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場排隊辦票託運行李時,夏坤的后肩頭被人拍了一下。他扭頭看,拍他的人是個20多歲的漂亮姑娘,她上身穿白色蝙蝠衫,下穿白色運動褲,足蹬白色旅遊鞋。一頭秀髮不辮不束,如同一簾無拘的瀑布。一雙忽閃清亮的大眼睛配在她那白凈的臉上,如同兩團清潭。他眯了眯眼,當年穿戴一身洗得發白的軍帽、軍裝、軍用膠鞋的史瑩琪活脫脫立在跟前,不禁心尖有種難以言狀的楚痛又有一種莫名的快意。他和她的目光相碰時,心裏顫抖、吶喊:「瑩琪……」

「Hello,sir.AreyougoingtoJapanorUnitedStates?」姑娘用英語問他去日本還是去美國。

「GotoUnitedStates.」夏坤告訴她他去美國。

「AreyougoingtoNewYork?」

「要去紐約。」

她盯着他頑皮地說:「IfyoulovehimsendhimtoNewYorkforIt'sheaven.IfyouhatehimsendhimtoNewYorkforIt'shell!」

夏坤明白她說的是:「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裏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裏是地獄。」這姑娘竟對一個陌生人講這番俏皮話,可謂灑脫。也許這正是改革開放的環境造就的,他覺得有趣,不覺笑了。

「喂!」姑娘又伸手拍了他一掌,「快,先生,該你辦票了!」

那姑娘發現夏坤的入關地是美國西海岸的洛杉磯,她也是,於是對辦票的先生說,一定要把他兩人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夏坤當然很樂意與這麼一位漂亮姑娘同行。不禁想,以後,要是對邱啟發說起,那傢伙一定要大喊大叫,哈,夏坤,你小子有艷福!當年,他同寧秀娟結婚時,邱啟發就這樣說過,還在鬧洞房時戲謔說:「看看,這麼水靈個小姑娘,要遭你小子蹂躪,唉唉,傷天害理喲,嘖嘖……」可當寧秀娟離他而去時,邱啟發這樣說,「她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張臉蛋兒好看嘛,好看又咋了,好的臉蛋兒又不長糧食。」「可長錢。」他對邱啟發說。「錢是啥,錢最壞,害盡天下之人。打的士看股市行情——走着瞧,她會有吃苦頭的一天的。我們夏坤要模樣有模樣,要身高有身高,要學識,堆金埋銀取之不盡,要感情,同賈寶玉也差之不離……」

邱啟發是他最知心的朋友,處處向著他。那些日子,他苦惱極了,就把苦水都往老邱那兒吐。老邱說,你吐,吐個三江四水倒流,我全給你兜了,吐完,就徹底痛快。能徹底痛快嗎?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何況他們是17年的夫妻。臨出國前,他苦惱著寶貝女兒無人照料。邱啟發和他老婆趙佳秋說,你就放心去吧,有我們哩!還是老朋友靠得住。

橢圓形的世界地圖,標明北京至洛杉磯的航線,飛機追趕着地球的自轉跨越太平洋。

空中小姐帶着怡人的微笑送給夏坤一副耳機。每一位乘客的座椅扶手上都有耳機插孔和撳鍵式調音裝置。12個任選頻道不停地播送著雅緻、激越、舒緩、亢昂的音樂和歌曲。寂寞的空中不寂寞。四個投影電視和兩台閉路電視播放着體育新聞及影視錄像片。有畫面沒有聲音,聲音在耳機里。乘客可自選音樂或欣賞電視,卻不妨礙他人。夏坤翻閱一本精美的導航畫冊。看一陣,閉目聽音樂。施特勞斯《藍色多瑙河》的優美旋律伴隨他越浪穿雲,神遊萬仞。又換了黑人的打擊樂。這鼓聲叩擊雲空叩擊心扉,就有了一種倦怠的振奮、莫名的嚮往,又有一種離開故土的思念。將12個頻道通調一遍,失望竟沒有《梁祝》。

世事難料。夏坤從未料到自己春風得意時,他那美麗溫順的妻子寧秀娟半年前竟與他離了婚,去了大洋彼岸。他亦未料到,自己的一篇醫學論文被一個國際會議選中,邀請他去美國參會並作大會學術報告。得知他將去美國,美醫學專家米教授特地作了安排,邀請他會後去他們醫院免費進修半年。

世事難料。自己原本無意學醫的,卻意外地踏上了醫學之路,在這條艱難的路上跋涉了二十多年,被推上了醫院院長的崗位。正所謂,當家才知柴米貴。目前處在新舊體制轉換的時刻,如何創建一種新機制,使醫院更具活力,常常攪得他寢食難安。他這人就是這樣,一件事,不幹則已,要干就要幹得像模像樣。

去年夏天,米教授來中國講學,他特地打聽了美國醫院的管理情況。米教授笑笑,說:「一言難盡。不過夏教授有機會可以來考察考察。當然,那邊的辦法不一定都適合您們,可以擇其善者而從之。」現在,這機會不期而至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在召喚他。

振奮之餘心裏又有股隱痛,應該說寧秀娟的離去讓這個家庭已不復存在,但他倆血緣的延續卻又支撐著這個家庭未能徹底解體。他的女兒夏欣,快16歲了,學習成績不錯,下半年就讀高中了。這孩子身材高挑,性格開朗。他不用操心她讀不上重點高中和名牌大學。可是,好端端的一個家庭突然就拆散了,有許多疑團壓在女兒心底,而他卻無法對她解釋清楚。夏欣法律上屬於他這個終日忙碌的爸爸,她還未成年,法律叫她跟他就跟他,而她的心卻只給他一半,另一半給媽媽。聽了這話,夏坤感到戰慄,女兒是在傾吐她的痛楚。前妻嫁了那個美籍華人老闆,也許,她是現實的。那個比自己小兩歲的老闆有錢,收入比他不知多了多少倍。

可錢能買走人的感情么?

俗話說: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神是什麼,鬼是什麼,都是活人的情感意念的託付。這麼說情感也是可以用錢買走的了。可那愛情比生命還可貴的話又如何解釋呢?老同學史瑩琪說過「有緣而無分」。可緣分又是什麼?是孔夫子說的天命、外國人指的上帝?天命又是什麼,上帝又是何物?想着,他又開始思考那個他始終困惑不解的問題:人何來?地球何來?宇宙何來?宇宙外面是什麼?是什麼樣的再外面呢?是無窮?無窮的無窮呢?……

想不清,世界上的許多事情終還是想不清。那就不要想,閉上眼睛養養神。

肩頭被拍了一下。

「喂,院長,你怎麼一上飛機就睡覺?」那姑娘的聲音悅耳。

夏坤睜開眼來,不解地盯她:「你怎麼知道我是院長?」

姑娘笑道:「我會看相,我看你像個院長,還兼內科主任,叫夏坤,對不?」

夏坤更奇了:「姑娘,你來我們醫院看過病吧?」「Yes.我還來掛過你的專科門診號呢。」

「小鬼,真的?」當過兵的夏坤說。

姑娘抿嘴笑,遞過張名片。夏坤接過看,竟是自己的中英文名片。

「你剛才打盹時,我從你上衣兜內取的,你不會見怪吧。」姑娘收住笑,抱歉地說。

夏坤心裏火了一股,現在這些女孩也過於開放了,怎麼隨便掏人家衣兜。又火不起來,在這麼一位開朗、漂亮的姑娘面前,十分火氣也會滅去七分。也警惕,可別遇了騙子,現在漂亮的女騙子也不少。錢摸了怎麼能在美國待,精製的英文幻燈片丟了怎麼去登國際會議講壇。

「對不起,夏院長。你別生氣,我一個人第一次出國,很想有個伴。但是,你知道的,現今的社會是複雜的,人也是複雜的。」

姑娘怯怯地,沒有了剛才那純真的笑。夏坤心想,你可以找我要張名片呀,又一想,也許她是真的不放心。現在有些騙子,身上可以掏出幾十種不同頭銜的名片。笑着說:「沒什麼,這名片送給你。」遞過名片。

姑娘接過名片,好高興:「我真有幸,碰上位年輕的大院長!」

「我可不年輕了,快45歲了。」

「正年輕呀,男人的黃金年齡!再說,你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六七歲。」姑娘笑道,「你怎麼不問我的名字,你不怕碰上女騙子?」

「要真是騙子,問了也白搭。」

「嘻嘻,我沒有名片,叫甘泉,甘苦與共的甘,泉水叮咚的泉。」

「啊,甘泉。你的英語不錯。」

「一般般,我是華西醫科大學畢業的。呃,你是哪個醫大畢業的?」

「我嘛,早先是軍醫學校畢業,後來又讀了軍醫大學。不錯呀,我們是同行。你一個人去美國?」

「嗯哼。」甘泉學着外國電影里的腔調,「我到我爸爸那裏去。你呢?」

「去開一個國際學術會議。」

「要作報告?」

「嗯。」

「真不簡單!」

甘泉盯他,目露欣羨。夏坤覺得這目光灼人,反倒不自然地收回目光。甘泉依舊盯他:

「年輕的大院長,你好帥!」

夏坤聽得心裏快慰。這個甘泉,比夏欣大不了多少,我該是她的父輩呢,她卻好像把我看成了同輩人,現在的女孩是開放。嗨,她還真像年輕時的瑩琪。那是春天還是秋天,他記不清了,只記得是一個晚上,邱啟發神神秘秘地對他說:「夏坤,你小子有艷福。」「去你的。」「有人說你好帥。」「誰?」「史瑩琪。」「你怎麼知道?」「在澡堂聽見的。」「好呀!你敢偷聽……」「小聲點!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那邊女浴室的說話聲鑽進了我的耳朵。」「什麼話?」「『呃,趙佳秋,男學員組那個夏坤長得好帥氣!』『對,他帥得像塊磁鐵,史瑩琪,是不是他把你吸引住了?嘻嘻……』」

想着,夏坤笑了笑,又閉目聽音樂,身邊有團青春異性的暖火烘烤。一時間,他覺得人生的一切煩惱都被烘烤乾凈了。在這浩渺的太平洋上空,在這沒有一絲雲花的天際,彷彿只有他和身邊的這位姑娘。他很想把自己的肘臂伸過去些,接觸到她那柔軟的軀體,甚至想用手臂去摟抱她的柔肩。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對身邊的這位姑娘有如此強烈的感情衝動。要說醫院裏漂亮的姑娘不少,在他離婚後,還有寫求愛信給他的,可他都沒有這種感覺。想着,自嘲地笑笑,把手臂收攏回來。萍水相逢,偶然路遇,人家對你一點友好就瞎想,她是晚輩。

他這樣想時,心底湧起一股濃重的熱流。那久埋心底的常年壓抑的感情的波濤翻起大波,又想到了史瑩琪。

那個時候,他和史瑩琪比女兒夏欣還小,史瑩琪大他一個月。當年,他們是軍醫學校的同班同學。在班上,史瑩琪這個小商人的後代是以性格好強出名的,唯一對夏坤柔順體貼。部隊發的白線襪子的襪底,女學員攤派任務,先用針線上好了再發給男學員,她總是搶了他的那一雙,針細線密縫進了她心底的秘密。夏坤的母親來學校探視兒子,又總是史瑩琪讓出自己的鋪位,親自打水送飯照顧得如同自己的母親一般。以至老人對夏坤說,我要有這麼個能幹體己的兒媳婦就好。嚇得夏坤連忙止住母親別亂說。那時候,夏坤是班上的「標兵學員」,很是循規蹈矩,即便他感受到了春風的吹拂,也不會隨便解開軍裝的風紀扣。那段美好的時光在他們中間播下了微妙的種子。畢業分配一公佈,男學員們都不解,怎麼女學員幾乎全部都分進了西藏,而男學員卻全都留在了內地?夏坤有種受了屈辱的感覺,去找隊長、指導員,堅決要求進藏,說,難道我們男學員還不如女的!得到的回答是,服從命令聽指揮。軍隊的行動雷厲風行,命令一宣佈,次日便各奔東西。

臨別那天傍晚。她來找他,在他的營房門外探了下臉就消失了。他去了那池塘邊,她果然在那裏。

暮暉在池塘里濺起金光,垂柳搖動枝條悄聲細語。她沒有戴軍帽,倚在垂柳邊,兩手絞動胸前的長髮辮。他走過去,看池塘,有小魚在水裏遊動。她閃動如火的大眼:「夏坤……」聲音異樣,帶着如火的熾熱。他抬眼盯他:「有事兒?」她捂嘴笑,從挎在肩上的軍用掛包內取出一件咖啡色毛衣:「給你!」「幹啥?」「不幹啥,給你,拿着。毛線是你媽買的,你媽托我給你打的。」他接過毛衣。她又遞過一張她的半身照片,沒戴軍帽,發白的軍裝襯着她那青春的笑臉,一雙大眼看着他。他翻過照片,看見她那流利的鋼筆字:贈給我親愛的夏坤。瑩琪。他的臉唰地紅得火燙。「給我!」她攤著白潔的手。「什麼?」他呆望她。「也給我一張你的照片。」「好。」他從上軍衣兜內掏出張相片遞給她。那是他剛進校時,戴了大蓋帽扎了武裝帶去相館照的半身照。她看着笑:「你也寫幾個字……」邱啟發幾個男學員從遠處走來。他朝她局促地笑,轉身跑開。

後來,他才明白,母親沒有為他買過毛線,也沒有托她為他織毛衣。只是對她說過夏坤的身體不好,要給他寄件毛衣他死活不許,說是部隊發什麼就穿什麼,不能搞特殊。

史瑩琪進西藏后,夏坤分配到了川東的部隊醫院。兩年多后的一天,他收到她的又一封來信。這封信,他看完就撕了,燒了,但那信中的話,卻至今還記得。「親愛的坤弟:你好,我這會兒是在燭光下,在窗外透進來西藏高原粗冷的山風裏給你寫的這封信。親愛的坤弟!你不會責怪我這樣稱呼你吧,其實我早已在心裏千聲萬遍這樣稱呼你了。你的聰明帥氣,你的正直為人,還有你那喜好繪畫喜好樂器和寫作的天賦,都早已在我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現在,我遠在天涯,心卻在你身邊。天轉涼了,那件毛衣穿上了吧?坤弟,多給我來信,琪姐擔心牽掛着你……你的永遠關心你的琪姐。」

天底下竟有他這樣傻氣的男人,也許,他太年輕太懵懂了,這封情真如火的姑娘初戀的求愛信竟然被他付之一炬。他鑽進了牛角尖,這樣想,好吧,你只不過把我當成你的一個親愛的永遠的弟弟看待,哼,弟弟,去他的,去他的!他給她回了封信,至今想起來都可悲可笑可恨可嘆,說了些他自己也搞不清的胡話,說什麼從此一刀兩斷,再不往來云云。他把這封扼殺了自己最珍貴的初戀的信扔入郵筒之後,竟然有一股英雄豪氣,哼,弟弟,去他的!他大義凜然地離開了郵筒,永遠離開了那令他至今都捶胸不已而又無可挽回的初戀。

三個月後,邱啟發告訴他,史瑩琪結婚了,嫁給了一個資本家出身的軍醫。他知道,進藏女軍人尤受歡迎,那些等得發急的男軍官們進去一個便瞄上一個,符合婚姻法的年齡就可以結婚。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為什麼會嫁一個成分差的人。邱啟發還對他說,史瑩琪給調到內地來了的趙佳秋說,她是一心一意愛你夏坤的,可是你小子看不上人家,寫了那封絕情信。他不相信邱啟發的話,不久,他信了。邱啟發把趙佳秋的來信給他看了。他才知道,邱、趙二人早已訂了終身。他明白了這一切后,回到宿舍呆睡。

夏坤恍惚睜開眼,發現身邊的甘泉撲在他的膝頭上呼呼入睡。她那一頭黑髮搭在他的腹前,一張動人的臉側向著他。秀鼻翕合撲出溫馨的氣息,肩頭、胸脯、腰部起伏。他心裏涌動起一股莫名的慰藉,一股悠遠的懷念。他感到雙腿有些發麻,想動一動,卻沒有。他不想打攪她,他害怕她會驚醒過來而立起身子。他弄不清此時此刻自己對身前這位姑娘是一種父輩的感情、同路人的感情,還是一種其他什麼感情。總之,他很喜歡這位甘泉姑娘。

他終於還是拍醒了她,甘泉睡眼惺忪抬起頭來。

「要轉機了。」他對她說。

聯航老闆精於計算,直航洛杉磯的飛機要在日本東京機場轉機,轉乘新加坡飛往洛杉磯的聯航班機。轉機時間只有40來分鐘。下機后,日本國的邊檢人員又得挨個兒做安檢。排了老長的隊,已到目的地的、轉乘他國飛機的都混在一起。心急如火又不敢越雷池一步。廣播里傳出去洛杉磯的飛機即將起飛。甘泉去找到一位嚴肅的邊檢人員,比畫着說明情況的十萬火急,拿機票給邊檢人員看手指夏坤。邊檢人員矜持片刻,終於讓他和甘泉先行。簽票、登機。剛坐定,飛機就直插天海,緊張得二人汗濕背脊。飛機再入藍天之後,夏坤的心才平靜下來,標準化的服務使人有一種並未換機的適應感。

「甘泉,今天多虧了你,要不然,我們就誤機了。」夏坤說。

甘泉盯他笑:「你大院長守規矩,再急也一步步挨秩序走。可你守道德的規矩,時間卻對你不客氣。那麼,你就只有陪我在日本國的東京機場等待一夜了。嘻嘻。」

夏坤聽着,也笑,戴上耳機聽音樂。音樂的中斷時刻,傳來空中小姐和悅的通知飛行高度、氣溫的播音。同前一架從北京起飛的飛機一樣。總是先講英語后講日語。夏坤心裏有種憤感。這兩架飛機里都有不少亞裔人,打折扣算講華語的中國人不會少於三分之一,為什麼不用中文介紹?這是服務的最大不周。

「夏院長,你在想啥?」甘泉問。

「我在聽音樂。」夏坤取下耳機。

「不,你在想一件事情。這一路你都在想一件事情。」

「真的,你怎麼知道?」

「察言觀色。」

「是的,是在想事情。」

「想什麼?」

「沒想什麼,我想,我們中國會更強大。」

「說假話。你們這種人呀,就是這點不好,明明想的是別的卻偏要說些冠冕堂皇的話。」

夏坤看甘泉,這小女子說話好直率,不覺笑了。是的,自己這一路上都在想一件事情。要說自己這個腦袋瓜,這幾十年來儲存了好多事情。為什麼就想起這一件來,史瑩琪……事出有因,都是身邊這個甘泉姑娘觸發起來的。

「甘泉,你說得對,我是在想一件事情,一件往事,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人的一生,有好多的往事,不少的都被歲月的流水沖淡沖走了。可是,有的事情,是永遠也沖不淡沖不走的。」

「想的什麼?想你的妻子還是想你的情人?」甘泉問得很自然。

夏坤聽着,一陣不自然。什麼情人?現在的年輕人呀。可又覺得,甘泉也沒問錯,自己心裏就沒有情人?這個世界上好多男男女女,誰人心裏就沒有個小秘密。可他還是這樣說:

「我沒有想這些。」

「沒有想這些,那反證法就說明你心裏是有這些的,對不?」甘泉步步逼問。

夏坤只好以笑作答。

「你不回答,算默認。你也許確實沒有想這些,或許你確實是在想國家想醫院的大小事情。我理解,一個醫院的院長,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雞毛蒜皮,事情又多又麻煩……」

甘泉這麼一說,夏坤那滿腦子的大小事情就如同開了鍋的水。新病房樓的籌建、調資、獎金髮放、職工宿舍、醫療糾紛、超負荷的醫療和教學任務、研究生論文、院領導間的團結、與上級領導的關係、和醫院周圍左鄰右舍單位的往來、自己的科研項目、自己的正高職稱……不想還好,一想則亂。

「唉——」他一嘆。

「你這聲嘆好沉重。這次到了美國。就不要回去了。那兒不會有這些麻煩事情。」甘泉說。

「那兒也不是世外桃源。」

夏坤這樣說時,心裏突然竄出一件事情——拆建老病房樓。目前,院裏資金有限,上級也撥不下款來。而那老病房樓是一級危房。好多年了,早晚會發生事情。醫院領導做過研究,也向上級彙報過。想吸引外資來修建一所合資醫院,賬目、人員全部與現在的醫院脫鈎出來。國內這樣的醫院在上海有了,效益很不錯。可夏坤他們找了不少投資者,都是說興味極濃,卻均未談成。醫院一班人都希望他這次出國能找到一位明智的投資者。古今以來,修路造橋辦醫院,都是善事,也許會有個有錢的大老闆熱衷於此事。

這醫院一建起來就闊了。下三層要修停車場,現在市區停車太難了,效益一定可觀。平街一層建成高檔裝修的門診大廳和急診科,安裝自動上下扶梯,全部實行計算機收費,配以導醫護士和觸摸式電腦諮詢服務。安裝霓虹燈,投以彩色射燈。上幾層修高檔病房。再上面,修美容中心、健身房、葯膳館和招待用房。啊,也許還可修幾套套房。現在來的外商多,個體戶富戶多,也還有住得起的領導層。治病兼療養。醫院是大醫院,雖說在江北,但影響力大,且江北是開發片區。現在三峽工程上馬,來往的人多,不論講社會效益還是經濟效益都會可觀。

然而,要辦成這事兒也難,好多的困難和障礙。有人事、上下、左右間的,有傳統觀念的。傳統觀念,這力量可不少。就算現在有人來投資建這醫院,也會留下個「賣院賊」的罵名。這看法不僅老醫務人員中有,年輕醫務人員中也有。他們的意見不能說不對。就有人聽見這風聲後向上級寫信的。言辭之懇切,反對態度之堅決,不明來由者看信后真會怒髮衝冠,甚至熱淚盈眶的。就有小青年醫務人員反映說,我們不要什麼豪華醫院,我們不要什麼優厚待遇,我們只要守住這塊黃金寶地。是呢,世界終將是他們的,他們是在為醫院的將來大聲疾呼。

唉——

夏坤想着,心裏又一嘆。

可是,這事兒不辦行么?整個重慶市也同全國各大中小城市一樣,日日變,魔術般變出好多林立的高樓來。其中,不少是外資或合資修建的,難道都是「賣城賊」、「賣地賊」么?這個城市的那些窄街小道破屋陋巷,要不是這種辦法拆建,也許再等一百年還是那個樣兒。現在呢,樓一建起來,沒有人不說好的,還解決了不少人的就業問題。就連那市中心的破屋密佈、人口稠密的老街小巷現今也在拆遷動工建大樓了。

看着這個形勢,不儘快拆建老病房樓不行了。周圍已在計劃修建高樓,一旦這些高樓立起來,你就算有了成萬上億元錢要拆建老病房樓也不行了,規劃部門不會准許拆了。那就只有等待,等待什麼?等待自行倒塌或是原地原層翻修。可這樓全是木質結構,白蟻快吃光了,怎麼翻修。翻修的錢不如重建了。錢,重要的還在這裏。有了錢,啥都好辦。醫院要是現在就有錢,找什麼外資呢,自己修了自己用,自己賺錢不好?

可是,哪兒來錢?這幾年,修那一幢綜合病房大樓泡進去上千萬元,修新老職工宿舍又投進去數百萬元,評三級甲等醫院,購CT、監護儀、彩超、內窺鏡等高中檔設備又用去兩千多萬元。這當中還有多半是賴賬或分期付款的。葯賬也還欠了幾百萬元。有人說,可以職工集資拆建老病房樓。這又談何容易。前兩年職工集資的款額本息都還未還完,再則,這可是數千萬元的大數字,如何集資得起?還有,現在政策又不允許事業單位搞集資了。罷了罷了,這「賣院賊」的罪名就由自己和院領導班子來擔了。今後這幢樓如果修起來,這合資醫院如果辦起來,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到牆基上去,就讓醫院裏的後人們來指名字罵吧。那時候,自己也不在這個世上,隨他們了。也許,也會有人說,當年那個夏坤院長和他們一班人做得對,那當然好。可是,也聽不見了。對,前怕狼后怕虎,什麼事兒也做不成。

離院前,他同書記議了,同一班子領導議了,都說,找到投資者就干,豁出去了。對,豁出去了。想着,夏坤激動,又想到那最關鍵最喜人最愁人最惱人最誘人的「錢」來。

「夏院長,你在接續你的思想,還在想那件事情?」

「對,我在想那件事情。」

「到底什麼事情,保密?」

「不保密,我在想錢。」

「想錢,嘻嘻,你大院長大教授缺錢?這次調資可肥了你們這些人。」

夏坤就對甘泉說了醫院想建新病房樓辦新型醫院的事情。甘泉拍手稱好,說他思想解放。夏坤心想,自己為什麼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年輕姑娘講這些事情,也許,自己的潛意識中想過她爸爸在美國,也許就是個有錢的闊佬。

夏坤這樣想的時候,空中小姐送來晚餐。每人一份盒飯,有任意挑選的飲料、水酒。夏坤對空姐點頭笑,心裏極不舒服。乳酪、甜食、生菜都不對他這個嗜麻辣小面紅湯火鍋為最佳美食的重慶人的口味。口感的不適與腹中的飢餓搏鬥,生菜竟成了此時的美餚,嚼得一乾二淨,眼角的餘光還饞涎著甘泉盤中剩下的生菜。甘泉瞅他一眼,將生菜全給了他。他不客氣,一掃而光。甘泉盯他笑。他要了飲料。空中小姐盛情地鏟入近半杯碎冰塊,夏坤喝了幾口,本來就涼的腹內幾乎凍結。就饞涎起家中頓頓都有的熱湯菜來,又眼羨著那些老外們的虎吃豪飲。

飯畢,甘泉仰頭睡了,頭歪斜到他肩頭上。他任她靠着,心裏舒坦,側目望機窗外。

分不清是天是海,飛機在雲海浪尖迤邐而行。相對論,離地時的箭速般快感與太平洋上空的蝸牛般運動形成巨大反差。夏坤翻開世界地圖看,真可謂行毫釐。唯屏幕上的橄欖球衝撞和耳機內的強節奏樂曲使人震顫。太陽推走浩繁星空。人與大自然搏擊,飛機追贏了地球的自轉。到達洛杉磯機場仍然是白晝,時間依然是出發日的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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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越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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