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

紅葉

她眼露笑意,拉着他的手拖着,食指摳着他掌心,摳了一會兒,看到他深沉的眼眸染上幽暗,這才抽出自己的手,心情愉悅地開門離開。

門合上,他眸里的幽深漸漸散開,走到桌案前。

修長的手指打開抽屜,取出一封信,展開再次看了一遍。

關上抽屜,沉思一會,然後疾步出門。

左三默默地跟在後面,主僕二人出了侯府的門。沒有騎馬,而是坐上備着的馬車。馬車蓋着藏青色的帘布,並不張揚。

一路西行,彎過幾條街道巷子,來到一間民宅。左三前去敲門后,門從裏面打開。一位老僕探出頭張望着,躬身將兩人請進去。

民宅不大,裏面佈置簡陋,像是臨時賃的。

一位青年迎出來,約摸二十四五的樣子。他長相清俊,面白無血色,身形瘦長。仔細看去,溫潤平和的臉上帶着病氣,卻難掩本身的風華。

「景侯爺。」

景修玄眼神冰冷,看着本不應該出現的故人,「好久不見,不知我現在應該喚你什麼?」

「景侯爺若是不介意,可呼我的字,我字墨言。」

「如此…不知墨言兄此次來京,是因為何事?」

名叫墨言的青年苦笑一聲,蒼白的臉上帶着艱澀和無奈,「景侯爺明知我的來意,何必還要多此一問?」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已經死了。」

氣氛徒然變得緊張起來,墨言身邊的老僕臉色大變,泛起怒氣,正欲發作。被墨言用手制止,示意他先退到一邊。

他恭敬地低頭,礙於自家主子,只能雙手緊握成拳。眼神不善地看了景修玄一眼,然後站在旁邊。

景修玄冷笑一聲,並不理會於他。

「下人無狀,還請景侯爺見諒。錦兒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顧,我心中感激。我知你會怨我,是因為令姐的死。但是我在此發誓,那次真是意外,我本以為自己會一起死去。沒想到被人所救,醒來后就在南羌。」

這青年的臉上現出痛苦之色,手捂在胸口處,似是很痛,「若是有可能,我願與她一起死去。但是天不收我,我更不能丟下與她的骨肉…」

他提到錦兒,原來正是錦兒的生父檀墨言,現在的南羌太子。

南羌自四十年前那一役后大亂,王室內鬥厲害。檀墨言的身世複雜,其中緣由曲折,無非是王孫落難,流落民間的戲碼。

一直到現在,王室子嗣凋零,不得已才命人找當年失蹤的王子。不想王子已死,萬幸的是留有血脈在大趙。

所以,檀墨言被秘密接回南羌。

景修玄看着他,眸光更冷,「倒真是巧。」

檀墨言苦笑着,「我知道你不會信,換成我,也不會相信。但是真是意外,要是我知道有人故意害死自己的妻子,便是拼了命,也要替她報仇。」

南羌現在是大趙的附屬國,雖然已平靜多年,沒有開戰。但大趙一直防著,並沒有與南羌互通往來。

是以,檀墨言私自進京,冒了極大的風險。要是被人知道,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景修玄並不是非扣著別人的兒子不放,而是自己的妻子真心喜歡錦兒。要是錦兒被親父接走,她怎麼辦?

南羌與匡家的恩怨,在四十年前就已了結。匡家幾近死絕,他殺了當時的南羌太子,幾乎滅了王室嫡支一脈。南羌與匡家一樣,元氣大傷,多年都沒有恢復過來。

既然錦兒是南羌人,他自然沒有理由扣著不放。

見他沉默,檀墨言接着道:「錦兒是我的兒子,所以還請景侯爺高抬貴手,讓我們父子團聚。

景侯爺的恩情墨言記在心中,別的不敢保證,倘若有一天我是南羌的王,那麼我將與大趙結百年之好,絕不起異心。我死後,王位會傳到錦兒的手上,我相信他亦會如此。景侯爺一心為大趙,我想,這下你總該放心吧。」

「哼,你們就是想,也沒那個能力。我大趙人才輩出,你們若是敢動,直接殺到你們的王城。」

檀墨言聞言,捂著嘴咳嗽起來。

「殿下…」那老僕要上前來服侍,被他制止。

「景侯爺說得是。」

他一味放低姿態,只求能要回兒子。那是他和娘子唯一的骨血,一想起孩子的母親,眼前彷彿又看到那個安安靜靜,永遠溫柔不語的女子。

墨言,默言。

這是他給自己取的字。

「錦兒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必須帶他走。」

「太子在南羌,為平衡世家的權力,難不成不會再娶妃,不會納妾室?倘若繼妻妾室生了孩子,如何保證將來的王位能傳到錦兒的手中?」

景修玄平靜地看着他,他眼神堅定,沒有躲避。那溫潤的眼中有懷念有深情,還有不容置疑的決心。

「我不會娶妻,也能保證錦兒是我唯一的骨血。若是我能為王,那麼下一任王位必是錦兒的。其它的我還真保證不了,王室操戈,不到最後誰都不能肯定。」

他說的倒是實話,他現在不過是太子,就算是眼下唯一的繼承人,難保不會有什麼差池。

景修玄細思着他的話,良久。

「三日後,天雷寺。」

「多謝景侯爺成全。」

兩人對視一會,景修玄轉身大步離開。後面傳來檀墨言的聲音,還有伴隨的咳嗽聲,以及那老僕輕聲勸他進屋的聲音。

左三在外面候着,看到自己的主子進來,忙打着車簾。景修玄鑽進馬車,一路上想的是如何勸說自己的妻子,前段時間她還想收錦兒為子。要是錦兒突然離開,再也不會回京,她怎麼辦?

回到侯府,還沒走近院子,就聽到一大一小的歡鬧聲。

「舅母,樹葉為什麼會變黃?」

「那是因為天氣涼了,它們到了落葉歸根的時候。」

檀錦的手中,捏著兩片泛黃的樹葉,若有所思。小小的孩子,不知為何有了一絲哀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難過。

「舅母,它們是不是死了。」

郁雲慈彎著腰,摸着他的頭。她沒想到這麼小的孩子,會有如此敏感細膩的心思。

「它們不會死,就算落在地上,也能永遠和大樹在一起。待到明年春天,樹上會長出新的樹葉。而年前落下的葉子和泥土混在一起,成為肥料滋養著來年生的新葉子,生生不息,這是天地萬物生存的法則。」

檀錦似懂非懂,好像心裏沒那麼難受了。一抬頭,就看到一雙男人的黑色靴子,還有那熟悉的錦袍。

「舅舅。」

他的聲音不大,郁雲慈跟着望過去,果然看到站在門口的男人。過家門而不入,這男人到底站了多久?

「侯爺,怎麼不進來?」

話音一落,就看到他大步走來。

今天他的腳步格外的沉重,在看到她身邊的孩子孺慕的眼神,破天荒地學着她先前的樣子,撫摸了一下那小小的腦袋。

「想不想摘那高處的葉子?」他問道。

檀錦雙眼一亮,重重地點着頭。心裏雀躍着,眼神里全是歡喜。

他一把抱起小傢伙,去摘那高處未掉下的泛黃樹葉。

郁雲慈很高興,他總是冷清清的,錦兒明明很想和他親近,又怕他生氣。她看在眼底,有些心疼錦兒。

看來,侯爺不是不喜歡孩子,而是性子太過內斂。

那一大一小在摘著樹葉,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還以為他們是一對父子。她微笑着,指著另一片葉子,讓錦兒摘下來。

錦兒的小手夠著,一臉的興奮。

「舅母,給。」

她接過來,稱讚一句。

他的眼神望過來,幽幽暗暗的,看不真切。她心裏一個「咯噔」,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要發生。

正忙着摘葉子的孩子全然不知,摘了滿滿一把才停下。被放在地上后,錦兒的臉紅撲撲的,漆黑的瞳仁更加明亮。

「舅母,您看我摘了這麼多。」

「哇,錦兒真厲害。」她誇獎著,用眼神詢問身邊的男人。

他的眼神沒有與她對視,而是看着檀錦。

她招來高氏,「帶表少爺回去休息,到晚膳的時候再叫醒他。」

檀錦小臉一垮,似乎有些不高興。她蹲著身子,替他理了理衣服,道:「錦兒乖,今天舅母又讓廚房燉了好吃的,等會舅母和舅舅陪你一起吃。」

聽到他們會陪自己吃飯,小傢伙終於高興起來,開開心心地跟着高氏回去。

「侯爺,您今日怎麼了?」

「落葉歸根,人亦如此。」他說着,專註地看着她,接着道:「他的父親還在世,已到京中,想要回孩子。」

誰的父親?

她腦子一懵,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錦兒,失聲驚道:「怎麼可能?不是說死了嗎?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不會是騙子吧。」

「不是。」

他還看着她,她苦笑一聲,怎麼可能是騙子?錦兒是景家的外甥,他的父親是景家的姑爺。見過的人肯定不止一個,侯爺一定是見過的。

「怎麼會?」她低喃著,突然明白剛才自己為何會有不好的預感。

猛然她抬起頭,道:「現在來要孩子,之前幹嘛去了?他想要就要,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你告訴他,想要孩子可以,得拿出誠意來。」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其實她心裏明白,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別人父子團聚。可是她就是心裏難受,人非草木,便是養只小貓小狗都能有感情,何況是個孩子。

她是真的把錦兒當成兒子在養,一想到要分開,心就像被撕裂。

他輕輕把她攬在懷中,在她耳邊說:「他有誠意,他承諾以後不會娶妻,不會生子,以後家產都是錦兒的。」

「他能有什麼家產?」她哽咽著,嗚咽出聲。「我們不要他的家產,我有錢…還有鋪子和田地…錦兒要什麼,我都會留給他…」

這女人,真是傻氣。天下有哪個女子願意把自己的嫁妝留給沒有血緣的外甥,就她這麼傻,哭得像個孩子。

修長的大手輕輕地撫着她的背,感覺到她在輕顫。下人們都避得遠遠的,生怕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哭了一會兒,她擦乾眼淚。

「什麼時候走?」

「應該就是這幾天。」

她一聽,眼淚又流了下來,怎麼那麼快?

「他怎麼就不能多等等,一來就要搶孩子,也不給別人準備的時間。你去告訴他,讓他留在京城,想看孩子可以隨時看。」

「不能,他身份特殊,不能呆在京中。」

她帶着鼻音地冷哼著,「什麼身份不能呆在京中?莫不是怕人知道他還活着,有人要上門討債?」

這話就是些賭氣了。

他無奈地伸出手,用手指抹着她的眼淚,「他是別國的太子。」

真的假的?

她懷疑地看着他,不是說檀家早已落敗,怎麼冒出個太子?

「很複雜,有空我告訴你。但是現在,你我都不能阻止他帶走自己的親兒子。強行阻止他們父子相認,若是錦兒長大得知,他會怨你的。」

他說得對,她咬着唇,眼睛又流下來。

她不是錦兒的娘,哪裏有權力不讓他們父子在一起。

只是,她真的捨不得。

兩天後,她抱着檀錦坐着馬車離開。一路上,她緊緊地抱着小傢伙,小傢伙很高興,這兩天舅母天天陪着自己,還有舅舅,也經常和自己玩。

要是以後舅母舅舅都這樣,那該多好。

「舅母,我們今天要去哪裏?」

她喉嚨一哽,道:「我們…要去天雷寺。」

京外的天雷寺,是一座百年古剎。裏面香火鼎盛,松柏聳立。今天是每年一度的沐佛節,四里八鄉的百姓和大戶人家都會來沾些香火,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

檀錦一聽要去天雷寺,小嘴都張大了。他在學堂的時候就聽同窗們提到過沐佛節,還知道沐佛節上有許多賣零嘴的。

可是明明這麼高興的事情,舅母的表情像是要哭。

「舅母,您怎麼了?」

「舅母沒事,風迷眼了。」

檀錦有些疑惑,坐在馬車裏哪裏來的風?看到微動的車簾,心道莫不是那時吹進來的。小手伸出來,輕輕地揉一下她的眼睛。

她立馬仰起頭,不讓眼淚流下來。雙手緊緊地抱着他,生怕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

檀錦雖小,卻心思敏感。

「舅母,您是不是在哭?」

「沒…沒有。」她把他抱得更緊,他小小的身體是那麼的稚嫩。一想到他會離開自己,去到遙遠的地方,她就心如刀割。

「錦兒,你聽舅母說。無論以後你在哪裏,舅母會一直想着你。」

坐在一邊的高氏已經開始抹眼淚,做為侍候表少爺的人,在夫人要她們收拾好表少爺所有的東西時,就隱約猜到些什麼。

馬車開始顛簸起來,看樣子進了山路。

郁雲慈緩了許久,深吸著氣,「錦兒,你看這一路行來,有的路平坦,有的路崎嶇。可是無論平坦也好,崎嶇也好,你都要記得,如果前頭無路,就來找舅舅舅母,我們永遠等着你。」

檀錦再聰明,到底是個孩子,並沒有聽出她話里的深意。

馬車的軲轆不停地轉着,她覺得這條路好短,怎麼沒多久就到了天雷寺的山腳下。下了馬車,看到被各色樹葉渲染的高山,她心情卻沒有半分的舒暢。

來寺中的人很多,沿中都有擺攤賣東西的。檀錦很快被各種糖人豆糕還有泥人吸引過去,不大一會兒,嘴上就拿了好幾串東西。

她勉強擠出笑意,跟在他的身後。

一路拾階而上,到了寺中后,她帶着檀錦上了一柱香,她許的願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佛祖保佑錦兒以後健康平安。

廟殿正前方盤坐着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和尚,老和尚一身的土黃的縵衣,口裏不停念著佛經。約是過了一柱香的時辰,那老和尚的經念完,睜開雙眼。

老而睿智的眼看了一眼他們,又生新閉上。

兩位施主都不是泛泛之輩。

郁雲慈朝他行了佛禮,便帶着檀錦離開。

天雷寺中,聽說最出名的便是寺后的紅楓林。相傳若是有一對少男少女,能在紅楓林中撿到相同的兩片樹葉,就是佛賜的姻緣。

她自是不信的,世上不可能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那傳言都是哄人的。

賞紅葉的很多,檀錦丟開的她的手,和其他的孩子一樣奔跑起來,追逐著正在飄落的紅葉。不大會兒,他手裏拿着一片,朝她跑來。

「舅母,您看這葉子真漂亮。」

她接過來,讚許道:「沒錯,錦兒的這片葉子是林子裏最好看的。」

「錦兒送給舅母。」

小傢伙被表揚后,興緻更高,又跑着去撿葉子。

林子裏男男女女都有,既然沐佛,來的人多且雜,求什麼的都有。她聽着有幾位婦人在談論寺中的簽子靈不靈驗,還有人提到了武神。

「哎喲,要我說啊,求子還得去武神祠。聽說可靈了…」

「沒錯,我有個表妹,就是求了武神,昨天就聽說懷上了…」

聽到她們的議論,她會心一笑。什麼武神賜子,真能賜,也只能賜給她一個人。那些人,不過是巧合罷了。

「匡長風殺戮無數,不想死後被奉為武神,還有人去他面前求子。這些人不怕他殺氣仍在,反而折了陽壽嗎?依老奴看,他死後還得別人超度,自身都難保,還能保別人,真是可笑!」

她聽了這麼一耳朵,心頭大怒。

是誰,在背後詆毀她的男人。

四下一環顧,看到一位背着身的男子。男子白衣勝雪,清瘦如竹。而說這話的是男子身邊的一名老者,看着像是奴才。

那老者又道:「主子,您聽那些人說的話,他們怎麼就不提提當年匡長風差點滅了…」

「閉嘴!少說兩句,匡長風殺戮是重。若說真有天道報應,遭報應的也不止匡氏一家。」男子喝斥着,語氣低沉下去,「我們…何嘗不是一樣。」

「主子…」那老者不贊同,還想再說些什麼,瞄到自家主子不好看的臉色,住了口。

郁雲慈皺起頭眉,暗道這男子是什麼人。

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男子慢慢回過頭來,露出清俊的一張臉。她暗贊一聲,這男人長得極好,臉色蒼白,有種病態的美。

男子看到她,眼神微閃,看向她的身邊,眼神有一絲失望。

就在這裏,追着葉子的錦兒跑過來,手上舉著兩片葉子,小臉帶着興奮的紅,「舅母,您看,錦兒又找到兩片好看的葉子了。」

她注意到,錦兒跑過來時,那男子突然明亮的眼神。

心下一動,果然見他緊緊地盯着錦兒。

她的心開始下沉,摟住眼前的孩子,眼睛拚命眨著,不讓眼淚流下來。分別在即,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

檀錦想讓她看葉子,掙脫她的懷抱。

那男子慢慢走過來,離在一步之遙,靜靜地看着他們。

離得近,她能更清楚看到他的長相。他的眼神清明,和錦兒很像。她想,她已猜到對方的身份。這樣的男子,與錦兒口中的那個人倒是吻合。

不經意間,檀錦就看到他。小傢伙先是疑惑地「咦」一聲,然後眼睛睜大,張著嘴。瞬間朝那男子撲過去,一頭扎進他的懷中。

她淚眼朦朧,看到那男子抱起錦兒,聽到錦兒歡喜地叫着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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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的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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