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夜過去,城裏的風雪終於停了。

暖陽初升,薄光越過枝葉與窗縫而來,宛如一條淺淺的金光玉帶,折了幾折,投在一張雙眼緊閉、神情痛苦的小臉上。

尹秋睡得並不安穩,幾乎整晚都陷在夢魘中,那些支離破碎的夢境裏,有數不清的熟悉面孔,還有聲色各異的罵聲,大大小小的棍棒落在身上,鑽心的疼,她想逃,可無論逃到哪裏總是會有人找到她。

斷斷續續夢囈幾句,她在夢中的冰原上奮力奔跑,回頭看去,一片蒼涼濃霧,什麼也看不清。

無形中,彷彿有什麼人正在急急追趕,她又累又怕,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再抬頭時,眼前站着個白衣勝雪的人,朝她伸出手來。

一瞬間天光大亮,眼前綻開一團刺眼的亮光,尹秋猛地抽了口冷氣,睜開眼后,發覺自己正死死地抓着一隻手。

那隻手白皙修長,指節明晰,手背上的皮膚紅了幾塊,是被她掐的。

「又做噩夢了?」滿江雪靠在床沿上,將她半摟在懷裏。

尹秋愣了很久,說:「夢見好多人追我,要打我。」

「只是夢而已,」滿江雪放開她,起身穿好衣物,「別怕。」

尹秋驚魂未定,心裏餘悸尚存,忙跟着下了榻,跟在滿江雪身後。

「把衣裳穿好,」滿江雪取過她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喝過葯我帶你出去一趟,透透氣。」

在這客房悶了好幾日,尹秋的確倍感孤清,聽到這話心裏有些雀躍,但更多的還是孤獨無助。

有小廝送來熱水,滿江雪先行洗漱,末了將尹秋抱回床上坐好,單膝跪下替她穿鞋,又擰乾帕子給她細細地擦臉。

從未有人這般溫柔地待她,尹秋心中一片柔軟,看着滿江雪近在咫尺的美麗面容,由衷地說:「你對我真好。」

牆邊的炭火盆劈啪作響,火星迸濺,有風自小窗外拂來,吹動滿江雪一身白衣,蔓延開清淺的疏香。

「應該的,」擦完臉,滿江雪又給她梳頭,「從前你娘也是這麼照顧我的。」

尹秋對着銅鏡,瞧見自己面黃肌瘦,兩眼無神,整個人透著一股沉重的病氣,有些難看,而身後的滿江雪卻是容光煥發,明眸皓齒,美得像是遺落人間的仙子,離得這樣近,又好似那般遠。

尹秋痴痴地看着鏡中的她,一時生出幾分不真實感,呆了半晌才說:「你和我娘關係很好么?」

滿江雪神態專註,舉著木梳在她發間游移,沒有很快回話,過了一小會兒,不知怎麼的,她忽而皺起了眉,看着尹秋的腦袋,像是有些無奈,又似有些懊惱。

「怎麼了?」尹秋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臉上。

「手酸,」滿江雪說,「會自己梳頭不?」

「沒人教……」尹秋弱弱地說。

意識到好一陣過去,自己還是醒來時那副披頭散髮的模樣,尹秋想了想,說:「要不還是我自己來吧。」

「師姐的手很巧,我的頭髮以前都是她在打理,」滿江雪丟了梳子,兩手攏住尹秋細軟的發,「我就學過編小辮兒,別的不會了,給你編一個。」

她動作倒是利索,三下五除二就給尹秋編了兩條長長的辮子,雖說不大整潔,瞧著有些毛躁,但也算湊合。

前後左右檢查一番,許是覺得單調了些,滿江雪又從懷裏拿出兩根紅繩,分別系在兩條辮子的尾端,各打了一個小結。

「行了,」滿江雪拍拍尹秋的頭,「省事。」

尹秋倒是無所謂,她一貫都沒人照顧,常年頂着一頭亂糟糟的發,早已習慣,倒是滿江雪自己,同她一道起的床,這會兒也是披散著長發。

尹秋回頭看了她一眼,問:「那你呢?」

滿江雪對自己更是不上心,隨手拿了根純白的髮帶在腦後一纏,隨意道:「就這樣罷,把桌上的葯喝了,帶你出去吃好吃的。」

·

街道上的積雪已被剷除,水光漣漣,風雪過去,姚定城四處閃著銀光,高樓雲集,宛如雕欄玉砌,昏昏日光灑滿人間,鋪散開似有若無的暖意。

尹秋精神尚可,一場大病還未痊癒,好一陣子過去才適應了外頭的光線,她腳步虛浮,沒走多久便走不動了,滿江雪便將她抱着,步伐穩健地行走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

姚定城還算昌盛,是挨着的幾個州城裏最為繁榮的一個,大雪一停,城中恢復熱鬧景象,百姓們都出門走動,四處吆喝、叫賣聲不斷,酒樓茶館一應俱全,小攤上售賣著各種物件,吃的玩的,琳琅滿目,應接不暇。

尹秋摟着滿江雪的脖子,一雙眼看個不停,許多新鮮事物她都沒見過,也不曾有機會這般悠閑地逛街,心情自是豁然開朗。

「想吃什麼?」滿江雪問道。

尹秋左看右看,最後將目光定在一個熱氣蒸騰的小攤上:「那是什麼?」

滿江雪順着她的視線看去,說:「雲吞面,想吃嗎?」

尹秋不知何為雲吞,但見那攤上的大鐵鍋里,一個個雲吞好似金元寶,瞧著十分可愛,便點了頭。

滿江雪先付了錢,吩咐那攤主煮一碗,此刻剛過午時不久,幾張小桌上還都擠著食客,直到煮好了面也不見有誰離去,又陸陸續續來了好幾位客人,生意倒是紅火。

攤主端著白瓷碗,朗聲道:「哎呦,我這小攤兒是沒座位了,姑娘帶着小妹去對麵茶館坐一坐罷,反正也付了錢,吃完我自個兒過去收碗就成,那裏頭也比我這兒暖和,茶館老闆與我相熟,不會攆你們走的。」

滿江雪略一頷首,道了聲「多謝」,便抱着尹秋進了街對面的一家茶館去。

靠窗的位置還留有幾張空桌,兩人坐下,尹秋看着那碗雲吞面,沒急着動手,而是問:「你不吃嗎?」

滿江雪許是抱她抱累了,兩手垂在身側,有些懶散的樣子,說:「我比你醒得早,在客棧吃過了,你吃。」

尹秋便不客氣了,捏起筷子先喝了口熱湯,只覺那湯汁看着清淡,味卻很足,又鮮又香,再咬一口雲吞,麵皮薄,肉餡嫩,清爽中又帶着少許胡椒粉的辛辣,半碗下去,吃的渾身發汗,遍體暖洋洋的。

「真的很好吃,」尹秋看着滿江雪,「你不嘗嘗嗎?」

滿江雪搖了下頭,動動唇正要說話,忽聽那廳堂中的說書先生將板子一敲,高聲道:「方才說到那紫薇教血洗如意門,乃是教徒尹宣的手筆,他潛入如意門做卧底,不過短短兩年,來了個裏應外合,將如意門一舉殲滅,諸位可知,那尹宣用的是什麼法子騙過了如意門眾人?」

聽到「尹宣」二字,尹秋握筷的手一頓,抬眼看向滿江雪。

滿江雪靠在椅背上,目光不知落去了何處,只說:「是你爹,聽聽看。」

尹秋的心頓時揪了起來,面前的雲吞也不香了,幾乎將所有注意力都移到了那位說書先生身上。

疑問拋出,便聽底下有人接話道:「這還用問?誰不曉得那尹宣是使了『美人計』!」

又聽另一人道:「就是!靠着一張小白臉,奪得如意門接班人沈曼冬一片傾心,兩人相識不到一年就拜堂成親,第二年就有了孩子,沈老門主視他為己出,哪裏想得到是條白眼狼?待到沈曼冬生產之日,那尹狗賊便趁機向紫薇教通風報信,率領一眾教徒殺上流蒼山,僅僅一夜,就將如意門上上下下屠了個乾淨!」

「尹狗無恥卑劣,紫薇教不滅,簡直天理難容!」

那說書先生嘆了口氣:「可惜滅的卻是如意門,據說那沈曼冬生產時聽到消息,自己拿過剪刀斷了嬰兒的臍帶,連口氣也沒來得及歇,拖着產體為家門一戰,拼盡全力親手殺了尹宣,那一夜之後,她便扔下剛出世的女兒消失無蹤,十年過去生死不明,有人說她自盡於如意堂前,也有人說她經此一事得了失心瘋,眾說紛紜,真相難辨,可嘆沈曼冬一世芳名,竟栽在紫薇教一個無名之輩身上,叫人唏噓不已。」

廳堂內一片嘩然。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女人不也一樣?識人不清,斷送一生!」

「話說十年前,沈曼冬猶在雲華宮拜師學藝時,在下倒是有幸見過她一面,真真是明眸善睞,姿容俏麗,可惜了。」

一片嘆惋聲中,也有人語調不善:「這都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了,翻來翻去地講有什麼意思?你這老頭兒,莫要敷衍了事,白收我等茶錢!」

此言一出,便見方才那些義憤填膺之人又跟着他附和起來。

說書先生忙擺擺手,笑道:「莫急莫急,小老兒話還未說完,如意門已滅,尹宣已死,沈曼冬不知去向,這些大傢伙兒都知道,那諸位可有想過,他二人那遺留下來的女兒,又是個什麼下場?」

「剛出生就沒爹沒娘,誰管她?」

「多半也死了罷!」

「倒是沒聽說過那孩子的消息,不過這些年來,雲華宮似乎一直在找她,但都這麼多年過去,又人海茫茫的,上哪裏找去?」

那說書先生摸了摸鬍鬚,緩聲道:「沈曼冬拜在雲華宮前任掌教座下,乃是首席大弟子,她出了事,雲華宮自然要替她撫養孩子,可多年來苦尋無果,始終無所收穫,但小老兒前幾日得到消息,說是沉寂已久的紫薇教近來又突然現世,殺了金淮城城內的蘇氏一家,說是要找個十歲的小女孩。」

有人驚呼道:「莫不是那沈曼冬之女,就養在蘇家?」

「可紫薇教找她做什麼?雲華宮找人還算情理之中,紫薇教要那孩子有什麼用處?」

「這些該死的邪魔歪道,又開始殺人放火,那孩子若找不到,只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要來了!」

……

·

冷風乍起,捲來一片寒涼,也將周圍的人語聲拂遠了去。

尹秋癱坐在木椅上,臉色發白,心中震蕩無比。

一言一語都迴響在耳畔,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攪動着她的腦子。

爹爹設計與娘親成婚,在她出世那日滅了娘親一家,后又被娘親親手所殺,十年來,娘親不知生死,如今紫薇教為了找她,殺光了蘇家所有人,一切的一切,都如道道驚雷,狠狠劈在她的心間。

廳堂內喧嘩聲不斷,吵的人心煩意亂,尹秋如同置身冰天雪地,從頭到腳湧起陣陣惡寒。

她放下碗筷,兩手微微發抖,紅着眼說不出話來。

余光中有個白影靠近,滿江雪彎腰將她一抱,在滿室議論聲中信步離開,對方才所聽之事隻字不提。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尹秋魂不守舍,埋在滿江雪肩頭,輕輕地問。

「是真的,」滿江雪輕撫着她單薄的背,語調如常,「這些事你遲早會知道,既然聽見了,就沉下心來,趁早接受。」

她並沒有安慰自己,但尹秋卻忽然間沒那麼難受了。

也許是因為她不曾見過爹娘的面,不知他們為人,也不知他們相貌,僅僅只有兩個才聽過沒幾次的名字,縱然得知身世后不免感到震驚與悲哀,但那些血淋淋的陳年舊事,實在離她太過遙遠。

傷情是難免的,可另一方面來說,卻又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彷彿與她沒什麼相干。

來時滿腹歡喜,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眼下心態大變,已無意四處流連,尹秋沒有流淚,只是沉默了許久才問:「會有人殺我嗎?」

滿江雪脫下外袍將她罩起來,柔聲說:「也許會,也許不會,暫時還不清楚紫薇教尋你的緣由。」

尹秋目光渙散,聲音弱下來:「我走的那天,蘇家還在辦酒席,小少爺滿月了,府里很熱鬧。」

滿江雪聽着她細弱的聲音響在耳邊,一時沒了話語。

紫薇教雖是邪|教,但行事並不莽撞,要下手也得事先調查,必然會先派人前往蘇家驗明真假,蘇家若是不把人交出去,只能是自討苦吃,可要是真把人交到紫薇教手中,又難保對方不會殺了他們滅口。

權衡之下,蘇家只得謊稱並無尹秋此人,再暗地裏將她送去深山中的農戶,又不敢貿然要了她的命,萬一被紫薇教發覺,定然會找他們麻煩。

恰巧尹秋病重,那便來個順水推舟,指使那夫婦倆活活拖死她,就算紫薇教及時趕到,人快死了也不關蘇家的事,乃是自己病的,如若紫薇教沒那麼快找到尹秋,則更好辦,拖死了就一把火燒乾凈,任誰來了也查不到一丁點蛛絲馬跡。

為了保命,蘇家這手算盤倒是打得精妙,只是沒料到紫薇教這般狠辣,認定蘇家說了謊,直接將一家老小都給殺了。

尹秋忽然掙紮起來,從滿江雪懷裏跳去地面,倉皇道:「不,我不能跟你在一起,要是被他們發現了,你就會和蘇家一樣……」

她說完,拔腿便朝人堆里跑,滿江雪立即將她手腕扣住:「回來!」

尹秋怔怔地看着她:「我不想害你,放我走吧。」

滿江雪將她拉到身前,手上用了巧勁制住她,說:「你能走到哪兒去?不要胡鬧。」

短暫相處的這幾日,尹秋嘴上不說,但心裏已經對滿江雪很是依賴,滿江雪話不算多,但照顧她的時候溫柔又耐心,給了她前所未有的關懷與溫暖,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病得快死的時候被蘇家着急忙慌地送到深山裏,那家農戶有個小兒子,也是個病秧子,夫婦倆極盡寵愛,對他噓寒問暖,關心備至,那時候尹秋孤零零躺在榻上,看在眼裏,心底要多羨慕有多羨慕。

她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遇上滿江雪,被她從那麼寒冷的地方帶走,給她治病,給她添衣,對她無微不至,還徹夜守在她身邊,只為了叫她安睡。

這麼好的人,若是因為她被壞人盯上,惹上殺身之禍,她拿什麼來報答?

那抹淺淡的暖陽不知何時被烏雲蒙蔽,天色又暗淡下來,隱隱有再次落雪的徵兆。

尹秋縮在滿江雪的懷中,感受着那份來之不易的溫暖,還是沒忍住哭了起來,抽噎著說:「我不想你死……」

滿江雪垂眸看着她,兩人雪白的裙袂在風中飄蕩起伏,這麼抱在一起,又衣着相似,尹秋身上竟有幾分她的影子。

當然,她還是像師姐多一些。

滿江雪輕輕嘆息一聲,復又將尹秋抱了起來,她揉揉尹秋的頭,說:「放心,我不會死,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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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師叔撿走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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