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

大黃

永元公墓。

位置偏,反倒風景獨好。

宋依人做了幾樣小光生前愛吃的滷味,一碟碟擺好,坐下來。今年是第六年了,從最開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到後來滔滔不絕,再到這兩年一切盡在不言中,「短短」六年便能有這樣的輪迴。

當初多少人對她說的那一句「總會過去的」,千真萬確。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

今天來之前,宋依人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在小光的面前提另一個男人算不算背叛。來了之後,她自然而然:「你什麼都知道。不用我說,你也什麼都知道。」

宋依人對遠樹,是從寂寞開始的。

第一夜不就是寂寞寂寞得太久了,放縱了一把嗎?

走到今天這一步,宋依人在「更愛誰」這個問題上,有發言權。她不知道她是愛小光多一點,還是愛遠樹多一點,因為沒辦法作比較。這不是託詞,是真的沒辦法。

都說活人爭不過去世的人,那是因為不在同一條賽道上,所以爭不過。宋依人一輩子也不會忘了小光,不會忘了曾經的海誓山盟和起起落落。到了遠樹這兒,讓她能津津樂道的事……並不多,更多的是天時、地利的契合,是陪伴、取暖和習慣。

你不能說平平淡淡就遜色。

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美。

午前,一場疾風驟雨後,天邊挂彩紅。宋依人的心裡也像是從雲海破開了一片碧藍碧藍的天。她在和蔚然、遠樹的三人微信群里發了個湖島公園的定位,問他們要不要來放個風。

這不就是給自己打工和給別人打工的區別嗎?

連請假都可以出現「人傳人現象」。

白朗上午在紫山礦業有個海外職務的培訓,說結束后趕過去,蔚然和遠樹便先去和宋依人會合。湖島公園和永元公墓相距五公里,宋依人以不好叫車為由,在永元公墓的大門口等蔚然和遠樹。

不好叫車是假,宋依人打算藉此和遠樹交交底是真。

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的是,蔚然坐著遠樹的車到了大門口,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看見了那個(疑似)出現在白朗全家福角落的身影,也就是呂成義。

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蔚然僅憑輪廓和感覺,連兩成的把握都沒有。但她豁出去了寧錯殺,不錯放,便在宋依人上車時,下了車。宋依人一頭霧水:「幹嘛去?」

「你們等我一下。」

眼看呂成義往裡走,蔚然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這下,最頭大的人莫過於宋依人了。她讓遠樹來這裡接她,是為了讓他知道她今天來這裡是所為何人,所為何事,但不代表要在這裡促膝長談啊!她知道她和遠樹接下來的路還能不能走下去,更取決於他,所以她更要把握好坦誠和言多必失之間的分寸啊!

關於小光,她要對遠樹坦誠,但如果太真真切切,對遠樹也是一種負累不是嗎?

另一邊。

永元公墓進了大門口后,先是幾間管理處,但建築也是古香古色,往裡有售賣鮮花的商鋪,也有假山、流水和小橋,再往裡才是追思之地。這一段路並不短,好在這個季節的垂柳足以給蔚然作掩護之用。而蔚然是知道呂成義這一號人物的,所以她對前方這名獨來獨往的可疑人物越是一步步跟下去,便越能對上號。

如此一來,蔚然不能不猜測,假設這個人是呂成義,那他今天來這裡又是所為何人,所為何事。

問所為何事是多此一舉了。

這種地方,還能所為何事?

頓時,蔚然從頭皮麻到了手指尖。

還是那句話,假設這個人是呂成義,他堂堂一個四十六歲的人上人有多少親朋好友,其中又有多少辭了世,勢必不是個小數目。但蔚然此時此刻只能想到一個人。她只能想到白小婷……

畢竟在白朗向她訴說的「人物關係圖」中,呂成義和白小婷之間雖然暫時要打個問號,但勢必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裡也是個寸土寸金的地方。

像是小光,只佔據碑牆上一個小小的格子。

而呂成義穿過一片桃林走向的深處,是墓碑錯落有致的靜謐。蔚然被腦子裡冒出的那個「他會不會是來看白小婷」的念頭支配,整個人像是往冰窟窿里走,直到他走向了一個女人。

一個鮮活的女人!

那女人立於一座墓碑前,背影是高挑的,齊肩的直發,挑染了幾綹紫色,身穿黑色的緊身運動褲,包裹著兩條纖細又不失健美的腿,再配上銀色拉鏈衫和一雙運動鞋,不像是來掃墓的,像是跑步跑來的……

看不出年紀。

蔚然不敢太上前,畢竟視線所及只有那個疑似呂成義的男人和那女人。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遠不近。說近吧,中間能再在站一個人。說遠吧,人家倆人能說悄悄話,以至於蔚然伸長了耳朵也只是像在看默劇。

不過三兩分鐘,那女人說走就走。

健步如飛,真對得起那一身打扮。

所以蔚然只捕捉到了她的一個側臉,中分的直發被風帶起,下一秒,她掏出一副墨鏡戴上,便平添了幾分「墨鏡一戴,誰也不愛」的氣質……蔚然周身那一層無形的冰剎那間咔咔地碎了一地。那是個並不年輕的女人,縱然她的身形和臉孔都保養得上乘,但手背上鬆弛的皮膚足以證明她並不年輕了。

蔚然腦子還算轉得快,掏出手機,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地拍下了那女人的背影。

疑似呂成義的男人是提了花來的,彎腰將花放在墓碑前,駐足了一會兒便也離開了。

蔚然屏息凝神地上前,那一座墓碑上的名字將為她揭曉一切的答案。

孫卓越。

就這三個字,足以證明所有的「疑似」都太多餘了。那個形單影隻的,體面的中年男人就是呂成義。而那個時髦到甚至有點兒花哨和不羈的女人,不是白小婷還能是誰?

蔚然本著逝者為大和禮多人不怪的原則,匆匆給孫卓越鞠了個躬,便拔腿去追白小婷。這時候她顧不上什麼禮不禮的,只覺得到嘴的鴨子,不能叫她給飛了!

卻還是晚了。

等她追到大門口,連呂成義都沒影兒了。

只剩下宋依人和遠樹在車裡等她。

蔚然跟做夢似的上了車,一時間還分不出是真是幻,拍了拍自己的臉,等回過神來,發現車還在原地。

發現坐在駕駛位和副駕駛位的那二人各自望向車窗外,一言不發。

蔚然拜託遠樹:「空調往上升一升?」

遠樹指了一下,二十八度,再往上還不如不開了。

蔚然疑惑:「是只有我一個人冷嗎?」

宋依人和遠樹異口同聲:「是。」

蔚然心說是在下唐突了,的確沒聽說過大冰塊兒還能自己覺得冷。沒錯,眼下的宋依人和遠樹,就是兩個人形大冰塊兒。不過照他們這個默契勁兒,有緩。

果然,那二人對視了一眼,宋依人急吼吼地丟出了一句常用於父母對孩子說的話:「我是為你好!」

遠樹的回答也是按套路出牌:「我好不好是你知道,還是我知道?」

蔚然在後排的中央如坐針氈:「要不……我再下去待會兒?」

「不用!」又是異口同聲。

蔚然:「那……還去玩兒嗎?」

宋依人:「去!」

遠樹再怎麼悶悶不樂,也口嫌體正直地服從宋依人,乖乖踩下了油門。

這幾番波折下來,蔚然一行三人反倒落後於了白朗。他們抵達湖島公園時,白朗租好了兩輛雙人自行車,這會兒在一個人騎著轉圈圈了。蔚然逃離遠樹和宋依人之間的冷空氣,跑向白朗。

但她不敢看白朗的眼睛,因為她腦海中有兩個選擇在反覆橫跳——剛剛對白小婷的眼見為實,她說是一定要說的,但是,是現在說,還是晚一點再說?

畢竟現在並不是「說大事」的好時候。

白朗跨坐在自行車上,一條腿撐地,擰著身子擁抱了蔚然。

蔚然本著點到為止的原則要退出白朗的懷抱,結果他的手臂沒鬆勁,她沒退出來。這……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還沒完沒了算不算道德的淪喪?接著,他變本加厲地弓了背,將下巴結結實實地擱在她的肩頭。

好硌!

但也貼得好親昵。

蔚然只好先將白小婷的事放一放,先給白朗來一波分析。這傢伙是因為昨晚他們……那個了,所以今天變得粘人了?昨晚「勇於奉獻,爭當禮物」的小狼狗睡一覺起來就切換小奶狗了?講真!今天上午蔚然在三足工作室穿著個高領衫覺得勒脖子,總走神兒,閑得慌還上網查了一下「那個」之後心態上會有什麼變化。

其中有一個公認的答案是:會患得患失。

當時,蔚然還心說難道我是特例?我不但沒有患得患失,這心裡還跟大石落地似的。

鬧了半天,這答案是為白朗量身定做?

蔚然只好哄著,拍了拍白朗的背:「怎麼了這是?誰欺負我們家大黃了?」

「誰是大黃?」

「你啊。」

「我什麼時候叫大黃了?」

「現在。」

「為什麼?」

「因為我現在只能想到這麼一個狗系男友的名字。」

白朗笑出來:「你能換個說法嗎?比如犬系男友。」

終於,白朗鬆開了蔚然。

而蔚然一顆心過山車般的起起伏伏如下:先是為白小婷的事揪心,後為白朗的擁抱松心,然後為白朗的不對勁揪心,再然後為白朗的笑松心……但緊跟著,她的心又被攥緊了。

儘管白朗在掩飾,但她不難看出來,他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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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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