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風起
這笑中嘲諷的意味又濃厚了幾分,不需要人去辨別便能聽得出來。
謝景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心中生出了怒意。
他自問,對秦昭已經足夠喜歡足夠寬容,即便是因為阿黎的緣故,他做的也夠了。
秦九黎看著他微變的神色,嗤笑一聲,收斂了面上的笑意,冷冷道:「秦昭跟世子沒有相知相愛,更沒有同生死共患難過,甚至從一開始,就是敵對算計,世子卻說,你喜歡我?」
她頓了下聲,欣賞著謝景越來越黑的臉色,心底的愉悅慢慢滋長,頗有意味的道:「是你的喜歡太過廉價,還是,你把我當成了師姐,想要彌補她?」
謝景的眼瞳中驀地射出一道刺骨冰寒的視線,聲音冷凝:「你說什麼?」
「世子把我當成是師姐的替身我都沒在意,如今我不過這麼說一句,你就受不了了嗎?」秦九黎笑了一下,徐徐道,「可惜,我師姐已經死了,是被你和齊樂瑤害死的,你再怎麼想彌補,也沒有機會了。殺父滅門之仇,利用欺辱之恨,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對面的人「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面色發白,目光冷凝地怒視她。
謝景向來以溫潤的面目示人,好似公子如玉,溫文爾雅,全然沒有脾氣。然而,他到底是謝如晦的兒子,大晉最有權勢的王侯之子,一但發怒,身上籠罩的那股攝人的氣息足以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只是可惜,他對著的是秦九黎。
一個從閻羅殿里爬出來的,對他毫無畏懼的人。
秦九黎抬眸同他對視,那雙明亮的眼眸中只有看透他虛偽面目的瞭然,絲毫不見心虛畏懼。
這樣直白的目光,謝景心神突然就晃了一下,竟徒然間生出一股想要逃跑的心虛感來。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那兩年,他每次去廢園見秦九黎,對方都是這樣的目光,逼得他每次僅僅只說兩句話就逃離開。
秦昭的身影驀地同秦九黎重合在一起,謝景的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反應過來面前的人是秦昭。
他是虧欠了秦九黎,可他沒有欠秦昭的。
如此一想,心底的慌亂便壓了壓,他這才擠出聲音,乾乾地道:「我是在和你說齊樂瑤,你不要把阿黎牽扯進來。」
秦九黎見他神色慘淡,似乎很是傷情的模樣,才消下去不久的譏諷不由得又露了出來。
「齊樂瑤有什麼好說的?齊庸已經完了,按照你們謝侯府一貫棄車保帥的作風,齊樂瑤不也等同於完了嗎?一個已經被放棄了的人,你倒是還念著。」
謝景皺眉,「我說的不是這個。」
「好吧。」秦九黎又笑了一聲,悠悠道:「誠然,你說的沒有錯,我就是故意告訴她我跟秦家有關係的。」
謝景眉頭皺得更深了,「為什麼?你知不知道她若是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一定會……」
他深吸了一口氣,後邊兒的話沒說得下去。
秦九黎卻接了道:「會殺了我?」
她的聲音甚至帶著幾分笑意,謝景聽得很是不解,「你當真不怕死嗎?」
秦九黎面不改色,「我現在不還活得好好的?」
謝景怒道:「那是因為我沒讓父親知道!」
秦九黎道:「你可以告訴他。」
她聲音平平,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謝景被堵著了心口,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最後實在忍無可忍,只能懊惱地甩袖離開。
秦九黎盯著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見,這才彎起嘴角重重地冷笑了一聲。
若非曉得謝景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真當他是真心的。
在院中坐了一陣兒,秦九黎回房,用機關鳥傳了道消息出去。
……
晚間亥時的時候,刑部大牢關押齊庸的牢房來了一位貴人。
屏退左右,同齊庸說了半個時辰的話,離開的時候,面色頗為愉悅,似乎同齊庸相談甚歡。
那人才離開刑部,這個消息就以一張信箋的方式放在了謝如晦的案頭上。
謝如晦眉頭皺了又松,鬆了又皺,終於,次日,去了刑部。
齊庸見了他,頓時激動的尖聲道:「侯爺救我,下官沒有做過那些事,是被人陷害的!」
獄卒在牢房中擺了几案和坐墊,謝如晦坐下,這才徐徐道:「誰陷害你?」
齊庸面上閃過不自然的惶恐,眼神躲閃,「下官……下官也不知道……」
謝如晦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或許我該換個話題,聽聞昨夜,有人來看過你?」
齊庸僵住,臉色隱隱有些泛白。
謝如晦任由著他惶恐了半晌,而後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昨夜,陛下來找你,所為何事?」
齊庸身子一晃,「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哀叫一聲:「侯爺!」
謝如晦慢悠悠的品了口茶,又慢悠悠道:「你應該知道的,這刑部大牢里發生的事,決計瞞不過我。」
齊庸急急道:「下官絕沒有出賣您!」
謝如晦道:「陛下都同你說了什麼?」
「陛下……」齊庸的面色又白了一分,聲音發抖,略帶了幾分猶豫,「陛下他……」
「嗯?」
謝如晦半眯起眼睛,從鼻間發出一聲帶著危險氣息的催促。
齊庸的身子一抖,額頭上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掙扎猶豫了半晌,到底是咬牙道:「陛下他讓下官……讓下官,揭發侯爺。」
謝如晦面色微沉,「揭發本侯?」
「是……陛、陛下說,若是下官能夠揭發侯爺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就、就饒下官和家人一命。」
謝如晦沉默片刻,然後笑了,「陛下果真是長大了。」
齊庸不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只能低著頭一個勁兒的惶恐保證:「下官絕沒有出賣侯爺,什麼都沒有說。」
「什麼都沒有說?」
「是。」
謝如晦意味深長地看向他,笑了道:「陛下都說了可以饒你和你一家的性命,你怎麼不說?」
他的笑太過瘮人,齊庸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著,卻要努力壓下心中的恐慌,斟酌道:「下官對侯爺的衷心天地可鑒。陛下可以饒下官和家人一命,侯爺更可以。」
謝如晦微微仰頭,嘆道:「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齊庸尚還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便見他站起了身。
「你說的沒錯,」謝如晦道,「本侯的確可以救你。」
齊庸眼中驟然綻放出一道驚喜的光芒,然而,他尚還沒來得及體會那劫後餘生的激動,謝如晦的下一句話就將他打入了深淵谷底。
謝如晦道:「不過,本侯對陛下向來遵從,陛下既然已經給了你活命的選擇,你沒有選,本侯也不能拂了陛下的意。」
齊庸臉色驟然白成一張紙,「侯、侯爺,你說……什麼?」
謝如晦居高臨下的俯視齊庸,聲音聽不出情緒和喜怒,「當然,你還可以答應陛下,去告發本侯。陛下高興,本侯也會高興。」
「下官不敢!」齊庸驚懼道,「侯爺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我可以對天發誓!」
他急得面目扭曲,謝如晦卻毫無波瀾。
刑部的暗子呈上的消息是,陛下是歡喜著離開了。不論是真歡喜還是假歡喜,齊庸,都是留不得的。
齊庸指天發誓了好一陣子,卻依舊得不到謝如晦的半分回應,心口不由得一點點涼了下去。
他跟隨謝如晦多年,日日都在揣度他的心思,雖然很多時候都揣度不出謝如晦到底是怎麼想的,然而謝侯爺這一刻的想法,他卻突然明白了。
「侯爺……是想讓下官死?」
謝如晦凝視他片刻,緩緩道:「本侯從未主動捨棄過你,是你自己給自己選了這樣一條路。」
齊庸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什麼,最後卻是無力又絕望的垂下了頭。
片刻后,謝如晦聽見他嗤笑了一聲說:「是了,是下官自作自受,我要是沒有收馮崇的錢,沒有自作聰明派人去殺那個姓沈的,就不會淪落到今時今日的模樣了。」
謝如晦的瞳孔驀地一縮,驚疑道:「當真是你?」
齊庸想,要是他昨夜直接把一切都告訴給小皇帝就好了!
如今,謝如晦是不會再給他這個機會了。
不過,還有其他的方式……不是嗎?
齊庸的笑聲越來越放開,以至於面色平平的謝如晦都皺了眉。
「你在笑什麼?」
齊庸道:「當然是在笑我自己,戰戰兢兢的這麼多年,終於還是沒有逃過。」
謝如晦眉頭擰得更深了,再一次問:「馮崇和沈玄的案子,當真是你主使的。」
「那不然呢?」齊庸笑道,「不是我,難道是侯爺?」
謝如晦凝視他許久,沒從他面上看出什麼,闔了下眸,長嘆道:「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轉身出了牢門,齊庸卻突然喊道:「侯爺!」
謝如晦回頭。
齊庸道:「念在下官同侯爺有連襟之宜,又追隨多年,如今甘願赴死,侯爺能不能讓我,在死前,見一見阿瑤。」
謝如晦沉默片刻,終究沒有答應,「你若有話同她說,本侯可以轉告。」
齊庸跌坐在地,面色發苦。即便早已料到謝如晦不會允許,還是有濃濃的遺憾和失望。
他最愛的女兒,果真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許久,他才緩緩吸了口氣無力道:「那就勞煩侯爺帶話了……」
……
謝如晦離開不久,有人給齊庸送上了一枚毒藥。
當斷則斷,斬除後顧之憂向來是謝侯爺的行事作風。齊庸壓著赴死的恐慌,顫抖著接了葯,想了想,同那送葯的人說,轉告侯爺,小心陛下。
而後,將那毒藥一飲而盡。
葯,見血封喉。
那人將齊庸的話傳回了謝府。管家謝周呈上,忍不住感嘆道:「齊大人對侯爺……也是一片赤誠。」
謝如晦意味不明的輕笑了一聲,片刻后道:「他是想要本侯記住他的衷心,好救了他的家人。」
「那……」
謝如晦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氣道:「不過幾個婦孺幼童,救,便救了吧,也算是……」
後邊兒的話他沒再說下去,謝周也沒有問,低低的應了聲「是」,退出了書房。
謝如晦在書房中坐到了天色暗晚,走出去的那一刻,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來,夾了幾片雪花貼在他的面上。
極涼。
謝侯爺抖了下衣襟,心間突然映出一念——
風起雲翻湧,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