱,於是她言之鑿鑿:「弘慶已娶嫡福晉,婚事是皇太后金口玉言賜下的,怎可兒戲?」

「況且科爾沁部格格地位高貴,弘慶已有嫡福晉,那格格斷然不可能受著委屈作側福晉。」

「依純懿看,弘慶與科爾沁部格格只是尋常友人交往,這情分待到格格出嫁為人婦后便也就慢慢淡了,實在不算什麼難堪事。美霖姐姐溫婉知禮、性情至柔,日子還長,她總會有辦法讓弘慶心意轉圜。」

關氏:「可你分明剛才說了,那愉恪郡王福晉曾開口求太後為他們賜婚,怎會只是尋常友人交情?」

「兩個孩子關係要好。作長輩的看了,難免會覺得倘若配作夫妻,該是如何好的天作姻緣。可長輩也會亂點鴛鴦譜啊。兩家孩子根本沒往那處去想——或者說,兩人感情根本還沒發展到那一步。若是真的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湊作夫妻姻緣,那麼接著處下去也好,情感興許會比尋常夫妻深。可若是就各自婚嫁錯過了,那也不會有什麼遺憾。」

純懿說這話,實在是在溫言軟語哄騙著關氏。她自己都不信這些話。

可關氏性子淳良敦厚,竟然真的點頭聽信了,又或者她不得不自欺欺人,求得心中片刻慰藉。

「好吧,但願如你所說吧。」

「當然是這樣。」純懿揚起恬靜和睦的微笑。

看著關氏的心情似乎好些了,她才勉強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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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更新稍微晚了些,抱歉吶。

這一章應該算是最長最長的一章了。

下一章也許久違的傅恆大人就要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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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為傅恆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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