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盛夏時節,暴雨來得猛烈。烏雲成團卷在天邊,疾風吹亂了院中花草,滂沱雨水傾盆而下,砸出大大小小的水圈。

徐白一個人站在窗前,把窗戶打開了半條縫。

室外雨聲嘩然作響,草木卻是水色一新,有人撐著一把格子傘,頎長的身影從樹間走過。他穿着一件灰色襯衫,側臉被樹木的枝葉遮擋,仍然讓徐白雙眼一亮。

徐白雀躍道:「哥哥回來了。」

她踩着一雙塑料拖鞋,飛快衝出房間的正門,站在被雨淋濕的台階上——頭頂的雨水淌過屋檐,沾到了純棉的裙擺,她往後退了一步,目光遊離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裏,隔壁是一戶姓謝的鄰居。鄰居家有一個男孩子,名字叫做謝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歲,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稱得上是青梅竹馬。

謝平川今年剛滿十八,他們高三年級開學不久,最近放學也比較遲。謝平川回來的這一會兒,徐白家都快要開晚飯了。

院子裏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鍋鏟翻炒的鏗鏘聲。飯菜的香氣從廚房傳來,融入隨風飄散的水霧中,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風味。

徐白聞着了味道,開心地邀請道:「對了,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嗎?要是他們不在家,你來我們家吃晚飯吧。」

謝平川聽見她的話,抬手收了傘,緩步走上台階。

他穿着寬鬆的休閑褲,仍能看出雙腿修長。好像在突然一瞬間,他就真的長大了,不再是爬樹鑽草叢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謝平川目標明確,年少有為,已然邁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總是有些煩惱,謝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說:「我爸昨天出差了,現在應該在上海,我媽外派去了南京,這段時間不在家。」

徐白點頭,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謝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時間陪伴自己的兒子,至少在徐白的記憶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歸,鮮有空閑。

或許是由於這個原因,謝平川的表現很獨立。說好聽了是獨立,說難聽點是孤僻。

他幹什麼事都是一個人,發燒去醫院是一個人,菜市場買菜是一個人,不喜歡朋友的陪同,也拒絕青春期的荷爾蒙。

徐白換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轉移話題道:「我媽媽今天包餃子了,蝦仁玉米餡的,特別好吃。」

謝平川道:「你最喜歡的不是三鮮餡么?」

徐白想了想,認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歡。」

她吹鼓了一邊的腮幫,白嫩的臉頰像個包子,又緩慢地吐出一口氣,鄭重其事道:「除了餃子,還有粉蒸排骨,紅燒雞翅……為了慶祝我寫完暑假作業,媽媽做了很多好吃的。」

謝平川笑道:「你終於寫完了暑假作業。」

他對此的評價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寫作業快得像打印機。」說完這句話,徐白又得寸進尺道:「今天的晚飯那麼豐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謝我才行。」

言罷,徐白抬頭看他,雙眼明亮見底,倒映着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們兩個以外,走廊上空無一人。涼風吹過屋角,響起一陣鈴鐺聲,謝平川站在柱子邊,背影被壁燈照上光暈,僅僅一個側臉都很英俊。

謝平川和她調侃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感謝你?」

徐白道:「這還用問么,你應該慈祥地摸一摸我的頭。」

謝平川採納了她的意見。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帶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撫摸街邊的小貓,或者是一隻小狗,而且過程十分短暫,短到徐白幾乎沒反應過來。

徐白今年也不過十四歲,少女的身量剛剛長成,已然符合腿長腰細,膚白貌美的標準。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沒當回事。

天邊的雨水接連漏下,一點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們一同走到了廚房門口,聽見徐白的父親在說話:「前幾天我問小白,問她長大以後想做什麼職業,你猜她是怎麼回答我的。」

父親與徐白隔着一道門,他穿一套規整的工作服,手上卻拿了半隻雞翅。徐白的母親站在他身旁,彎腰從櫥櫃里取出碗筷,同時回答他剛才的話:「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訴過我,長大以後想做翻譯。」

母親腰間系著圍裙,領口仍然沾了麵粉。她的頭髮盤得整齊,外罩一層紗網發扣,斜插著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顏色與髮飾相近,格外合襯她的氣質。哪怕人到中年,依舊風采不減。

徐白的父親不知道女兒在門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着笑道:「可不是么,她還說要學法語,就她那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這句話溜出了房門,傳進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後知後覺,撇眼看向了窗外,視線與女兒交匯,當即開始打圓場:「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維跳躍,年紀又小……」

徐白的母親在一旁接話:「總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標。」

話音未落,徐白點頭如搗蒜。

她伸手拉過謝平川,又和父母說了一聲:「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來我們家吃飯。」

謝平川在他們家蹭飯的次數不多,徐白的父母卻已經習慣了,他們幾乎是看着謝平川長大的,飯桌上多他一個人,也就是多一雙筷子的事。

但是謝平川並不常來。他自己買菜做飯,還會洗衣服、照顧花草、收拾屋子,堪稱十分自律,比起渾身犯懶的徐白,謝平川就是別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親熱心道:「好啊,快進來吧。小謝上高三了吧,你們學習忙起來,沒空做飯,就來我們家吃,我們和你爸媽都是老朋友了,吃頓飯沒什麼,別把自己當外人。」

謝平川笑道:「謝謝叔叔。」

「你這孩子,和叔叔客氣什麼,」徐白父親從廚房走出來,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邊,「正好今天晚上,我們家多做了幾道菜,應該夠了。」

徐白一邊端碗拿筷子,一邊接上父親的話:「爸爸,我看到了,剛剛菜沒端上來,你就吃了兩塊雞翅。」

她爸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咳了一聲道:「你甭說,你媽媽做飯越來越好吃了。」

窗外雨聲滴滴答答,室內混雜了交談聲。此刻的時針指向六點,天空逐漸變得暗沉,涼風摻雜了些許寒意,順着門廊吹進了房間,謝平川起身去關門,順手打開了室內燈。

餐廳一霎明亮。

四個人接連落座,桌上擺滿了盤子。徐白的母親端起碗,出於長輩的關心,她開口詢問謝平川:「你們開學半個多月了,這段時間忙不忙?」

「還好,學校的作業挺少,月底還有七天假。」謝平川答道。

謝平川說話的時候,徐白拿起筷子夾雞翅,然而雞翅太滑,她筷子使不好,竟然夾不起來。她努力了兩次,謝平川便來幫她。

他一邊給徐白夾菜,一邊繼續剛才的話:「學校沒有晚自習,上了高三以後,和從前差不多。」

徐白捧著自己的碗,接受了他送來的雞翅。她低頭咬了一口,又覺得要禮尚往來,因此夾起一塊排骨,準備放進謝平川的碗裏。

然而或許是因為,她的筷子太滑了吧,那塊排骨夾得不穩,在接近桌沿的位置下落,掉到了謝平川的褲子上。

謝平川說話的聲音一頓。

徐白的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邊,他門兩個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徐白的父親笑了笑,隨即看向謝平川:「小謝,怎麼了?」

「沒事沒事,」徐白叼著一根筷子,摸向謝平川的褲子,「掉了一塊排骨。」

她用手抓起那一塊排骨,手指蹭過謝平川的褲子。因為指尖沾了一點油垢,她無意識地在他腿上擦了擦手。

謝平川耳根微紅。

徐白眼尖,馬上指出道:「你的耳根有一點紅。」

謝平川並不承認:「你看錯了。」他抽出一張餐巾紙,遞到了徐白的右手邊,坐姿依舊筆直而端正,彷彿中央衛視的新聞主播。

徐白沒心沒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的耳朵越來越紅了。」

「小白,」徐白的母親放下碗,語氣溫柔地批評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禮貌,注意分寸。」

徐白很聽她媽媽的話,她立刻在座位上坐正。

這一回,輪到謝平川笑了一聲。

徐白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她猜想他的心情還可以。於是她不再關注他,捧著碗努力吃飯,謝平川與徐白不同,偶爾還會說上幾句話,內容無非與學業有關,體現了優等生的長遠規劃。

晚飯結束后,謝平川向她父母道謝,又幫忙洗碗收拾桌子——他這麼熱愛勞動的樣子,果不其然,成為了徐白父親的教育範本。

「你看看人家謝平川,」徐白的父親道,「就比你大四歲,多懂事,愛勞動又愛學習,都不用他父母操心。」

客廳里燈火通明,正在播放電視劇。

徐白斜坐在沙發上,背靠着一團枕頭,腿上趴了一隻貓。那貓的毛色鋥亮,通身乾淨到發光,它的脖子上掛着鐵牌,刻了徐白家的電話號碼。

徐白雙手揉貓,揉得貓舒服極了,睜著一雙圓眼睛,蹭着她的腿撒嬌。

「我今天掃地了,還拖了地板,」徐白振振有詞道,「我還給貓鏟屎了。」

但是父親不認同她,父親站在電視機前,剛好擋住女兒的視線:「你沒事就去學習吧,別看電視了,開學就是初三了,學業多緊張。」

徐白不情不願地放下貓,轉身走向她自己的卧室。

貓咪跟在徐白身後,輕輕磨蹭她的腳跟,試圖挽留它的主人。恰在此時,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家裏沒醋了,醬油也快用完了。」

徐白聽見她母親的話,幾個箭步飛到廚房,自告奮勇道:「交給我吧,媽媽,我現在就去超市買醋。」

沒錯,比起待在屋子裏悶頭學習,她更願意出門跑腿買東西。

母親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往她的手裏塞了幾塊錢。徐白把錢揣進口袋,拉上謝平川走向了超市。

此時將近傍晚八點,外面的雨漸漸停了。門口的小巷寂靜無聲,遍佈着深淺不一的水坑,徐白和謝平川並排行走,沒過多久,她忽然打了一個噴嚏。

「你穿少了,今天降溫,」謝平川道,「你出門之前,好歹披個外套。」

「我之所以打噴嚏,不是因為覺得冷,」徐白糾正道,「一定是因為有人想我。」

謝平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你感冒的時候,想你的人最多。」

徐白沒有繼續抬杠,她沿着小巷往前走,故意踩着凹凸的石磚,腳下稍微有些不穩,謝平川就會伸手來扶她。

夜空遼闊,晚風輕盪,天邊月色如鈎,烏雲不見蹤影。巷子裏昏暗逼仄,徐白卻有恃無恐,她叫了他一聲:「哥哥。」

謝平川沒有應答。

徐白抬頭盯着他:「哥哥。」

謝平川回話道:「叫我幹什麼?」

徐白停在原地,切入正題:「我想吃街角的冰糖葫蘆,但是買完醬油和醋以後,我就沒有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鞋尖抵在牆根處,來回磨蹭了兩三下,牆垣的雨滴順勢下滑,滴在她雪白的腳背上,光潤一如皎皎月色。

謝平川望着遠處的月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去給你買。」言罷他又問:「你晚飯沒吃飽?我看着你吃了兩碗飯,堆了一座排骨山。」

徐白以為,他在嫌棄自己能吃,她馬上說出了實情:「我只是想嘗一口甜的東西。」

巷子外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交談聲鼎沸喧鬧,正是最繁華的時候。大城市一旦開始發展,就很難停下它的腳步,北京作為其中的佼佼者,每年不知吸引多少外來人口,夜裏鬧市街邊的諸多攤點上,混雜着天南地北各種口音。

謝平川就站在賣糖葫蘆的大爺面前,左手伸進自己的褲子口袋,卻只找到了兩塊七毛錢——五枚硬幣排列整齊,依次躺在他的手心,他才想起出門走得急,沒有按照計劃帶上錢。

賣糖葫蘆的老大爺湊近一步,笑呵呵道:「一串三塊錢,我賣了幾年,小夥子哎,要不多買幾串?」

謝平川沉默片刻,放棄了他的自尊,他生平第一次討價還價:「我只有兩塊七,您看這樣行不行……」

謝平川的話還沒說完,老大爺的眉毛擰了起來。他背着軍綠色的挎包,頭髮幾乎白了一半,說話就像是在嘆息:「小夥子,你也不想一想,我一串糖葫蘆能掙多少錢?你讓我便宜一分錢,我就虧了一分錢。」

謝平川和他商量:「我家住在附近,我待會兒回來,再付三十行么?」他彷彿不是在買糖葫蘆,而是談一場賠本的生意:「這兩塊七就當押金了。」

謝平川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根本聽不出是北京本地人,那老大爺並不相信他,擺了擺自己的手道:「得得得,您不買就別耽誤人了。」

這一場街邊的談判沒有迴旋的餘地,攥著兩塊七毛錢的謝平川只好退而求其次。

八.九點的夜幕愈加深沉,襯託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徐白從超市出來的時候,瞧見謝平川站在門口等她,他的背影修長且挺拔,彷彿另一個不會發光的路燈。

徐白沒看見冰糖葫蘆,以為謝平川忘記買了,她心中有一些失落,仍然跑到他的面前:「哥哥,我們回家吧。」

謝平川拿出一個膠袋,紙包中裝了一隻烤紅薯,他把這個東西遞給她,解釋道:「我沒有帶夠錢,你喜歡吃的東西里,我只買得起它了。」

夏天的風沿街吹過,帶來雨後的青草味,徐白看着他笑了:「烤紅薯非常甜,我最喜歡了,謝謝哥哥。」

她說話的嗓音偏軟,笑起來也很好看,雙眼彎彎像一隻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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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回憶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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