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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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盒珍藏版顏料,正面中央的位置是品牌的logo,側面刻着花體的MerryChristmas。

實木的盒子十分精緻,40色的固體顏料整整齊齊躺在裏面,流光溢彩。禮盒裏還夾着一張編號書,全球限量發售的999份里,眼前這盒顏料的身份是NO.736。

尤映西知道這個品牌,她畫畫基本用的都是它家的產品,價格不菲。

這盒聖誕珍藏版顏料她在一本美術雜誌的內頁里見過。一整面的廣告版幅,水彩畫風,刻畫出泛著薄霧的遠山,松林里的木屋,窗台上的一群小孩兒眺望着奔向星月的麋鹿雪橇車。還有直擊人心的廣告詞——「你就像黑夜,擁有寂寞與群星」(注1)。

她再不喜歡畫畫都想買來收藏。

可惜俞淑容給的零花錢再寬裕,都是在屬於學生的範疇里,一時半會兒還真沒五位數的錢去買這個。本想着等油畫大賽的獎金髮下來應該差不多夠買,要是那個時候賣完了就算了,她也不是非要不可。

面對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驚喜,她很難不開心。

尤映西的唇角從見到這盒顏料開始就沒下來過,江晚姿總算鬆一口氣,明白這個禮物是送對了。

畫展常去,但美術更深層次的東西江晚姿涉獵不多。正好有個朋友叫賈迦佳,她學鋼琴,她男友學油畫。那天江晚姿在姐妹群里隨口一問,作為家屬時常在群里潛水不怎麼冒泡的趙樹像一陣及時雨,發來這款顏料的視頻廣告。

覺得漂亮又實用,便買下來當禮物。

「還有108色140色的,要大不少,想着你要是外出寫生可能不方便帶,還是買的這個。」

江晚姿坐在對面,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咖啡。

她喝得慢,一口下去喉頭還未滾動,只是在口腔里過了味道,薄薄的眼皮便先緊巴起微小的褶皺。這樣的表情有別於她往日冰冷的形象,有些孩子氣。

尤映西忍不住問:「很苦嗎?」

「黑咖啡嘛,都這樣。」

「喝別的也能解困吧?拿鐵還是摩卡之類的?」尤映西瞅了瞅那杯黑咖啡,嫌棄溢於言表。

這世上很少有人喜歡苦味,江晚姿不喜歡苦味更不是自虐,頂着美女導演的名號出道,她多少有些偶像包袱。

江晚姿擱下咖啡杯,胳膊曲起來支在桌面上,捂著一邊臉頰笑了笑:「不是解困,是消腫。這幾天沒怎麼休息好。」

井星進組以來耽誤不少進度,副導知道井星的德性還有爛得可以忽略為零的演技,勸過江晚姿換人。

江晚姿沒答應,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這個人面冷心熱,做事情果斷決絕,但是直到決絕之前都會給人機會給人餘地。

從某種層面而言,不失為一個溫柔的人。可惜她的溫柔往往來得如和風細雨,還是夜裏悄悄下的那類,次日一睜眼天就放晴了。

井星就是睡過去沒感受到的那個,但是尤映西感受到了,甚至有些沉迷在其中。

「啊……所以才好幾天沒回去嗎?」尤映西摸著顏料盒,她覺得這禮物燙手得很,指尖在上面摩挲一會兒便熱得厲害。

倒不是因為昂貴的價格——尤庄琛與喻淑容的身份擺在那兒,逢年過節親朋好友送的禮物都不便宜。而是因為江晚姿在這麼忙碌的情況下都沒忘記要給她補送一個符合她學生身份的禮物。

江晚姿聽出了別的意思,不免一愣:「你怎麼知道我好幾天沒回去?」

其實前天大半夜裏回過一趟,拿了幾件衣服。剩下的時間都是在離劇組近的酒店將就。

這個問題要怎麼答?

因為我總是時不時往你住的房子望?因為小區夜裏總有那麼一片屋子沒有燈亮,黑漆漆的?因為你沒說下次什麼時候見,我也不知道能在哪裏遇到你,就只好等著最有可能的那個下次到來?

好像無論怎麼回答,都能被理解為「我想見你」。要脫口而出,還是面對剛才已經被她知道性向的這個人,也太令人害羞了。

「以為你騙我呢。」尤映西自以為聰明地繞了一個彎兒,腮幫子氣鼓鼓的,被口紅抹上去的幾個年歲憑空消失,這才開始像個學生。

可她的眼神瞞不過人。控訴是有那麼幾分,但更多的是心愿得償的滿足,好像想見江晚姿又真的在什麼地方不期而遇了是多值得慶祝的事情。開心亮亮堂堂地點綴在她又大又圓的一雙眼睛裏。

江晚姿只好支起身子,伸長手將她反扣的棒球帽輕輕轉過來,又稍稍將帽檐往下一壓,遮住她一半的眼神。

——本意是想全都遮住,以免自己被盯得心虛,但因為捨不得不看她而沒那麼去做。江晚姿覺察了女孩的心動,但並不覺得什麼都沒做的自己需要負什麼責任。

她將尤映西對她的喜歡簡單歸因為皮相,像她以前處過的幾個女友一樣,匆匆一眼就能埋下喜歡。至於她對尤映西的喜歡是出自什麼原因?她不知道,或許那根搭在女孩帽檐上不高不低輕輕壓下去幾寸的那根手指知道,那樣本能的反應,像是直接越過了大腦的指示。

江晚姿將手插回衣兜里:「沒有騙你,拍戲就是這樣。我也說不准我什麼時候回去什麼時候不回去。」

「哦。」帽檐壓得其實有點低,擋着她看人了。尤映西抬高了一些,「那我可以過來找你嗎?是一直在這兒拍吧?」

她看了眼四周。這裏也是個攝影棚,佈景搭了一半,沒上漆的課桌椅,擺着幾本課本還有尺子的講桌,黑板是新的,表面那塊膜揭掉一半,垂下來的塑料膜一角擦過黑板架子上的粉筆盒。

看上去是個高中教室,還蠻逼真的,她剛剛進來的時候都嚇了一跳,冷不丁以為又開學了還是怎麼的。

江晚姿算是領略了她的虎。

明明剛才她也在片場,不可能沒聽見那些圍繞着自己的閑言碎語,即便在當今分外早熟的高中生眼裏同性戀已經不算個事兒了,但這幾天頻繁遭到熱議的故事裏自己分明不是個好人。她就不怕的嗎?

「你過來找我幹什麼?寒假作業做完了嗎?」江晚姿難得有些訓人的口吻。

尤映西不吃她這一套,眨了眨眼睛:「你不是已經見到我的真面目了嗎?我又不是什麼好學生。寒假作業隨便寫寫夠交就行。」

尤映西口中的真面目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具有說服力。

女孩的臉被黑色棒球帽襯得很小,標準的鵝蛋臉型,膚色又很白,單從五官就勝過很多人。

周身的氣質被唇色的濃艷修飾得像一支含苞欲放的玫瑰花,茶色的瞳仁天然帶着誘人深入的吸引力,濃密眼睫之下的眼神略帶些不做作又令人充滿好奇的憂鬱。

——很奇怪,哪怕尤映西這會兒還笑着,那憂鬱也沒有消散,像是融入了她的血液里。作為導演,江晚姿喜歡這樣一雙有故事的眼睛,很能激發她的創作欲。

不過她所謂的真面目目前來說都只是浮在表面。塗了口紅的唇,反扣的棒球帽帶出一股流氣,說話的語速變了,口吻也隨便很多。但是聲音還是甜甜的,像棉花糖,沖淡了兩副面孔陡然變換的不適感。

女孩撒嬌的殺傷力跟長相成正比。江晚姿算是明白為什麼她小時候只要一哭,不管犯多大的錯康茵都不捨得再罵她了。

尤映西這會兒還沒撒嬌,只是眨巴眨巴眼睛,她都有些受不了。只好笑了一聲,略有些無奈:「你確定要跟我走這麼近嗎?」

「確定啊。關於你的一切,我在網上能了解的都了解了,但我覺得那不是你,至少不是你的全部。所以我想通過自己認識真正的你。」

「那你知道跟我走太近可能會意味着什麼嗎?」江晚姿攪著咖啡杯,十指修長素白。她抬了抬眼,狹長的眸里有幾分警告又似有幾分挑逗。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容易讓人讀懂的女人。

網上查出來的碎片化信息走馬燈似的在尤映西腦海里閃回。江晚姿喜歡女人,江晚姿有過很多女朋友,江晚姿從來都不會對感情負責。

無論是以上的哪一條,對於從沒談過戀愛的尤映西而言都像是十字路口醒目的紅燈,令人心神一顫。

這一次,尤映西難得沉默很久。江晚姿本以為她會知難而退,哪知她劈頭便問:「那你會喜歡我嗎?」

江晚姿噎了一下,被她過分天真的眼神迷了心智。覺得相差也不過五六年,現在的高中生怎麼……是這樣的?

「那我可能有必要澄清一下。我不算什麼好人,玩弄感情遊戲人生,這些你都知道。但沒壞到那份上——」江晚姿斟酌了一下,伸手過去隔着帽子摸了摸女孩的頭,努力做出類似於長輩的愛撫。

「你還小,都沒成年。」

話里行間都是婉拒,尤映西聽得明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難過漫上眼角。她其實不是非要江晚姿說會,畢竟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對江晚姿是哪種喜歡。但真的聽到了不會,說不難過是假的。

她垂下頭,努力消化著負面情緒,不讓對方發現。

「但世上有什麼事是說得準的呢?」

尤映西抬起頭,順着江晚姿的目光往窗外望,只見不知什麼時候外面飄起了小雨,整個天霧蒙蒙的,像在水裏泡著。

江晚姿:「就像今天,連天氣預報都不知道會下雨。」

她有沒說出口的潛台詞。上下合起來就是:就像今天,連天氣預報都不知道會下雨,那我又怎麼知道以後我會不會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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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你就像黑夜,擁有寂寞與群星」——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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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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