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平安深吸一口氣,長嘆一聲,看看孩子,不禁悵然。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雖蓬頭垢面,卻也長得清秀。女孩一派天真,不過十歲光景,男孩眉宇間透著一股冷峻,看似比女孩大了不少。平安問:「這兩個孩子有名姓嗎?」男孩介面說:「我叫董長生,我妹妹叫董雯雯,你是誰?」老頭說:「小孩子家,沒禮貌!」平安卻阻止老人,笑道:「董長生,我叫張平安。這是張小虎叔叔,你想不想給你家人報仇?」男孩斬釘截鐵道:「做夢也想,你能幫我么?」平安欣然道:「好,好孩子,從今以後,你就跟著我,我保你能報仇!你信不信?」

董長生似乎一個未長成的漢子,跪下給張平安磕頭,口中喊:「張伯伯,信!我董長生跟定你了。」老頭有些猶豫,囁嚅道:「這個……」張平安打斷他話頭:「大叔,長生和雯雯今後就讓我們來養吧,實不相瞞,我和這位張小虎兄弟,都是黑衣會的人。」「啊!」人群里一個粗豪漢子聽到這話,脫口叫了出來。那漢子躍眾而出,拜倒張平安面前,輕聲叫:「屬下參見教主!」張平安卻並不認識他,疑惑道:「恕我眼生,與你並不相識,你是哪個堂的?」那漢子恭敬稟道:「屬下是遼東總舵旗下外天罡第五堂旅順口的跑堂,我姓丁名得勝,您老人家登基掌教典禮上,我見過您一回,目下您雖長出了鬍子,形貌卻也眼熟,屬下這才冒昧相認的。教主日理萬機,像我這等小腳色自不會留意的。」張平安道:「唉,這算哪門子話,既在門下,自然是打洋鬼子的英雄好漢,一視同仁,一視同仁。我確也未曾看到你,想是典禮那天你離得遠了,我沒瞅見,實在過意不去。」

丁得勝忙相扶張平安站起來,將一眾漁民介紹給他。老漁民叫郭德藝,住在村北,老伴兒給老毛子殺死了,兒子給毛子拉去當苦工,一直沒回來,不知生死。郭德藝是村裡最恨老毛子的,因之董家出了事,他頭一個咽不下氣,拉了這幫子村中爺們兒,老的七老八十,小的十五以下,能頂些用的全叫出來,本來是想去找清兵告狀的。他們合計了,若清兵不理會,他們就等天黑了暗殺老毛子,神不知鬼不覺,殺兩個夠本,殺仨賺一個。正說話間,門外忽地吵吵嚷嚷起來,還傳來一陣鑼響。

嘡——嘡——嘡——

一個破鑼嗓子的吆喝聲隨之囂起:「各家各戶聽清嘍,大俄羅斯帝國關東州廳府發布文告嘍!你們耕的地、吃的煙酒、食鹽都得繳稅,進港的船隻按大小得交納船舶厘稅!今後井蓋兒一律加鎖,飲水也得交厘金喲——」

嘡——嘡——嘡——

丁得勝恚怒而低聲罵道:「這狗漢奸真不要臉,俄國人朝他一瞪眼,這老小子就嚇得噴屎撒尿,巴巴地給老毛子當狗腿子,整天見他敲鑼嘶喊,催捐逼稅。老毛子給他月餉二十個俄洋(盧布),他就拿自己當縣太爺,跑來趾高氣昂,目中無人,頤指氣使,仗著老毛子有槍炮,都不知道自己姓甚麼了!若在沒人的地兒讓我碰著這古老二,俺他媽的非活剝了他!」一眾漁民咸表憤慨,忿忿不平,郭德藝一屁股坐到土墩上,手握拳頭,猛捶大腿,唉聲嘆氣。董長生氣得要推門出去,立時就要去打古老二,幾個漁民趕忙拉住他,說他人還小,打不過人家,好說歹說,給拉住在屋內。

張平安問丁得勝詳情,丁得勝行了一禮,恭敬稟道:「教主久在外戎行,不知此間老毛子之惡行,容屬下詳稟。」原來當年俄國兵艦一開進旅順口,沙俄遇地便實行「本土化」,建立龐大殖民統治機構。划旅大為俄國的關東州,總督阿列科謝耶夫決心將旅順變為俄國東方的「塞瓦斯托波爾」軍港,盡毀陳屯、夏屯、郭屯、黃營和太陽溝的民居,將村民悉數趕走。從山東、河北招募十萬「卯子工」在此修築要塞、兵營、鐵路和炮台。並瘋狂抓夫派款,巧立名目,徵收捐稅。拒不履行租地條約里規定的「租界內收稅理民仍歸中國自主」的條款和他們當初自己信誓旦旦的諾言,肆意違約,橫徵暴斂,瘋狂掠奪。

「當初老毛子佔領了旅順,立馬就派兵來強征捐厘,就如古老二在外頭敲鑼喊的話,耕地、煙酒、海鹽等咱們賴以生存的東西,都要征捐。聽古老二自己說,每年單單這筆老毛子的『國庫收入稅』,就能壓榨去咱們旅順大連兩地老百姓數十萬俄洋!除此之外,咱們住的這破草屋,要征捐;打來的魚要賣,還得交厘金;運貨的牲口、馬車、人力車,也征捐;船運、飯鋪、城裡的戲場子都要征捐。就使連家裡有條狗的,也要替狗交兩俄洋的厘金!老毛子叫這是『繳稅』,睡?睡覺也要交,交他們個大頭畜生睡!您聽聽,連喝水都要交錢,才給打水!還讓不讓人活啦!」丁得勝越說越激動,屈指細數,就在教主面前也難掩激憤。

張平安愁眉不展,慨嘆道:「這叫鄉親們怎麼活啊?唉……」說話間,外面又聽見有人喊住古老二,高聲相詢:「敲鑼的,這水要交多少錢?」

「俄洋一錢半,我看還行。這水井自此有俄國人管著,安全放心嘍!」那個替老毛子跑腿的貨仍是一副破鑼般的刺耳嗓音。

那人怨道:「早年朝廷捐厘每畝地五錢都很少有人家交得起,你的主子一來,就要十俄洋一畝,整整比朝廷要多捐七錢,光這筆天價,就能餓死我們。目下這水還須得另交錢,豈不是催命!我們活不了,看你們問誰要錢去!」

古老二忙豎起食指頂在嘴唇上,悄聲道:「這話你也敢瞎說?不要命了!今天算你走狗運,沒俄國人同來,否則你這句話就送你去雞冠山!」俄國人在雞冠山設立了死囚監獄,說去雞冠山,就是抓去坐牢的意思。

「你個漢奸走狗,你怕你主子,我們可不是孬種,我們行得正不怕影子斜,我就是要說道說道,老毛子不是人生爹媽養的!」

「唉唷,路大膽兒,我知道你膽子大,不怕他們的槍炮,你反正是光棍一根,沒的拖累。我可不一樣,我一家七口,莫說指著我給他們餬口,就是替他們保命,也只能在洋人的槍口下低頭啊,我干這差事,可是出於無奈吶……」

「廢話,餓死也不當二毛子走狗!」

「怎的?姓路的,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趕緊給我讓開,你才是條狗呢,人說,好狗不擋……啊喲……」古老二最後一個「道」字尚未出口,就大聲呼痛起來。張小虎趴窗戶上往外一望,看見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赤膊著上身,肌肉塊塊隆起,正揮拳痛打古老二。那古老二棺材板兒的身材,不經他兩拳下去,已然如一灘爛泥,再難扶起來。旁邊人怕出人命,紛紛上去拉架,屋裡眾人也聞聲開門出來。

張平安見古老二五短身材,尖嘴猴腮,賊眉鼠眼,兩撇鼠須倒是油黑,活脫脫就是個婁阿鼠。邊上那漢子雖給眾人拉開,卻兀自怒目突睛,掙扎著要上去趕打。古老二躲躲閃閃,一頭縮頭,一頭往後退,退得遠了,才伸手指點著路大膽,賭天罰誓:「路大膽,你給老子等著,看我去叫俄國人來收拾你,看你還有沒有命!」身前一個大媽聽了古老二的話,登時火冒三丈,轉身舉拳就打他,罵道:「你個漢奸老東西,趕緊滾吧,再胡說大伙兒都得打你!」

古老二一頭逃一頭三步一回頭,連叫:「反了,反了,你們都等著,全都逃不了。」話聲還未落地,他便「嘭」的一下,撞在人身上。他矮小瘦弱,本就身量輕,對方身體竟然生出巨大的外力,古老二賽如給一個大力士扔出去一樣,騰空而起,如離弦之箭,摔向路大膽、郭德藝等人群站立的所在。古老二重重摔在地上,正巧是跌在路大膽的腳前,相距其腳尖不過十寸。天色向晚,今日漫天無雲,月光皎潔,眾人看得真切,撞古老二的,就是張平安。平安一眨眼,乘古老二說話回頭,就晃身擋在了他的退路上。古老二身子觸及他身子的剎那,平安內力所到,登時將之震飛起來,摔在路大膽面前,力道拿捏妙到毫巔,一干漁民就看不出來,只當古老二是摔得巧。

路大膽怒氣猶勃,俯身一把抓住古老二的領口,像老鷹抓雞兒似的拎起來,怒目瞪之,吼道:「你剛才的話再給老子說一遍!不說老子擰下你的狗頭當夜壺!」古老二怎料得到奇變陡生,剛才還當脫險,耀武揚威,此時卻報應得恁般速,早嚇得屎尿齊流,觳觫成篩糠模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路大膽便伸手捏住他脖子,就要用力擰斷,旁邊眾民同聲驚呼,勸阻已然來不及。

張平安身形一晃,黑影一閃,又貼著路大膽的面孔挨近,一把將大膽的手從古老二的脖子上拉下來。路大膽但覺手肘發麻,手指無力,自然鬆開,他既驚且惑,瞪著平安一時發獃。張平安卻冷然道:「殺這種狗東西,別污了你的手!」張平安一出手,輕描淡寫就化去了路大膽幾百斤的蠻力,手筆不凡,路大膽氣為之奪,點頭退在一邊,看其如何處置。

古老二逃過一死,方才說得出話,朝平安又是拱手又是作揖,連連告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我不是人,大伙兒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我這狗東西一回吧……」張平安凜然質問:「要弄死你,易如反掌,今日你若要留命在,就得依我三件事,倘若有半點違背,立取爾命!」「莫說三件,就是三十件,小人也依從,求好漢開恩,好漢開恩。」古老二聽到有生機,早忘記自己祖宗,一疊連聲地喊。

張平安勸眾村民都到里正家裡取齊,他則將古老二抓入草屋,單獨面對面,伸出三指,數道:「頭一件,今後不可再給洋人幹活。」古老二趕忙答應。「第二件,今夜你得聽我們調遣,稍有不從,立取爾狗命!」「行,行,您們就儘管吩咐,絕無不從的。」古老二滿頭大汗,黃豆一般的汗珠嘩嘩往下淌,風吹過一陣,冷得他激靈靈打顫。

「這第三件么,我且問你,你會識文斷字么?」

「會幾個。」

「好好說,別瞎攪合!」

「啊喲,不敢,不敢,小人確是讀過一年私塾,字還認識千兒八百個,寫起來也有六、七百個還湊合。」

「會畫圖么?」

「會,說到丹青,老朽還真會塗鴉兩筆。」

「你給我聽好了,今日你就給我混入老毛子的軍港里,把裡頭的房屋、崗哨、艦船位置、汽油庫、軍火庫,凡百細情地理,統統給我描畫清楚。」

「好漢啊,這個……這個……我可干不來,會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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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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