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

遇見

「西去流移還未復,東來書訊且都忘。征途一任如天遠,不過歸時杏子黃……這一年年過得真快,轉眼又是麥熟杏子黃。」

濟南府升仙橋旁凈心樓的雅間里傳來男子惆悵的感嘆。

另有一男子嬉笑道:「七爺莫不是想吃杏子?」推開雕著繁複的萬字不斷頭紋路的窗扇,朝下吆喝,「賣杏子的,上來一個。」

街旁靠牆蹲著六七個十歲左右的童子,每人面前擺着大小不一的竹籃,竹籃里盛着的都是正當季的杏子。

聽到吆喝,幾人蜂擁著朝凈心樓跑來。

凈心樓門口的茶酒博士看也不看,徑直指向其中一人,「你上去。」

一男童忿忿不平道:「憑啥每次都讓嚴家三妞去,你是不是得了她的好處?」

茶酒博士笑罵道:「得了好處又怎麼樣,回家讓你娘把你指甲縫摳乾淨了再來說話。你看看,脖子後頭的臟泥都能打鐵了。」

其餘人鬨笑着散開。

嚴清怡熟門熟路地上了樓。

雅字一號房門口立着兩個高瘦的男子,相貌很平常,眸光卻銳利,周身散發着的氣息讓人心慌。

其中一人伸手攔住她,低喝:「什麼人?」

嚴清怡正要開口,屋裏傳出一管年輕的男子聲音,「賣杏子的?讓他進來。」

方才隔着遠沒聽真切,這會兒倒是聽清楚了。

男子說話卷著舌頭,尾音上揚,並非濟南府口音。

嚴清怡莫名有些膽怯,遲疑會兒才輕輕推開門,進屋的瞬間,臉上已掛出個明朗的笑容,稚氣地問:「客官要杏子?」

話音剛落,瞧見花梨木方桌旁邊坐着的人,身子猛地一顫,險些驚呼出聲。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件青蓮色長袍,烏黑的頭髮用只白玉簪高高地豎起,臉龐有些方,濃眉大眼,忠厚中又帶着點不服管教的桀驁。

那面孔……何等熟悉!

彷彿見過千遍萬遍似的。

上天開眼,竟會再見到他。

嚴清怡只感覺眼眸熱辣辣地,有東西忍不住地向外涌,是歡喜也是酸澀,忙低下頭,兩手下意識地攥緊了竹籃邊緣。

「咦,怎麼不敢見人?」少年戲謔地笑笑,「杏子甜不甜?」

「甜」,嚴清怡深吸口氣,強壓下心中震撼,慢慢抬起頭,直直地望着他,「我家杏子若不甜,這濟南府再沒有甜杏了。」

少年「哦」一聲,臉上浮起玩味的笑,「此話如何講?」

千真萬確!

就是她輾轉反側日夜想着的那人。

有多久沒有見到了?

嚴清怡覺得眼淚又要湧出來,忙側開頭,順勢執起桌上茶壺,給少年面前的茶盅續上半盞茶,「公子且喝着茶,容我慢慢說來。」

少年含笑啜了兩口。

嚴清怡已藏住心中情緒,面上笑容乾淨而純真,「我家杏樹是我祖父幼時種的,祖父非常愛惜,旱了澆水,熱了捉蟲,有天晚上就夢見個穿杏黃衫子的姑娘說,老爺子誠心可嘉,賜他甜杏為生……」

「這也行?」少年「噗嗤」一笑,噴出半口茶。

「是真的,」嚴清怡極嚴肅地說:「不信,公子嘗嘗。」用帕子托一隻黃杏遞到少年面前。

帕子是雪白的細棉布,洗得纖塵不染。杏子約莫嬰兒拳頭大,黃里透著紅,被翠綠的葉片襯著,更令人心喜。

少年半信半疑地接過,咬一口,贊道:「不錯,果然好吃。濟南府靠着大明湖趵突泉,不愧是人傑地靈的好地方,沒想到杏子也比京都甜。」

方桌桌右邊的男子輕咳兩聲,若有所思地打量嚴清怡兩眼,輕聲問道:「這籃杏子多少錢?」

嚴清怡這才注意到他。

這人年紀要長兩歲,看着像是氣血不足的樣子,臉色極蒼白,被初夏的陽光照着,幾近透明,可相貌卻極精緻,尤其那雙鳳眼,幽深黑亮,像是靜水寒潭,沉靜得似乎能照見人的心底。

嚴清怡垂眸,放輕聲音,「公子看着賞,多少隨意。」

那人彎起唇角,「要是我不賞呢?」

嚴清怡歪著頭,似是思量措辭,「公子清貴高華,這籃杏子能被公子瞧中,是它的福分。」

烏漆漆的瞳仁骨碌碌地轉,若隱若現一絲水意,很明顯有些言不由衷。

適才的少年「呵呵」笑兩聲,「別擔心,七爺不賞,小爺我賞。」

說着從石青色織錦荷包里取出角碎銀,「不用找了,把杏子連這竹籃一併留下。」上下打量嚴清怡一番,又掏出一角,「長得挺機靈一小姑娘,怎麼穿成這樣子,冷不丁還以為是個小子?」

嚴清怡不便回答,恭敬地接了銀子,「謝公子賞!」又拱手朝兩人做個揖,「公子慢用,小的告退」。急匆匆下樓走到外面。

那個不忿的男童迎上來,看着她空無一物的雙手,滿眼嫉妒地問:「得了幾個大錢?」

嚴清怡仍沉浸在適才極度的驚訝中,沒有作答。

男童扯着她的衣袖,「十文還是十五文,說出來讓我們開開眼。」

「你算哪根蔥,憑什麼告訴你?」嚴清怡並不怕他,狠狠地甩開他的手,「你再這樣我告訴你娘,讓她拿鞋底子抽你。」

男童不情不願地鬆開手,「呸」吐口唾沫在地上,「跟大人告狀算什麼本事,一個丫頭片子整天打扮成爺們樣兒,長大肯定沒人要。」

旁邊幾人嘻嘻哈哈地笑:「大勇,你要想多賺錢,回頭你娘給你搓澡時,別叫得跟殺豬似的。」

大勇不屑地「切」一聲,「我又不是丫頭片子,洗什麼洗?」

又引得哄然大笑。

嚴清怡恍若未聞,眼裏閃現得始終是那張略有些方,忠厚裏帶着桀驁的臉。

乍見到那人時候的狂喜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沉悶壓抑,就好似暴風雨來臨前的天氣,憋悶的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有些人,有些事已經深深地刻在腦子裏,不管怎樣都忘不掉。

嚴清怡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因為經常做粗活,肌膚稍嫌粗糙,可仍然是雙稚齡女童的手,手指細長掌心綿軟,指甲粉嫩嫩的,修剪得整整齊齊。

眼前忽地就閃現出另外一雙手,精緻柔嫩的肌膚,筆直如蔥管般的手指,指甲上塗着大紅色蔻丹,襯著那雙手愈發地白皙。

而牛毛般的細針便順着指甲縫,一根根地往裏扎,扎進去再轉一轉。

一隻手扎完,換到另外一隻手。

十指連心,痛徹心扉。

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她被壓在條凳上。

身側一左一右兩個婆子,手裏各持一根嬰兒手臂粗的棍棒。

棍子高高被舉起,重重地落下,打在身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一邊打一邊問:「還敢不敢了,還賤不賤了?主子的東西也是你能肖想的?」

她緊緊咬着唇不敢開口,生怕一出聲會忍不住呼痛求饒,雙手死死抓住條凳,劃出一道道血跡。

時間緩慢得讓人無法忍耐。

周遭安靜得讓人窒息。

她聽到衣衫破裂的嘶啦聲,聽到奴僕們的驚呼聲。

那種直入心扉的痛,那種無地自容的恥,突如其來地湧進腦海里,活生生血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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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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