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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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山城的陽光明麗,熱力灼人。

百年奧運盛會剛剛結束,史瑩琪就越洋飛回故里來了。她是獨自走出重慶江北國際機場打的回到母親家裏的。她沒有告訴夏坤她回來的消息,不想打攪夏坤這個疲於奔命的人,她知道,時間對他來說是萬般珍貴的,更想給他一個突然的驚喜。

世界首富的美國對於她這個已取得成就的人來說,衣食住行俱足矣。唯精神生活上卻感到貧寒。前夫的不忠,兒子的吸毒,再婚的受挫,堂弟的婚戀都使她遭受重創,唯女兒的重歸故土使她感到慰藉。那天,她去看望在美國唯一能吐心聲的堂弟寶全,萬不想,一向老實的堂弟竟然和郝香攪上了。當時,她覺得天旋地轉,人心惟危。堂弟扶她坐到沙發上,為她端來了咖啡。她喝了幾口苦澀的咖啡,淚水就撲簌簌下落。

「堂姐,這事情我沒有事先告訴你,我錯了……」寶全的兩眼也潮潤。

「寶全,你不能和她好。你不知道,她是一個多麼壞的女人……」

那天,寶全只是向她賠禮道歉,而對於不同郝香往來的事總是不正面回答。她才感到,向來認為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寶全也不聽她的話了。就恨怨自己總是忙於自己的事情,缺少了對寶全的關心、開導,以至於發生了這令她萬難接受的姻緣。

後來的日子裏,當她的心情較為平緩些后,寡言的寶全打開了話匣子,對她說了他如何遭人暗算,生意虧了大本,郝香是如何幫助了他。最終說了,他不僅僅是感謝她,更主要的是確實愛上了她。也講了,他答應和郝香好的首要條件是她必須離開甘家煌,離開WJ公司,郝香都照辦了。現在,郝香暫時在趙勇的CM公司里做些雜活,她遲早要來他的店鋪工作的。只是,在沒有得到她史瑩琪的認可之前,他不會讓她來。

唉,還有什麼說的。愛,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盡頭。

「好吧,寶全,只要你倆真情相愛,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史瑩琪說,「明天,不,今天,你就叫郝香過來上班。我呢,也想和她談談。」

寶全一個電話,郝香就來了。

「郝香,你對趙勇他們說過我現在的任何情況沒有?」見面后,史瑩琪第一句話就這樣問。

「沒有,寶全叮囑過,你的情況一概不許對任何人說。」郝香拘謹地回答。

「好吧,郝香,我同意你和寶全的事情。只是,你們一定不要勉強,一定要真心相愛。」

「嗯。」

「既然這樣,就擇個日子早些把事情辦了。寶全一個人太忙,他也需要一個幫手。我知道,你的能力是不錯的。」

「堂姐,」寶全說話了,「我們已做了準備,不過,我想把手上的事情忙一個段落後,找個較清閑的日子,回國去,到家鄉去辦。」

「啊,寶全,你這樣想,也可以。你倆的事情,你們就自己定吧。」

兒子甘洋從戒毒醫院出來過,效果並不好。甘家煌又叫人把他弄進去了。史瑩琪還是常去看望兒子,每次去,她都落淚。

離開夏坤以來,她一直沒有給他打過電話或是去過一封信。而她,每時每刻都在思念着他。回憶著和他在一塊兒的情景,心裏就充滿甜蜜,也飽含苦澀。她本該答應夏坤的求愛的,卻又深感內疚深感對不住他;也還沉浸在傑克突然去世的悲哀之中;兒子的無可救藥更使她心煩意亂。唯在山城時夏坤對她說的那句話,無時無刻不在敲擊着她的心。

「瑩琪,我也要說你了。你不該辭了那工作,你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麼有意義,多麼有奔頭!」

想到這話,她不由想到傑克這個去世不久的她的嚴師、丈夫。他指導了她的學業,傳授給她知識,使她拿到了博士學位。而自己,卻這麼自暴自棄,對現實採取迴避態度。她的心不得安寧了,分子生物學、基因工程的巨大誘惑又使她躍躍欲試。她要重操舊業,她要使自己再度振作起來,在艱難而又充滿希望的人生之路上繼續拼搏、奮進。她開始積極行動。找到了一位同傑克一塊兒工作的好友,用了她固有的不懈的磨勁、韌勁,用了美元這塊敲門磚,居然又如願以償回到了傑克工作過的實驗室,一頭扎進了浩渺無際的微觀世界裏。她在細胞、分子裏探索,體驗到了又攀珠峰的艱辛和欲達目標的快感。我與夏坤又走在同一條探索之路上了。她想。

她的一篇論文出來了,得到了主任的讚賞,在美國國內召開的一次學術大會上作了學術報告,在美國一本學術期刊上發表了。

她覺得,自己又是原先的自己了。

第26屆奧運會開幕了,這奧運史上規模最大、參賽選手最多的盛會太吸引人了,她真想飛去亞特蘭大觀看!但她手中的一項實驗正待收尾,沒法脫身。就忙裏偷閒地在電視上觀看。她激動了,熱血沸騰。她看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五星紅旗16次在奧運賽場上高高升起,那曾經無數次激動過她的義勇軍進行曲又在這異國他鄉的賽場上一次次響起。這高揚的五星紅旗、亢昂的國歌令她熱淚盈眶,為她這個遭受過美國人的冷眼吃過種種苦頭的海外遊子添了一股豪氣!她和她的中國同事們圍在電視機前,一起歡呼一起鼓掌一起抹淚一起大笑。遠在這大洋彼岸,看着祖國健兒的雄姿和得之不易的勝利,心境格外不一樣!孫福明、樂靖宜、唐靈生、占旭剛、李小雙、李對紅、楊凌、伏明霞、王軍霞、鄧亞萍、熊倪、孔令輝、劉國梁、葛菲、顧俊、王義夫、王濤、張祥森……這些金、銀牌獲得者的中國選手們好令他們激動感動,成了他們不離口的話題。尤其使史瑩琪驚嘆不已佩嘆不已的是中國女足、女排、女壘這三大女球的拼搏競爭。看中國女排與古巴女排的冠亞軍之戰時,中國隊每勝一球她都大聲叫好,還喊,郎平好樣的!當中國的三大女球都只獲得銀牌時,當中國隊的好幾塊金牌都只是因為小小的發揮失常或是因為裁判的因素而丟失時,她萬般遺憾不服輸地掉淚。不服輸,她這一輩子就是不服輸。她對中國隊的輝煌勝利還是很滿足了!

這滿足來自於她是一個中國人,來自於她身上流淌著炎黃子孫的熱血,來自於她也和這些中國運動員一樣有着一顆永不滿足永不安分的心。不由得她又想到了也是永不滿足永不安分的夏坤來。

總算是有了些許閑暇,她按捺不住了,她要飛回祖國去。她這一向特別思念祖國故土。她要回國去看看親人、熟人,看看夏坤。他們一定也還沉浸在奧運會的喜悅、遺憾、振奮之中哩!國內一定不會像她那樣看到如此激動人心的奧運實況轉播的,她要回去對他們繪聲繪色講述,一起分享快樂!

促使她回國去的另一件事情是她有一個新的科研設想,這設想夏坤曾同她談到過。她鼓勵夏坤做。而夏坤說,他的前幾個課題還沒有完成,時間實在太少太緊,且也缺少像她這兒的先進設備和條件。而現在,她覺得她有能力有條件也有時間做了,如能有夏坤的配合,不,以他為主來做,那麼,這項中美合作的科研成果會有可能取得大的成功的。她的心怦怦跳,血液呼呼燃燒。啊,事業,如同奧運競技那麼苦累誘人而又充滿挑戰充滿希望的永無止境的事業!還有什麼比事業更為令人激動令人為之亡命令人為之去奮鬥拼搏的呢?她突地明白了,夏坤為什麼一定要回國去。而自己,為什麼就不可以回國去呢?對,回國去,回到自己的故土去生活、工作!只是,現在還不行。自己得利用這兒的設備、條件把這項課題做成功。她想到了堂弟的戀愛。愛,居然會讓他做出令她很不痛快的事情來。可見,這世上愛的力量之強大,無堅而不摧。而自己的愛呢,就能被水隔山阻被自己內心厚重的屏障所阻么?回去,回去,要一點兒也不猶豫地向他表白自己對他的長久深切的愛。「愛不受時光的撥弄,儘管紅顏和皓齒難遭受時光的毒手;愛並不因瞬息的改變而改變,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盡頭。」莎翁的這段名言促使她要衝破一切障礙,去面對這遲來的愛!

可是,他還會接受這愛么?又半年多了,他會否已有了另外的心上人?她猶豫矛盾。而愛的航船已經啟航,要擊破堅冰到達彼岸!她相信,夏坤會等待她的,他是夏坤。到了重慶,她沒有急於去見夏坤,她要等到周六休息日去。就和母親一起敘別情,談奧運。她才知道,國內也直播奧運實況了,播得比她想像的多。她說到的中國運動員的比賽母親都看過。母親還告訴她,重慶快要成為直轄市了!說城裏修了好多高樓大廈,修了環抱山城的濱江路,翻修了氣派的朝天門大碼頭。她驚詫、高興,打的士和母親一起去城裏的大街小巷轉悠,去壯觀的濱江路轉悠,飽覽山城美景。

八月,是山城燥熱也晴好的季節。

轉悠到解放碑,才發現2.5火災已將她曾和夏坤去轉悠過的「群林市場」化為了灰燼。母親告訴她,是因為電焊廣告而引起的火災,本來,這個老商場三月份就要拆除了,不想2月5日燒掉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她想,如同女兒甘泉曾同她去轉悠過的成都的也是被大火吞噬了的「人民商場」一樣,一座跨世紀的新商場很快就要在那廢墟上拔地而起。就又想到了夏坤他們醫院將要拆除重建的老病房樓來。她叫司機把車開到江北,開到夏坤他們醫院,圍繞醫院轉了一圈。嗬,那舊病房大樓已經拆除了,掛有大紅標語,升騰有廣告氣球。好像是剛剛舉行過動工的奠基儀式。哈,這個夏坤,他們真有辦法。是哪家美國公司來資助的?甘家煌的WJ公司?趙勇的CM公司?還是庄總的FD公司?她盼望着都有可能。

說是周六去見夏坤的,還有一整天,還有二十多個小時。她是在一分一秒地盼待!在母親家裏,她幾次拿起電話筒,有兩次已撥通夏坤的電話,她又壓斷。她害怕突然聽到他的聲音,她不知道她在電話里將對他怎麼說,還是想給他一個突然的驚喜。決心是下定了的。夏坤曾對她說過,現在國內一些白領階層夫婦就是這樣,一個在北邊工作,一個在南邊上班,雙休假日就有一人飛去團聚。自己與他結合,也就是東半球與西半球之距,不過是隔了個太平洋,這又算什麼。情系太平洋,太平洋將他倆緊緊地拴著哩!待課題完成之時就是她飛越大洋歸國團聚之時。這樣想,她好激動、興奮、渴盼。

盼待也是幸福,重逢就是緣分。

終於熬到周六,她早早地起床,雅衣便服,淡妝素抹。服色並非鮮亮,穿在她身上也透出飄逸靈動。對着鏡子照,沒有當年那朝陽般的年輕了,卻也還是有着端莊的美。

事業可以使人振作,愛情可以使人青春煥發。

她準備好了一切,卻還是沒有立即出發。夏坤平日太忙太累,讓他多睡會兒。她終於叩響夏坤的屋門時,是上午10點過了。

開門的是夏欣:「哇,史阿姨來啦!」話音未落,已撲到史瑩琪身上。

史瑩琪進屋時,驚奇了。屋裏好多人,不大的客廳里站着坐着寧秀娟、孟齊魯、庄慶、甘家煌,還有她老同學邱啟發、趙佳秋夫婦。一個小夥子正搖頭晃腦唱卡拉OK。

第二個迎上來的是趙佳秋,這個青少年時代就與史瑩琪要好的老同學高興得驚叫:「呀,史瑩琪,你來了!什麼時候回國的,也不說一聲,我們好去機場接你呀!咋不早到一天,夏坤他們那大樓剛剛舉行了動工儀式……」介紹了正唱歌的小夥子,說是她兒子邱凡。

人們都圍上來同史瑩琪打招呼、問候。孟齊魯過來與她握手寒暄,甘家煌彬彬有禮地朝她點首笑。史瑩琪後悔了,自己一到就來夏坤處不就趕上那大樓破土動工的儀式了么。那情景一定盛大,夏坤一定坐在主席台上神采飛揚!咳,又是後悔,怎麼這麼多的悔。但願這次再不會遇到後悔的事情了,她這樣想着,沒有見到夏坤。

「哈,你在找一個人吧?」孟齊魯粗嗓門喊叫,「來來來,你隨我老孟來,」拉她去了廚房,「夏坤,你看是誰來啦!」

圍了圍裙的夏坤同也圍了圍裙的章曉春正在忙乎灶上活路。

「啊!」正在剖魚的夏坤簡直沒有想到,「瑩琪,你來了!先到客廳坐坐。」

「是瑩琪姐!」忙着炒菜的章曉春回臉盯她笑。

「啊,我真有口福!」史瑩琪這般說,看着夏坤和章曉春並肩在廚房裏忙,心裏有一股醋意,「你們先忙。」

史瑩琪退出窄小的廚房。心想,難怪來得這麼齊,原來他們都是來參加醫院大樓動工典禮的。寧秀娟、章曉春、孟齊魯、甘家煌都來了,未必是他們幾家公司聯合投資建造這大樓的?夏欣為她端了飲料來,叫她快坐下。她坐下喝飲料,聽邱凡唱卡拉OK。邱凡唱得不錯:「如果你是問我好不好,或許我會給你個微笑。信上的淚水我當然明了,但走過的那段路不會知道,曾經為你收起了驕傲,年少心情已無處尋找……」

聽着邱凡的歌,史瑩琪浮想聯翩。

開飯了,人們圍了滿滿一桌。

夏坤坐主位,他是今天這家庭便宴的東道主:「來,為我們這大洋兩岸的朋友今天能在我家小酌,為我們好不容易地如此相聚,為我的老同學瑩琪的到來,乾杯!」先跟史瑩琪碰杯,又逐一與人們碰杯,一飲而盡。

人們都乾杯或是小抿一口這五糧液好酒。

史瑩琪見夏坤與她碰杯時手微微發顫,心撲撲跳,飲盡杯中酒。

章曉春端上一缽魚來:「大家請,家鄉的特產,酸菜魚!」

夏坤就叫住章曉春,為她斟滿一杯酒:「來,小章,你今天辛苦了,我敬你一杯。」飲盡杯中酒。

章曉春展顏笑,美氣地仰脖子飲盡:「你們慢吃,好菜在後面!」回身欲往廚房走。

寧秀娟起身來:「小章,你來坐下吃,後面的菜我來做。」

章曉春笑:「後面的那些菜我也做不好,就想請你做呢。只是你好不容易來,身子又不方便,還是坐下吃吧,這裏的一切我熟悉。」

寧秀娟笑說:「未必我就不熟悉。」

夏欣說:「就讓我媽做,我最喜歡吃媽媽做的菜!」

「好好,聽我們夏欣的!」章曉春解下圍裙遞給寧秀娟。

寧秀娟圍上圍裙,更顯露出她那微凸的腹部。她朝眾人笑笑:「我就獻醜了。」朝廚房走去。

章曉春跟去廚房對寧秀娟一番交代,回來坐到了夏坤和夏欣中間。

夏欣看着媽媽往廚房裏去,嘴癟了癟。她想到了過去媽媽在這個家裏時的無比溫馨,抬眼看爸爸,發現他也在看媽媽的背影。雙目晶瑩。她明天就要隨媽媽飛走了,飛到太平洋那邊的那個陌生的國度去了。媽媽一直在為她辦去美國讀書的手續,是通過國內的中美中學生交流的一個團體的熟人辦理的,是背着爸爸偷偷辦的。直到昨天晚上,她才向爸爸說了。爸爸以為她在說笑,說,你有本事辦好手續就去。真的,爸,你真恁么說?她追問爸爸。爸爸點頭笑。她就從媽媽的皮包里取出辦理好的她的護照來。上面寫了,赴美一年。爸爸的臉色就驟變,煞白。爸爸什麼也沒有說,各自回屋裏去了。她就求媽媽去勸慰爸爸。而媽媽呢,只一個勁落淚:「欣兒,都怪媽媽不好,拆散了這個家庭。你爸爸一個人在國內,他會好孤獨……」媽媽這話刺痛她的心,也抽泣起來。母女倆相依落淚。過了一陣,爸爸出來了,盯了她和媽媽,說:「事情已經如此,女兒,你就隨你媽去吧。只是要好好學習,學滿一年就回來,爸爸捨不得你。」「嗯,爸爸,我會好好學的,學滿一年就回來。爸,相信我!」「爸爸相信。秀娟,女兒就拜託給你了。有你和女兒在一起,我還是放心的。夏欣,你也大了,你媽媽有身孕,路上你要多關照她……」

夏欣這麼想時,史瑩琪也在想着心事。她見章曉春挨夏坤坐,與他說笑,為他夾菜。心裏就酸漬苦澀,夏坤與章曉春如此親密,他倆是否有了什麼許諾或是默契?甚而,他們已經……這樣一想,她便有了一種傷感一種悔怨。自己與夏坤,難道命運的安排永遠只能是擦肩而過失之交臂么?此時此刻,她多麼想與夏坤是失之東隅而收之桑榆啊!

寧秀娟做的菜陸續上桌了,地道的家庭川菜。有芥末肚絲、宮保兔丁、麻婆豆腐、家常脆皮魚、清蒸元盅雞、炸湯圓、水煮肉片、八寶糯米飯、捲筒夾沙肉、熗萵筍條、蘑菇菜頭、銀耳湯、三鮮湯。人們都讚不絕口,夏欣吃得尤其高興。北方人孟齊魯吃了麻婆豆腐和水煮肉片,辣得齜牙咧嘴哈氣,卻連稱好吃。飯畢,章曉春張羅著收拾餐桌,掃地。夏欣為眾人泡茶、送飲料。邱凡又唱起了卡拉OK。他被送進戒毒醫院戒毒,好像是戒掉了,人也精神起來,長胖了些。但願他能徹底戒掉,痛改前非。這是他父母親也是夏坤對他的期望。邱啟發兩口子都愛玩,合著兒子的歌聲跳起舞來。庄慶也邀了夏欣跳舞,孟齊魯去邀請史瑩琪跳。寧秀娟和章曉春去廚房裏洗碗筷。

餘下的甘家煌就和夏坤擺談。

夏坤他們醫院的新病房大樓動工剪綵,投資者既不是甘家煌也不是趙勇和庄總。他們都有興趣,卻總是因為這個那個環節這樣那樣手續這樣那樣的分配方案未能敲定而擱淺,卻又都不想放棄。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結果呢,還是國內一家大公司前來談成了。孟齊魯得知消息后,也來插了一腳,投放了些醫療設備。這一商業信息,甘家煌、趙勇和庄總自然不會不知道。大樓合建未有成功,而大樓建設過程中及建成后的大量急需要的醫用設施生意都是他們垂涎的,自然,在大樓動工奠基之時都趕了來。甘家煌親自飛來。趙勇要來的,因為那邊有筆大生意走不開,就叫寧秀娟來。寧秀娟本來就要來接女兒。庄總呢,近來生意不太順,想來又覺得這生意還遙遠,說是以後再說,章曉春就慫恿庄慶說服他父親,說是,這是開張的關鍵時刻,不去會錯過良機的。父親纏不過兒子,就同意讓章曉春來看看。庄慶是章曉春的尾巴,自然跟了來。

幾家都為動工儀式給了贊助,升騰了大紅氣球,打了某某公司祝賀的巨幅標語。商人嘛,總是要先下釣餌再釣大魚。

「……我想,你們這新病房大樓需要的醫用設備不會少,這樣,我可以先提供部分儀器給你們使用。用你們的話說,將骨頭熬油,賺了錢再給我。」甘家煌說。

「可以考慮,價格得要合理,質量要可靠,維修要及時。」夏坤說。

「那是那是。不過,你們還是要先付40%的定金。」

「看看,你這個大老闆,說是先拿給我們用,卻還是要先付定金……」

正說着,甘家煌懷中的大哥大響了,他接電話:「……嗯,好。你要抓緊,可以靈活些,好吧,我今天就飛來。」接完電話,看錶,起身說:「對不起,夏院長,我廣州辦事處有個急事,我要去一下,先告辭了。」

夏坤送甘家煌到門口,二人握別。

甘家煌恭謙地笑:「夏院長,再見,我們後會有期!」向屋內人們拱手,「諸位再見!」特地對史瑩琪笑笑。

史瑩琪禮節性地回他笑笑。甘家煌心裏就有股難言的滋味兒,回身走了。出門下樓時,意外地碰見了剛剛趕來的甘泉。

「呀,爸,你也來了,也沒有說一聲!」甘泉說。

「啊,泉兒,我是昨天早上才飛來的,來參加你夏坤叔叔他們新病房大樓的動工儀式。我現在馬上要去廣州,辦了事再回來看你。」

「爸,我媽媽在嗎?」

「在,在你夏叔叔屋裏。」

「真是,媽媽回來了,也是昨天晚上才給我打的電話,我才從成都趕過來。外婆說,她來夏叔叔這裏了。」

「對的,你快去。泉兒,一切還好不?」

「好,都好!爸,我哥怎麼樣?」

「還行。你先上去,回頭我們再細說。」甘家煌拍拍女兒肩頭,匆匆走了。

甘泉的到來,讓屋內又熱鬧了一陣。史瑩琪拉女兒坐下問長問短,問她吃了飯沒有。女兒說,吃了,外婆為她煮的過橋抄手,又麻又辣,很好吃。母女倆說不完的話。

夏坤沒有跳舞,他靜靜地坐在一邊,不時看看這久別重逢的彷彿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母女倆,心裏百感交集。瑩琪她怎麼突然飛來了呢?自從那次她突然別去之後,就一直沒有音訊,他是度日如年地苦等她的電話、來信。一天兩天一月兩月半年多過去了,她如同消失了一般。她是在躲避他?或許她有什麼難處?或許終還是記恨他?或許……他想了許多。最終覺得,他與她沒有希望了,傷感、氣餒。有人說,愛是一首抒情詩,是一個迷人的夢,是一道亮麗的色彩,是一顆甜蜜的果。可自己的愛卻為什麼這麼難這麼苦這麼沒有結局。那天夜裏,他躺在床上東想西想時,章曉春來電話了。聽得出來,她很激動,帶着滿腹怨訴。

「……『I'mnotguitesure!』夏坤,」她直呼他的名字了,「請原諒我直呼你的名字。其實,我早已在內心裏這麼稱呼你了。你什麼不敢十分肯定呢?你為什麼不能肯定地答覆我呢?OK還是NO?……」

夏坤聽着章曉春的話,內心裏矛盾、疚然。自己這個學生對自己可真是一百個的好。黃山那次遇險要不是遇上她,自己也許已命歸黃泉了。就想,自己還有什麼猶豫的呢,瑩琪分明在迴避自己,自己與她只能是有情而無緣了。甘泉,她太小,就當是自己的女兒哩!現在,唯有章曉春是不好拒絕的。

他這樣想時,章曉春在電話里把話挑明了。

「……夏坤,我愛你,愛你……你知道嗎,我好多次都拿起了電話要向你表白我的心。可我又總是缺乏勇氣。我也擔心你會棄我而與史瑩琪重歸於好。可是,前天我已聽夏欣的媽媽對我說了,她說,她跟夏欣通過電話,史瑩琪已經沒有與你聯繫了。你應該明白,她已經幾次回絕過你。可你為什麼還是那麼痴情呢?你這種年齡和經歷的人應該明白了,愛是不可以強求不可以勉強也沒有必要一廂情願地苦等的。夏坤,你怎麼不說話?回答我!我看了你的這封來信,看到了你那吝惜的『I'mnotguitesure.』就泄氣了,好長一段日子我都提不起勁來,我想你是在婉言謝絕。前天,我給寧秀娟說了你的這封信,她給我分析了,說,你就給他打電話去,把話說明白。我猶豫再三還是鼓起勇氣給你打了這個電話。『你不敢十分肯定』,說明你在猶豫,說明你心裏是有我的,是愛我的。也許我太武斷太主觀了,可我就是這麼想的……」

夏坤聽着,心潮起伏。她是個好姑娘,為什麼師生就不可以結合?他想起當年軍醫學校畢業前的臨床實習,那時,自己是班長。班裏年歲最長的那個高挑漂亮的女同學竟愛上了一位妻子病故了的比她大近20歲的男教員。他就以班長身份找那女同學談心,要她以事業前途為重,不要再與那男教員交往。那女同學哭了,說,班長,我是真的愛他,他人好,有學識,對我是真心實意的關切……這女同學的話打動了他,末了,他說,好吧,我只是希望你在還未正式工作前不要與他太密切了,免得同學們有閑話。嗯,我一定做到,謝你了,班長。那女同學一直對他很感激。後來,她與那男教員結了婚,生了一兒一女,一家人很和睦。也想到了夏欣,就覺得女兒一向與章曉春相處極好,她們是會合得來的。

「喂,夏坤,我問你,你到底看了我給你留下的那封信沒有?」

「什麼,什麼信?」

「我放在你那本英漢大詞典里的信!」

「是嗎?啊,你等等。」

夏坤急忙尋出那封信來,他一手握著話筒一手展看信頁。這封姑娘的情真意切的信打動他了。啊,他翻閱過這本詞典的,卻沒有注意到有這封信的這頁,不想,裏面有這麼一封情真如火的信!

就這樣,穿過波濤滾滾的太平洋的電纜線終於傳去他的心聲,那個夜晚,他與章曉春敲定了終身。

「曉春,」他對着話筒說時,話音顫抖,「我也愛你……」

章曉春在電話里幸福地哭了。

「曉春,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回國來,回到我們醫院來。真的,為了我倆,也為了我們都熱愛的專業……」

「夏坤,我知道你的心,知道你的追求。有了你的愛,我還有什麼不可以拋棄的呢……」

這次,章曉春三天前就飛來了。這三天裏,他倆說了好多。章曉春當了夏坤的面對庄慶說她決定要嫁給夏坤了。庄慶震驚、哀傷,卻說,章曉春,你的抉擇是對的,夏坤是個多麼好的人!

夏坤和章曉春商量好了,今天的餐桌上就向大家宣佈他倆訂婚的事情,婚事放在明年7月1日香港回歸祖國的大喜之日辦,自然是章曉春飛回來舉行婚禮。至於章曉春歸國的問題,夏坤同意她的意見,先辭了庄總那兒的工作,再在美國攻讀學業,拿到博士學位就回國來。庄慶說,章曉春攻讀博士期間他會盡心關照,給予資助。章曉春說,給些關照可以,資助不要。她已攢了筆錢,還可利用節假日去打工補助。夏坤說他可以資助她。

夏坤萬沒想到史瑩琪會突然飛來,就沒在餐桌上宣佈他和章曉春訂婚的事情,心裏是百味俱全。

章曉春和寧秀娟洗完碗筷出廚房來。章曉春見獨坐的夏坤目視舞蹈的史瑩琪凝思,心浪翻騰。對於史瑩琪,她尊重、同情、敬慕。而此時此刻卻對她抱有警惕。在廚房裏,她已對寧秀娟說了她與夏坤的事情,寧秀娟就怪她為什麼剛才在餐桌上不宣佈。她說,她以為夏坤要說。她拉了寧秀娟過去,與剛來的甘泉打招呼,又看夏坤,那目光在說,夏坤,是時候了,宣佈呀。

章曉春企盼的目光,使夏坤猶豫難決。自己已對她表白了心跡,一個男人,可不能出爾反爾。又想,史瑩琪這次回來,會否要向自己表白什麼?唉,機會怎麼總是一次次錯過。

「爸爸,快來,你最愛唱的歌!」

女兒夏欣喊,拉夏坤過去。是《北京人在紐約》裏那「千萬里我追尋着你」的歌。夏坤隨了音樂唱,人們都不跳舞了,聽他唱。他唱得好動情。唱完,一屋的人都鼓掌。

「爸,下一首也是你愛唱的,『遲來的愛』!」夏欣又喊,去拉了史瑩琪來,「史阿姨,這是男女對唱的,你和我爸爸一起唱。」

史瑩琪回國后唱過這首歌,很流暢很上口,拿起了話筒。過門曲間,夏坤與史瑩琪對視着笑,都情感複雜。他倆和著音樂唱。

夏坤唱着,覺得這支歌彷彿是為他倆作的。史瑩琪唱着,心弦股股著痛,兩目發濕。剛才,她欲去廚房洗手,在門外聽見了章曉春與寧秀娟的說話:「太好了,夏坤答應你了!好好,你倆挺般配的,這我也就放心了。他終於有疼他愛他的人了……」是寧秀娟的話聲。她腦子轟然發響。還有什麼說的,都怪自己的猶豫。是啊,人家也不能老等,萬事隨緣,我與他沒有緣分。

二人歌畢,全場靜默,接着是一片叫好聲掌聲。

孟齊魯大嗓門喊叫:「好,好!唱得好,配合得也好!你倆這老同學唱得都夠水平!」

章曉春的心怦怦跳。她太愛夏坤了,她也尊重史瑩琪。而此時此刻,任何人任何力量也奪不走她的夏坤!她站起身來,要大聲宣佈她與夏坤訂婚的事情……

「媽,你不該和夏叔叔唱這支歌,應該唱一支更有味兒的!」

甘泉笑着大聲說。她見媽媽動情地與夏坤對唱,高興又有種年輕姑娘莫名的惆悵,但她是願意認夏坤這個繼父的。

「對,史阿姨,再同我爸爸唱一支,唱支你們喜歡的老歌:『夫妻雙雙把家還』!」夏欣拍掌說,叫邱凡換影碟。

「好了,不唱了,你們來。」史瑩琪放下了話筒,強笑着走回去坐下。夏坤也放下了話筒。

甘泉就去拿起話筒:「不唱你們就跳舞,我來唱。」甘泉唱歌時,人們就跳起舞來。

夏坤與史瑩琪跳舞:「瑩琪,你回來也不通知一聲,我該去機場接你。」

「你太忙,我是回來看看媽媽的。」史瑩琪笑說。

「瑩琪,你上次走後,怎麼也不來個電話或是來封信?」

「我這不來了嗎,人來了不比信和電話更好?」

「嗯,當然。」

「夏坤……」史瑩琪想說我祝賀你與章曉春了,卻沒有說,偷聽來的話沒必要說,再則,從剛才與夏坤的對歌,她感覺到夏坤的心境是複雜的,就不要給他增添心理壓力了。她決定要斬斷夏坤的牽掛,儘管她此時心裏萬般痛苦。

「瑩琪,你要說什麼?」夏坤問。

「見到你真高興!」史瑩琪抖動了聲,踩了夏坤的腳,「夏坤,你個人的事有眉目了吧?」

「瑩琪,我……你知道我的心,我一直愛着你,可你……」

「夏坤,我知道你的心,我對你說過我的思想。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這就夠了!」

「瑩琪……」

「夏坤,剛才我倆共同唱的那支歌,把我們彼此的心聲都道明白了。啊,你看奧運會了吧?」

「看,有時候半夜都起來看。」

「真的?」

「真的,你不相信?」

「我信,你不是書獃子。」史瑩琪笑,如同當年在那池塘邊盯他的笑。

夏坤看她,還想說什麼,這段音樂結束了。下一曲音樂起時,夏坤欲與史瑩琪再跳,邱啟發走來:

「夏坤,你別老把著舊情人跳,也給我個機會。去,去陪我老婆跳!」

史瑩琪笑笑,就與邱啟發跳舞。夏坤去邀趙佳秋跳舞,卻見孟齊魯已去邀請她了,回身坐下,甘泉走過來,笑道:

「老夏,夏叔叔,你就不請我跳舞?」

夏坤就與甘泉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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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越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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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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