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尹秋在青樓的時候,也曾服侍過樓里的姑娘沐浴,她也時常和別的女孩子一起洗澡,光溜溜的身子看多了早已見怪不怪,然而此刻面對着不著寸縷的滿江雪,她竟有些莫名的不敢直視。

像是雪夜中垂落在稍頭的一朵清艷梨花,滿江雪烏髮披散,容顏在水霧中有些朦朧,她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楊柳細腰,婀娜多姿,滿身都是晃眼的雪白,這般坦誠相對下,更覺她冰清玉潔,美不勝收,彷彿多看一眼,都是一種無聲的褻瀆。

見尹秋眼神躲閃,又無動作,滿江雪朝尹秋走來,問:「發什麼愣?」

她就這麼直白地立在自己身前,尹秋眼睛都不知該往哪裏放了,這才磨磨蹭蹭地脫起衣裳來。

滿江雪先一步入了池水,靠坐在池邊,水平線恰好齊平在她胸口,只露出雙肩與如玉的脖頸,遮去了那些叫人浮想聯翩的春光。

尹秋脫完了衣裳,垂頭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軀,再聯想到方才滿江雪的模樣,她竟生出一股荒唐的自慚形穢來。

尹秋自小吃不飽穿不暖,長期餓肚子,所以發育得較遲,十歲的年紀也不算小了,可她看起來卻彷彿一根豆芽菜,又瘦又乾癟,身量比起同齡人也要矮上許多,其實不太像是十歲的孩子。

因着外貌的緣故,在進入尋春院前,人販子將她打扮成男孩的模樣,買她的人見了她也不覺有疑,回到家給她洗澡時才發覺她是女孩,氣得火冒三丈。

尹秋胡思亂想着,聽見滿江雪的聲音忽然傳來:「還不進來?」

發覺滿江雪正在看着自己,尹秋與她對視一眼,十萬個不自在,趕緊「撲通」一聲跳進了池子裏去。

她這舉動震的湯池狠狠晃蕩起來,驚起不少水花,撲了滿江雪一臉,滿江雪以為她是鬧着玩,也不生氣,只喚尹秋到她身邊去。

摒棄掉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念,尹秋靠近滿江雪,習慣性地就朝她身上貼了過去,肌膚相觸間,感受到滿江雪的柔軟與體溫,尹秋心道這樣彷彿有些太親密了,便又默默從她身上離遠了些。

滿江雪卻又將她一把拉了回來,說:「跑什麼,辮子拆了給你洗洗頭髮。」

尹秋端端正正地坐着,滿江雪取下紅繩拆了她的辮子,又拿過池邊的木梳給她梳理了一下,隨後又拿來一個小小的木瓢舀水,把她的頭髮淋濕,最後便用手指沾了些皂角粉,給她洗起頭來。

她動作很輕柔,也很耐心,在那清新的皂角香氣中,尹秋想起以前的日子,從沒有人這樣體貼地照顧過她,她更小時候的事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進入青樓后,有個老婆子專給她們這些打雜工的年幼女孩洗澡,那老婆子留着兩手長長的指甲,又尖又利,下起手來狠得不得了,每次洗完身上都是一道道紅印子,破皮是常有的事。

老婆子很兇,也不耐煩,洗的重了還不準哭,誰要敢哭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刮子扇過來,打的人頭暈目眩,尹秋起初不知道她的厲害,被她撓得直躲,後來挨了幾次耳光就不敢了,再疼也是咬牙忍着,絕不吭聲。

而滿江雪的手指輕輕揉搓著尹秋的發,不僅不疼,還很舒服,且還有些癢。

尹秋想動,可那老婆子留給她的陰影還在,已然成了習慣,便忍着癢意不敢動彈。

「怎麼了?」滿江雪注意到她的僵硬,問道。

「沒怎麼。」尹秋說。

「是不是弄疼你了?」滿江雪將動作放得更輕了。

「不是疼……是癢。」尹秋終於忍不住縮了下頭。

滿江雪笑了起來,說:「忍一忍,很快就洗好了。」

得到了安撫,又心知她肯定不會責怪自己,尹秋漸漸放得輕鬆了,被滿江雪的手弄得咯咯笑,同她玩鬧起來,也捧水去澆濕滿江雪的發,等尹秋的小腦袋洗乾淨后,滿江雪的長發已經濕透了。

「淘氣。」滿江雪說。

尹秋從她手裏接過木瓢,說:「我也給你洗罷。」

滿江雪用帕子擦了擦她臉上的水,說:「你會么?」

「當然會了,」尹秋扶住滿江雪的雙肩,示意她背對自己,說,「我以前在樓里的時候,有個姑娘可憐我,把我從灶房要到身邊服侍,我那會兒就總替她沐浴。」

「她對你很好么?」滿江雪微微側着臉,長睫沾了兩粒水珠。

「她是樓里對我最好的人了,可惜後來死了。」

「怎麼死的?」

「陪客的時候惹客人不高興了,就被殺了。」

「你當時在場?」滿江雪沉默須臾才說。

尹秋熟練地揉搓著滿江雪的發,說:「在的。」

「那後來呢?」滿江雪又問。

「後來她的屍首被丟去了荒山喂野狗,」尹秋的聲音沉下來,「那個客人據說是官家出身,有權有勢,沒人惹得起,賠了老闆一些錢,也就過去了。」

小小年紀便已看過世間炎涼,也不知她從前到底都經歷過什麼。

若是師姐當初沒有走……

滿江雪在心中暗嘆一聲,說:「苦盡甘來,等到了雲華宮,就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了。」

尹秋頓了頓,若有所思:「雲華宮或許不會有,可別的地方總是會有的。」

滿江雪轉過頭看着她。

尹秋彎了彎眼睛,笑着說:「等我學會了功夫,就要像那些故事裏的大俠一樣,鋤強扶弱,懲惡揚善,力所能及地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稚子童真,天性純善,說出來的話含着成年人少有的肺腑真心。

滿江雪面露欣慰,摸摸她的頭:「那你一定要記住你今日說的話,永遠保留這顆赤子之心。」

尹秋鄭重點頭:「我一定不會忘!」

·

沐浴完畢,外頭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院中各個角落都點着燭燈,屋舍樓宇也四處張掛着燈籠,夜雪不知什麼時候又落下來,在那些昏昏燭光中打着旋,像是春風吹拂而來的片片柳絮,又像是夏夜的山谷里,零散飛過的蒲公英種子。

「今年的雪,好像總也下不完。」尹秋站在湯房外,看着漫天的雪花。

滿江雪站在她身側,也同她一起抬起頭來。

剛沐完浴,渾身暖烘烘的,即便立在這飛揚的絮雪中也不覺寒冷,兩人都穿着相似的雪白衫裙,光影朦朧間,一大一小靜靜觀賞雪景,誰也沒有再說話,兩人的表情都是寧靜的,帶着些許連本人也不自覺的淺淺笑意。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

尹秋在這茫茫暮雪中,想起了以往度過的那些冬日。

那時的尹秋只覺每一個冬夜都是那般的漫長,偶爾夜半時分被凍醒,周身冷寂,無人依靠,心裏便想着,冬天什麼時候才會走遠?

而現在卻不一樣了,她有了可以依靠的人,不必挨餓受凍,不必心驚膽戰,也不必發愁生計,過去的時光里她無心賞雪,此刻卻能這樣靜謐無聲地留心雪色,這樣的轉變,是從前的尹秋想都不敢想的。

但就這麼發生了,而改變她凄迷生活的人,眼下也正與她一起,看着這風雪互相纏綿。

尹秋在這一刻,驟然生出點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糅雜着遺忘傷痛的決心,對來日的期待,還有對滿江雪全心全意的感恩。

她小心翼翼地偏頭看着滿江雪,在心中想:如果能一直和這個人在一起就好了,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她們再也不分開?

哪怕是一種奢望,或是短暫的假象,如果老天聽到她的心聲,能不能看在她過去十年那麼孤苦的份上,滿足她這個有些自私自大的願望?

如果可以,她願意永遠跟在她身邊,努力追隨她的腳步,等她老了,她也會像滿江雪今日對待她這般,盡心儘力地去回報她,照顧她。

以前有人告訴她,人都是貪心的,那麼,她也偷偷貪心這一回,不算過分罷?

尹秋抿了抿嘴,面向風雪緩緩閉上了眼睛。

「在許願么?」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滿江雪說。

「嗯。」尹秋說。

「許了什麼願?」滿江雪又問。

「不告訴你,」尹秋睜開眼笑,「說出來就不靈啦。」

「那你許完了么?」滿江雪攬過尹秋的肩。

尹秋點頭。

「該回去睡覺了。」滿江雪順勢將她抱起來。

二人入了小樓,陸懷薇正等在大廳內,領着她們上了二樓,停在廊下。

「收拾了兩間房,小師妹想住哪一間?」陸懷薇問。

聽到問詢,尹秋下意識抱緊了滿江雪,有點意外,但沒說話。

「不如就這間罷,」陸懷薇推開面前的房間,「師叔住隔壁,兩間房挨着的,也好有個照應。」

尹秋還是不說話。

滿江雪觀察着她的神色,問:「不喜歡?」

屋子裏黑洞洞的,尚未點上明燈,尹秋只覺那黑暗中彷彿蟄伏着什麼妖怪,只要她走進去,就會立馬被那妖怪一口吞掉。

「我……不能跟你一起住了嗎?」尹秋說得很小聲。

「看來小師妹是怕黑,」陸懷薇便又關上了房門,「那師叔就跟小師妹一起住罷,要是師叔不方便,弟子也可以陪小師妹。」

「罷了,你也去休息,我來就好。」滿江雪說。

陸懷薇應了一聲,替她們點了燈盞,又上了壺熱茶,才施施然告退。

瞧見陸懷薇已然離去,這裏就只剩下了自己和滿江雪兩人,一如前幾日那般,尹秋心裏歡喜得很,掛在滿江雪身上不肯下來,說:「滿江……師叔?」

滿江雪揪着她的后領子把她放下來,說:「怎麼?」

尹秋很快又抱住滿江雪的腰,仰著頭看她,說:「我以後能不能一直跟你住一起?」

「不成,」滿江雪言語平淡,「入了雲華宮,就是新弟子,按規矩你要住在新弟子院。」

尹秋哪裏知道這茬,不由擰著眉毛說:「可我害怕怎麼辦?我想和你在一起的。」

聞言,滿江雪也不由自主皺起了眉。

不知不覺間,尹秋對她的依賴已經從潛意識的舉動,變成了口頭上的直接表露,這意味着她對滿江雪的感情日漸加深,已然將她看做可以依靠的人了。

尹秋沒有父母,自小吃了很多苦,作為被沈曼冬當年悉心照顧過的師妹,滿江雪自然要對她好,會儘力撫平她過去所受的那些傷痛,讓她感受到人世間的美好,也算是回報與沈曼冬之間的姐妹情分。

可若是尹秋太過依賴她,把她當成不可或缺的存在,萬一哪天師姐要是回來了,尹秋單單隻與她親密,卻與師姐形同陌路該怎麼辦?

來前掌門師姐謝宜君曾告誡過滿江雪,若是找到尹秋,一切公事公辦即可,不宜傾注太多感情,畢竟尹秋除了是沈曼冬之女,亦是惡徒尹宣的後人,尚不能知其品性如何,尤其是在不清楚紫薇教尋她有何緣由之下,更需長時間觀之察之,再決定要不要用心栽培。

所謂三歲看到老,一個孩子若是自小便品行不端,實難教導,謝宜君作為掌門,自然要為雲華宮的長遠未來做打算,有那心思去培養尹秋,不如多在別的好苗子身上下下功夫,給她口飯吃,有個地方住,不必受那風吹雨打的飄零之苦,已是給了沈曼冬銷聲匿跡后最大的臉面。

正如滿江雪臨行前,謝宜君喚她到大殿相談,彼時是這般說道:「我已經仁至義盡,也算是完成了師父的囑託,昔年曼冬名動天下,師父本就將她當做下一任掌門來培植,可她不顧師門,還未出師就擅自離開雲華宮,跑回如意門要與尹宣成婚,還接下了副門主的位置,分毫未將師門放在眼中,屬實沒心沒肺。」

滿江雪這樣回:「師姐向來意不在江湖,她有她的抉擇,我們無法干涉。」

謝宜君又說道:「若不是師父留有遺言,她那孩兒我也不大想管,但救人一命到底是勝造七級浮屠,你此番前去,把人帶回來即可,莫要急着上心,她若是有曼冬那等天分與覺悟,到時再另當別論。」

滿江雪未曾多言,雖然內心對謝宜君的說辭不大苟同,但也不得不承認她的考量不無道理。

可此刻,看着尹秋那一雙天真爛漫的眼睛,滿江雪又不由地心軟了。

她想:一個十歲的孩子,只是需要她,願意親近她,這有什麼錯?何至於像防仇人一樣防着她?

用成年人的心思來對付一個單純透明的孩童,未免太過狹隘。

對她好是應該的,可的確不能在她身上花費太多心思,一旦習慣了一個人的陪伴,哪怕是個孩童,來日沈曼冬若回來接走她,滿江雪不可能半分留戀也無,可她又豈能從沈曼冬手裏要來尹秋?

誠然,習慣是很可怕的事,她已不想再去習慣什麼人的存在了。

·

「你怎麼又在發獃?」尹秋疑惑,「總是說着說着就出神,你在想什麼?」

思緒彷彿斷了線的風箏,一瞬就飛遠了,滿江雪拉扯回心神,垂眸看着尹秋說:「宮有宮規,任何宮門弟子都必須遵守,我身為雲華宮一峰之主,不能帶頭壞了規矩,你也一樣。」

尹秋原是想和她撒嬌,但見滿江雪神色嚴謹起來,便收斂了幾分小孩子都有的任性,說:「那我去了新弟子院,是不是就很難再見到你了。」

滿江雪說:「不會,我有空就去看你。」

「真的?」尹秋又高興起來。

「不騙你,」滿江雪說,「得檢查你的功課,所以去了雲華宮,你要好好兒念書和學武,不可懈怠。」

「嗯!」尹秋重重點頭。

不多時,陸懷薇又將熬煮好的葯送了過來,尹秋喝完漱了口,便鑽進了被窩裏去,滿江雪很快也在她身邊躺下,一如前幾夜那般摟着她。

聞着滿江雪身上的香味,尹秋備覺心安,沒多久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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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師叔撿走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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