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鎮

青龍鎮

一名身着白衣的男子正微笑地看着他,初一敢斷定他是第一次見到此人。

白衣公子面色如玉,長相英俊,臉上有抹輕微溫和的微笑,似雨後楊柳煥然一新。初一看了下這溫暖人心的微笑,避開了眼睛。

他不敢看,只要是勾起對戀人李天嘯回憶的東西,他都不敢看。

那名白衣男子的身前站着的正是氣勢冷冽的冷琦,幾名手提水桶的雜仆穿過小木門,離開了院落。

冷琦雙手后負,眼光一直冷冷地掃視眾人。他踱開一步,沉穩地開口說道:「諸位離開闢邪,經過海浪存活下來,已是險中大幸,希望日後能牢記我的指令,全力以赴完成任務。」

這般說話的語調,已是和吳算無異。

他頓了頓,又道:「我們已經來到中原的東海渡口——青龍鎮,在海浪中一人已亡,餘下眾等七人,分別是初一,初二,小四,阿九,十一,十二,十四,你們隨我混在商旅隊伍中,這位青龍鎮鎮主獨孤公子會妥善安排我們的身份和出處,大家牢記切切不可擅自行動,否則性命不保。」

冷琦的語調也無一絲起伏,但眾弟子的腦袋仍不敢抬起,初一也微微低下了頭。

只有那名白衣公子,一直在微微笑着,不發一語。

聽聞冷琦喚白衣公子為「獨孤公子」,結合頭腦中的典籍資料,初一認出了此人:獨孤凱旋。

獨孤凱旋不僅是青龍鎮鎮主,而且是個武藝高超的商人。傳聞他重視名譽,行商八年來獲得了極好的口碑,只要價錢得當,他一定能完成託付的任務。

顯然赫赫有名的辟邪山莊也在委託他辦事。

初一隨辟邪少年隊伍走進青龍鎮客棧,大家在冷琦面前微微垂首,安靜地魚貫而入。客棧佈局簡樸大氣,以回形護院為主建,院子角落疏落掠過一兩道話聲與身影,給冷寂的莊院平添幾絲人氣。否則這麼靜寂地走來,外人還以為此處是方死地,走到了盡頭,抬頭一見,如同進入了壁畫中的龕印里。

所有人均是沉斂住氣息,默默進駐自己的狹小房間,視外界如無物。初一走近北單角,一扇小窗吱呀一聲推開,在冷清的院落里格外突兀。

一方小木桌,桌上的瓷瓶里插著一枝杏花,單調地點染著春意。一名年紀不過十七八的黃衫女子伸出一截皓白的手指,輕輕地點着花瓣,臉上笑意盈盈。她的身後站着一名素衣少年,面容木訥,眸光飄散,轉了一圈才能停留在女子指尖,也不說話,只是拉下女子的手指,似乎在憐惜即將凋零的花朵。

初一從窗前安靜走過,耳邊飄過少年刻板的嗓音。「楊晚,別玩了,獨孤鎮主喚我們去前廳聽差。」

那名黃衫少女應該就是楊晚了。初一沒有回頭,依然能感受到女孩臉容上的笑意,就連她的聲音,也如出谷黃鸝,清脆而宛轉。

「不礙事的,我們等會再出去。外面走進來的是辟邪勢力,貿然出去,冷琦冷護衛還以為我們要衝撞他們哩。」

初一暗道:好眼力。

房間內沒人說話,少年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初一聽到楊晚跺了下腳,才壓低聲音喚道:「楊朝,楊朝,等等我——哎呀,你走錯了方向!」

聲音去得遠了,初一仍能捕捉到那種嬌嗔的意味:「腦袋都不記得事了,還愛這麼逞能,你看我下次拉不拉住你,就讓你一頭撞到樹上去!」

初一忍不住在心底微微一笑,為了這對小兒女打破冰冷莊院的嬌憨與燦漫。默默禪坐一刻,他漸漸進入清明之境,再無半點心思打探外界訊息。

夜半,廂房外傳來一道細密低沉的聲音:「初一!」

初一辨出是冷琦嗓音,休憩時本來外衣就未除去,聽到叫喚后直接出門。

冷琦雙手后負,挺拔身軀立在中庭之中,周身襯著淡淡的月光,散發着迷離冷漠的氣息。他冷冷地看了初一一眼:「左拐第七間房。」仍然站於中庭,再無言語。

初一會意,依約來到門前,敲了兩下房門。

「請進。」門內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白衣儒雅的獨孤凱旋早已立於燭火之前,微笑着說:「公子這邊請。」

初一正眼看了一下白衣公子,立刻接道:「草鄙之人,不敢辱稱公子。」自行走到孤獨身前木椅上坐下。

獨孤凱旋靜靜地靠近,初一看到他錦白的衣襟離自己越來越近,閉上了眼睛,但仍可感覺到他那帶着微笑的目光正在審視着自己的面容。

鼻間傳來了一層淡雅的衣香,還有一股焦躁泥土氣味,初一凝神吸了一下,臉上不動神色。

「稍稍忍受一下,日後你俊俏的面容可要換上另一副臉面了。」獨孤凱旋雙手齊飛,動作輕柔熟稔。

「無妨。」初一淡淡地說。

「至明日清晨不可見水,不能抓划,切記。」

「謹記公子教誨。」

獨孤凱旋停下動作,退後一步,端詳著:「從明日起,你跟隨避亂的趙老爺,隨身伺候他。」

初一睜開眼,沒有直視他,眼睛微微低垂,似乎不敢隨意冒犯眼前聖潔如仙的公子。

獨孤凱旋微笑着:「趙老爺身子不好,隨車帶着家眷財產,決意逃到北府老家避難,當然,他身邊還有幾個護院,而你就是其中一名。」

「是。」

「還有就是趙老爺年紀大了,偏偏脾氣又不好,稍有不順就會亂髮火,而一發火就會死人。」獨孤凱旋仍然微微笑着。

「是。」

「聽懂我的意思了?」獨孤凱旋追問一句。

初一一番沉吟:「我明白公子是在提醒我。山莊將我們這批少年偽裝成各種身份,護送趙老爺到達北州,當然,趙老爺也是假扮的,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負責監視我們的人,所以半途我們別想逃跑。」

「和聰明的孩子說話就是順心,你去吧。」

初一微微行禮,轉身離開房間。

外面一片漆黑,只見檐上寒霜,中庭冷月,冷琦仍立於院中。初一踱回廂房,和衣睡下,並不掌燈,微微左側時用手繞到腦後耳根旁,劃了一下發尾的皮膚,將指尖送到鼻端聞了聞,然後閉上了眼睛。

寒月銀輝灑落在青龍鎮上,一切顯得靜寂無聲。

「獨孤凱旋,滾出來。」外面傳來一道冷漠的聲音。

初一平躺在床上,默默地聽着。獨孤凱旋既沒有滾出來,也沒聽他答話,只依稀可辨兩道凌厲尖銳的風聲,像是有人交了手。「這兩人武功都不低。獨孤公子估計還在替人易容,怎麼可能答應。」初一暗想着,仍然閉目養神。

「喀嚓」一聲,赫然是初一廂房的門戶被捲走,淡淡滲進一片慘白的月光。冷厲的劍風直直衝撞進來,「呲呲」幾聲朝床上的人奔去。

初一心裏苦笑一下,揚起右手,寬袖一揮,劍風盡數退去。眼見都打到自己這個院落里來了,再裝死裝睡也不實誠。

月華之中有兩道翩翩翻飛的身影,姿勢空靈,偏偏撞出的劍氣讓人吃不消。初一定睛一看,一名是黑衣少年冷琦,臉罩寒冰,月光在他輪廓下流淌成一片優雅的薄紗。另外一名是白衣公子,手上寒劍森森,人也似冰峰雪柱,將細窄的劍鋒劈下來,頓時在地面劈開了一條深沉的溝壑。

白衣公子的劍外形古樸,狀似蘭葉,初一忍不住凝神細看,突然認出了它的名字:古劍「尚缺」,前世衛子夫所鍛神兵,和蝕陽、長佑、月光三劍齊名的尚缺。

他不禁怔忪出神。長佑是李天嘯的佩劍,目前不知流落何方;月光是他自己的軟劍,目前纏繞在腰間;蝕陽兩百年前他僅僅看到了外鞘,眼下他更不可能看得見。

沒想到古劍尚缺就這樣出現了,既然來人握有尚缺,主人一定是典籍上所載的四公子之一——雪公子喻雪。

黑衣冷琦寬大的袖袍一直在劍風中飛揚,月下清冷的光輝拖着兩人長長的影子。小院之中並不見獨孤凱旋的身影。

「再過九招,冷琦必敗。」一道清柔的語聲突然響起,「聽聞冷琦以前和雪公子交過手,當時只走了二十招。」

初一尋聲望去,發現對面廂房窗戶依然洞開着,白天裏見到的那兩個人出現在木桌后,披着一身恬靜的月光,消融了不少院子裏冰冷駭人的殺氣。

左邊稍矮的就是黃衫女子楊晚,鵝蛋臉,大大的眼睛,正抿著嘴朝着旁邊的少年楊朝微笑。楊朝對着她的清澈眸光,面容依舊木訥,瘦削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起伏。

「楊晚,他們為什麼打起來了?」楊朝獃獃詢問。

「哎——木頭腦袋。」楊晚眼波流轉,「你可看好了,能想□□什麼嗎?」她一邊拉着楊朝退後,一邊輕展衫袖,揮動兩下化解了森森劍氣。

那少年楊朝似是獃獃不知,初一看了卻微微動容。「這少女漫不經心的兩下,竟然有這麼深厚的功力!」

「楊晚,我腦袋記不起來什麼,好疼啊!」楊朝直捶頭腦。

「好了好了楊朝……」楊晚着急拉下他的手,心疼地嚷着,「記不起來就算了,啊?」

原來楊朝不僅呆板,還忘記了過去之事,初一看他獃滯木訥的臉,有些相信他的確像失憶之人。

「你告訴我吧,他們打架我看得眼花。」楊朝緊追不捨,再次問道。初一聽見楊晚又嘆了口氣,這次卻爽快解釋,由於典籍里無辟邪眾人資料的記載,因此談話無意中彌補了初一這方的不足:「雪公子十年前敗給了冷琦的主子秋葉公子,發誓再也不用左手劍,現在光憑右手劍,他都能躋身江湖劍技前三,冷琦哪裏是他的對手?況且雪公子出現在這裏,根本不足為怪,他一定是為了龍紋劍而來。」

「龍紋劍?」楊朝好奇地重複一句。

「上古利器,衛子夫所鍛神兵。」楊晚篤定說道,微笑面對楊朝,「江湖四公子中喻雪嗜劍,瘋狂搜集各種利器,以求打敗秋葉公子手中持有的蝕陽,這已是不傳之秘。」

初一心中微微吃驚,面色仍是木訥。除了他親眼目睹的衛子夫四劍,何時又冒出個龍紋劍?傳聞秋葉劍術過人,如此看來傳言不假,而且他還是古劍蝕陽的主人。

只聽到楊晚清柔的聲音又繼續道:「楊朝,你莫忘了,獨孤公子請我來就是為了護衛這把劍。目前公子不知去了哪裏,冷琦估計是在替公子護場……」

「你怎麼知道冷琦在幫獨孤公子?」楊朝忍不住插問一句。

「除了自家公子,驕傲齊天的影子劍冷琦怎麼可能為了外人動手?他之所以動手,肯定是有求於獨孤公子……不過這個人可不安好心。」

「為什麼?」楊朝又問。

「我看他一直朝牆下迴廊跑去,引得雪公子將對面小哥的房門都打破了。」

「故意的嗎?」

「是的,不知為何。」楊晚細細地說。

她的話音一落,初一不禁臉上失笑:「那是為了試探我的武功和誠心。」臉上傳來薄薄的鈍感,他這才察覺獨孤凱旋的易容術果真高超,儘管臉皮枯燥,但絲毫不影響內里牽連的表情。

「楊晚……」楊朝吞吞吐吐地喚了一聲,語聲遲疑,「我覺得那個雪公子看起來很眼熟……」

楊晚撲哧一笑,盈盈眼眸聚集於他面容上:「鼎鼎大名的江湖四公子,看起來誰不眼熟?喻雪配劍,楚軒撫笛,銀光長射,青鸞御風這都是江湖中不朽傳奇了!」

「雪公子!」場地里驀地響起一聲冷喝,白衣翩翩的獨孤凱旋終於姍姍出現。

喻雪極快飛掠落於屋脊之上,月光中,似天神一般冷冷俯瞰蒼茫大地,冷漠而尊貴。

冷琦白皙絕美的臉龐朝右首窗戶望去,冷漠的臉,冷漠的眼睛,整個人籠罩在一層寒意森森的月色之中,小院裏的光線顯得更加詭異了。

楊晚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擋在了楊朝身前。

「冷公子,那是我請來的貴客,還望公子寬恕。」獨孤凱旋突然朗聲笑道,「楊姑娘直率坦誠,先前談論公子並非是不敬之意……」

冷琦聽聞此句,似乎沒看到院子裏憑空出現的這麼多人般,走到獨孤凱旋跟前站定,冷冷問道:「完事了?」

獨孤凱旋點點頭:「多謝公子護場。」

冷琦不發一語,穿過他離開了院子。

月光下,院子裏,兩道白色身影一上一下對峙。

「劍我是受人之託,肯定不可雙手相奉。只是公子如果還執意要取,我們青羽定會忠心護劍。」獨孤凱旋朝月光中的白衣雪公子微笑着。

雪公子稍稍動容,面色變化極快,勝過清風無形。「林青羽在這裏?」

獨孤凱旋篤定笑道:「正是。」

喻雪垂眸片刻,隨即抬頭冷冷道:「叫她出來。」

獨孤凱旋輕慢笑道:「看來雪公子要看到本尊才罷手啊……」

初一迅速回想有關林青羽的情報記載,腦海中浮現起她的特徵:少言、擅使長鞭、盡忠職守、與喻雪自小指婚。

初一逡視四周,探訪林青羽存在的痕迹。目前林青羽效忠於青龍鎮鎮主獨孤凱旋,未婚夫為了尋劍而找到了這裏,作為中間人,她該如何處理兩方的紛爭?

很快,在場盤桓不去的人都看到了答案。

喻雪輕輕一動,飄落在院中。他的右手依舊提着那把兩寸寬窄的尚缺,劍尖森然指地,臉上是亘古不變的冷漠。

獨孤凱旋一直微笑着,僅側頭清楚地喚了一聲:「阿羽。」

一道陰柔凌厲的破空之聲直接沖向雪公子所站之地,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條閃閃發光的青黑鞭子,像條柔軟輕巧的美女蛇。再一看雪公子的落腳之處,早已不見人影。

青黑鞭子再橫空陡峭一閃,一道黑色身影躍出長廊,欺身切進雪公子身形一丈之內。鞭子靈巧綿密,舞得流轉生輝,將滿地的銀色打碎成亂玉流觴。

雪公子身形翩飛,被鞭風捲起的衣襟像在雪中盛開的白蓮。

「好了,阿羽,雪公子一直不忍回擊,我們豈可厚顏纏着不放。」獨孤凱旋突然清清朗朗地笑道。

那名叫做阿羽的女子右手在月下輕揚,瞬間鞭子消失於手掌之間。她沉默地一鞠躬,退回獨孤凱旋的身影之後。

雪公子雙手垂落兩側,冷漠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他的氣息根本微不可聞。

「現在相信了吧?阿羽的確在保護這把劍。」獨孤凱旋不改笑容,如同楊柳輕煙,笑得極為淡然。

雪公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獨孤凱旋身後,雙袖伸展,似一隻騰空而起的鳶鳥,消失於檐頭屋后。

獨孤凱旋迴首,徐徐望着黑衣女子,臉上蕩漾著春風化雪的微笑:「我們阿羽功不可沒啊!」

林青羽平靜的臉上無一絲波動,她轉過身朝黑暗走去。

獨孤凱旋雙手抱拳,向院落四周頻頻施禮:「今晚多有叨擾各位蒞臨青龍鎮的貴客,我獨孤凱旋在此向各位貴客賠禮了。」

話音剛落,院子四周本來暗藏在陰影的身形都不見了,廂房之中的幾盞零星的燭火悄悄熄滅。初一走回被破壞門戶的房間,弛然而卧,凝神細聽,還能捕捉到兩道微微的人聲。

「龍紋劍會在這裏嗎?」

「『七星難求,萬戶之選。兩若不離,青龍凱旋。』這句話的最後一句,說的就是此間神通廣大的獨孤公子了,他連接南來北往的各路商旅,互通貿易。無論任何事情,只要出得起價錢,他一定會給你辦成。所以龍紋劍不是會不會在這裏,而是最終一定在這裏。」

「那個阿羽是誰?怎麼最後和雪公子不打了?」

「阿羽就是青羽鞭林青羽,是近年才崛起的年輕高手,傳聞是青鸞公子的妹妹。雪公子能從容遊走於鞭影之中,武功顯然在青羽之上,至於最後為何收手,肯定和他們自小指婚的交情有關。」

呆板男聲沉寂了許久,才「啊」地一聲,像是記起了什麼緊要之事。

「小晚,最後一個問題,對面的黑衣小哥是誰?」

過了許久,似乎那名被喚做楊晚的少女睡著了,沒有任何聲響。

「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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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方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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