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父女

謝景果真是故意的。

秦九黎一離開謝府，就有親信侍衛上報給了謝景。

謝景神色意味不明，沉著臉道：「派人跟上去，看看她到底是和誰在一起。」

侍衛應聲。

不到半個時辰，親信前來回稟：「公子，她去了舊秦相府。」

謝景眉頭輕皺了下，道了聲：「知道了。」

他的阿黎向來聰慧，只怕是已經知道他是故意放她出去的，所以才改了原本的路線，繞去了秦府。

不過，這樣也好。

誠然，秦九黎原本的確是想要去看嚴深的。謝景派人跟著，那裡她不能去，秦府總能去，且她這次並未翻牆，是直接從正門敲門的。

廢宅之地，即便裡頭有人，敲門的暗號沒有對上，也不會有人來給她開門的，秦九黎敲了兩下做了個樣子，就直接推門進去了。

前天來的時候是夜間，她瞧著秦府雖然破敗，可似乎也還好，但白日里，天光明亮，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枯敗落魄的顏色沉入眼中，叫人的心不禁狠狠一陣抽疼。

三年，秦九黎第一次這樣清楚的感受到，秦氏，是真的歿了。

從前那個被大晉皇帝倚仗，百官敬畏，百姓稱頌的國之柱石，到底還是被這波詭雲譎的朝堂黨派之爭吞沒了去。

大晉丞相秦顥，連帶秦氏門下願為大晉的繁榮安寧嘔心瀝血，披肝瀝膽的一群赤勇忠魂，如同這庭院的草一般，只餘下了一片毫無生機的枯敗。

秦九黎的心中忽然緩緩升起一種沉重的預感——

大爭之世，大晉這艘看似外表華麗，堅實穩固的巨輪，亦或，度不過這群狼環視的動蕩亂世。

她站在假山的密道口，沉默著收拾了心中的無限感慨，片刻，鑽了進去。

沒有任何防備，一點兒都不像是關押著死而復生的朝廷重犯的樣子。

越往裡走，秦九黎的心跳得便越快。謝景絕不會真的以為把人藏在最危險的地方就當真是最安全的，必然會有所部署。若那些人沒有動，要麼是謝景下了命令，要麼就是……

人根本就已經不在這裡了。

秦九黎加快了步子，氣息不穩的站在最後一道石門前。

石門開啟，她已經做好了裡頭沒有人的準備，然而，入目所及，一道磊落青衫如同她上次來的那般，坐在矮几旁邊，執筆寫著什麼。

聽見石門開啟的聲音，那人也沒有回過頭來，習以為常。

秦九黎詫異謝景並未將人轉移走，也瞬間懂了他的目的。

帶她來見父親，是為了確認她跟秦氏的關係深淺，好以此作為威脅。而今日，他卻是在確認自己到底是不是秦九黎。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秦九黎嘴角勾起一道冷意，對著那青衫人喚了一聲：「爹爹。」

秦顥本以為是送早飯來的人，聽到聲響后自然如往常一般沒有理會，等那人把飯食放下離開，然而他背對著等了半晌也沒有聽見其他的動靜，正疑惑著，耳中就鑽進來一個女子溫柔的盛滿了情意的聲音。

爹爹？

他心間陡然升起濃濃的喜悅，霍地回身，一聲驚喜的「小黎」脫口而出。然而下一刻，印入眼帘的人卻並非他挂念的女兒，而是一張前日晚上才見過的臉。

謝景的人。

秦顥只當是自己日思夜想所以才把一句不知道是什麼話的話聽成了他的小黎在叫他「爹爹」原，本的喜悅一下被衝散，著實讓人懊惱，於是對上秦九黎，他自也是沒有好臉色，連話都懶得說了，直接當沒看到似的轉過頭去。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身子還沒有迴轉完，一聲清晰的「爹爹」就又鑽入了他耳中。

秦顥震驚地回頭對上秦九黎的雙目，「你叫我什麼？」

秦九黎站在門口，雙眼蒙上一層水霧，面前的人都有些看不清了，她忙抬起袖子擦掉眼中晶瑩，又對著秦顥叫了一聲：「爹爹。」

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絕非幻想。

秦顥驚愕地看著面前的女孩兒一張一合的嘴，一時竟有些恍惚。

他本該怒斥這女子的，因著他這一生都只愛過亡妻一人，只有秦九黎一個女兒，絕不會再多出一個人來叫他爹爹，若有人這般叫他，他定認為那是對他的諷刺和誣衊，然而，此時此刻他心中卻沒有半分惱怒，只是震驚和不解。

「你……你叫我爹爹？」

他再一次確認。

秦九黎上前，跪坐在他面前，目光同他平視，拚命忍了淚水低聲道：「我是小黎。」

秦顥心中湧起一陣激蕩的波瀾，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懷疑過這女子是他的小黎易容的，他心頭幾乎是下意識的就信了秦九黎這話，「小黎？」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到她的小手指上，頓時猶如兜頭一盆涼水，將他的歡喜給澆滅了，秦顥倏地沉下臉來，冷冷道：「姑娘是欺老夫年邁，老眼昏花，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得嗎？姑娘容貌傾城，小黎望塵莫及，我秦氏如今在大晉也早已沒落，姑娘借用小黎的身份，到底意欲何為？」

秦九黎也看了眼自己的小手指，這具身體的小手指骨節當然沒有缺陷，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要叫人相信她是秦九黎，實在有些難，父親不信是自然，只是……

「若是容貌會影響爹爹的判斷，爹爹何不把眼睛閉上？」

秦顥目光冷冷，看了她片刻，倒也閉上了眼睛。

秦九黎心中悲慟，垂下眼眸低聲道：「小黎在娘親肚子里的時候，總是鬧騰，爹爹以為是個男孩兒，就給取了個秦昭這個名字，取日月昭昭，光明磊落之意。」

秦顥輕哼一聲，訕訕道：「你既用了這個名字，當然知道這名字的來源和含義。」

秦九黎搖了搖頭，「不是。」

秦顥的眉皺了起來。

秦九黎接著道：「小黎右肩上有塊心形的紅印，別人都以為是胎記，實則卻是五歲那年，不小心從樹上摔了下來，一顆小石子扎進了肉里，這才留了那個疤。」

秦顥的心跳了一下，睜開眼睛，目光仔細的打量起面前的人來。

「爹爹把眼睛閉上。」秦九黎伸手掩住秦顥的眼。

眼前又是一黑，秦顥腦中卻突然想起過往的畫面。

從前自己多次因公務勞累的時候，他的小黎也是這般，直接伸手擋住他的眼睛，同他說……爹爹把眼睛閉上。

秦九黎深吸了一口氣，收回手。

秦顥心中升起了一種極其詭異的情緒，目光灼灼的看著她，眼中雖然還是帶著幾分不敢相信，卻也有了幾分掙扎，「你……」

秦九黎覺得眼前又有點兒朦朧了。

「八歲那年，您生了重病，藥石無醫。小黎去嵬山學醫的時候，師父曾說過，這輩子，只收一個弟子。」

秦顥道：「一個弟子？」

秦九黎道：「是」

秦顥道：「那你呢？」

秦九黎鄭重道：「我就是。」

秦顥的唇抖了一下，猶自不敢相信，「是向裡子見你天資奇特，所以破了他自己的……」

秦九黎搖頭打斷他的話，「不是，嵬山向裡子的徒弟，只有秦九黎一個。」

秦顥喉嚨中那還沒有說完的半句話堵在那裡，平靜的心一下被攪亂。

向裡子的弟子只有一個，但秦九黎和秦昭兩個人都是向裡子的弟子。

答案呼之欲出。

秦九黎道：「女兒如今的容貌雖然變了，但爹爹難道就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秦顥心中又是一動，若當真沒有感覺，他此刻早已對這人冷麵喝罵了，哪裡還能容得她繼續在這裡胡言亂語！

秦九黎垂下眼眸低聲道：「秦氏慘遭橫禍的時候，女兒被謝景關在廢園，等得知消息，已經……秦氏遭此大禍，皆是女兒識人不清，連累了整個家族……」

她的聲音帶了哽咽，那些追悔莫及自認罪過的話說不出口，只能垂頭略過，哽咽聲中帶了哀求：「爹爹可不可以不要怪我？」

秦顥心間波瀾不止，理智上他是絕不相信面前的人就是他的女兒的，可情感上，卻又忍不住相信。

沉默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你……怎麼變成了如此模樣？」

秦九黎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才道：「睡了很久，後來一覺醒來，就成了另外一個人。」

秦顥脫口就想喝一句：「荒唐！」然而唇動了動，卻把那話給吞了回去，注意力落到了秦九黎的那句「睡了很久」的話上，心尖不禁一跳。

「照你的說法，那原來的小黎呢？」

秦九黎苦笑一聲，「爹爹以為呢？」

秦顥心臟一陣緊縮。借屍還魂，自然是要先成為魂，才能還魂的……

他早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他的小黎不會好，身子也多次想過小黎是不是已經不在了，但謝景每次來都說安好，他便也自欺欺人般認為真的安好，卻原來……

也不知肺腑之中是什麼東西絞在了一起，秦顥心中一痛，臉色「唰」的一下，一片慘白，身子也瞬間失了力氣，歪倒在几案上。

「爹爹。」秦九黎大驚，忙上前扶了父親，按住他掌心的穴道。

片刻后，秦顥緩過一口氣來，卻像是突然又蒼老了許多一般，神情疲倦，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張陌生的臉。

「你……當真是小黎？」

「我是。」秦九黎難過地點頭，「爹爹不要傷心，我現在這樣，也很好，爹爹不也說，比起從前的那副模樣，如今更好看些嗎？」

「小黎……」

秦顥悲切的喚了一聲，秦九黎再忍不住，撲入父親懷中。

父女二人抱頭痛哭。

秦九黎哽咽道：「爹爹不要怪我，女兒不是故意的。」

秦顥知她說的是秦氏的事，心中也是悲痛，可事已至此，他如何還忍心責怪。

「不怪你，這是朝堂之上的黨爭，同你沒有關係。」

「若非我嫁給謝景，爹爹就不會對謝氏這樣沒有防備。」

秦顥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髮，長嘆一聲，「以謝如晦的心機和才智，扶持新帝上位，除掉秦氏，成就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是必然。爹爹鬥不過他。你的存在，不過是加快了成就他野心的速度，便是沒有你，這結果也不會改變。」

「可是……」

「沒有可是。」秦顥笑了一聲，輕輕擦拭掉秦九黎面頰上的淚，「你我父女，皆是死而復生，如今能夠再見，已然是上天恩德，就不要說那些讓人難過的話了。」

秦九黎重重的點了點頭，「爹爹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聽她提及這事，秦顥心口驀地一跳，緊張道：「你如今怎麼還在謝景的身邊？他可知道你是……」

話到此處，秦顥話音一緊，已然發現了不對勁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