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最怕問初衷

第一回:最怕問初衷

宏朝南宮元年,朱波國國王猛瑞緹拜率同王后、后妃、王弟、王妹、王子、公主及大使來中華朝拜,進貢各種珍奇的珠寶玉石、珍珠瑪瑙,另外還有朱波盛產金箔鋪滿的寶塔和金佛,以及各類遠近馳名的寶玉。

大宗皇帝龍顏大喜,在春城星光月台大擺宴席,賜賞朱波來客,作陪的有左丞相褚庭諫、右丞相瞿公瑾、詹王鞠陸、魯王任逢喜、並肩王戎旭等高級官僚。

朱波國王向大宗稱臣,大宗大喜,賜猛瑞緹拜果敢王稱號,派遣御史大夫賈演嘉舉家跟隨果敢王回國,並常駐朱波國。

那賈演嘉膝下只有一個兒子,本名賈思福,後來賈演嘉思念祖國,給兒子改名為賈思華。這一年,賈思華已經二十一歲了,賈演嘉便想着送他回祖國留學深造,一來能觀光故國上流風物、體驗天朝上國風采;二來若是能得了宏朝的文憑,回到朱波國也是大有光彩的。於是,賈演嘉給賈思華打點了歸國證件,打發了私人老師,並安排了書童一名,名喚賈貴,陪同公子回國。

這時已經是宏朝南宮十一年,自從魯王任逢喜、山南郡王段景騰、肅親王苗家華「三藩混戰」之後,秀王馬駿飛在寧夏也宣佈獨立,詹王在湖廣會盟諸侯,並在金沙江之會與大宗徹底鬧翻,天下已經開始動蕩不安,加之數年來,水旱成災,各地民不聊生、流寇四起。

賈思華帶着私人老師、書童賈貴先回了故鄉邵陽,渡過湘江汲水后,才走出去幾十里,四下里一陣大亂,一群盜賊蜂擁上船來,不由分說,先把私人老師一刀剁下水去,賈思華和賈貴多虧會水性,才得以跳到汲水中逃得性命。

賈思華和賈貴死裏逃生,躲在鄉村裏幾日,聽說湘民起義,要去攻打長沙、望城、衡陽,聽到這個消息,賈思華嚇得半死,登時把那金榜題名、衣錦還鄉的抱負化為烏有,眼看到故國烽煙四起,弄不好,性命都要丟在這裏了,便與賈貴商議,功名利祿都是浮雲,還是保住性命要緊,便去集市重金買了兩匹馬,從陸路回朱波國。

這一路,賈思華果然看到了祖國的地大物博,只是狼煙四起,百姓朝不保夕,相比之下,朱波雖是小國,此時卻是安居樂業,無憂無慮,反倒成了世外桃源。賈思華感慨不已,心中尋思:故國雖然山川雄奇、人傑地靈,卻是人人性命不保,就算得到了功名又有何用?唉,朝秦暮楚,誰能料得明天坐在朝廷上的是哪一家呢?還不如回朱波享富貴來得實在。

這一日,賈思華和賈貴行到一處,便找了一家旅社住宿,賈貴高聲叫了好幾身:「店家!店家!小二!小二!老闆!」這座旅社靠近大山,只聽得山谷在回應:「店家!店家!小二!小二!老闆!」而旅館里卻是毫無動靜,空谷迴響,周遭卻是死一般的寂靜,賈思華和賈貴都感到毛骨悚然。

這時,吹來一陣北風,瑟瑟作響,賈貴大著膽推門而入,二人都嚇了一跳,只見旅社地上滿是無頭屍體,血流了一地,地上的血都已經發黑,蒼蠅等飛蟲繞着屍體嗡嗡亂飛,一陣陣腐臭直鑽入鼻,看來旅館里的人都已經死去多日。

賈思華暗想:「被殺還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麼大的旅社,這麼多人被殺了這麼長時間,居然沒人發現來收屍!難道周圍的人都被殺光了?亦或是都嚇得逃走了?天下看來真的是要大亂了!」二人不敢久留,賈思華道:「繼續趕路,看看有沒有其他旅社賓館。」

哪曉得一連走了四五家,家家旅社竟然都是如此,有的男屍身體在桌子底下,頭顱卻滾到門口了;女屍身體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赤裸裸的,顯然是先被強暴,然後才殺害的。一座昔日繁華的城市,到處陰風慘慘,屍臭陣陣。賈思華嚇得直哆嗦,什麼話也不敢說了,一刻也不敢停留了,催馬急急向南,賈貴也趕忙跟上了公子。

主僕二人出了城市,來到郊區,道路越來越窄,到了黃昏時分,天色漸漸黑了,二人又餓又怕,正在狼狽,賈貴忽然指著道:「公子,你瞧那邊。」賈思華順着他的手看過去,只見遠處有一點微弱的燈光,二人竟跟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大喜道:「走,去借宿。」

這燈光來自幾所破爛的民宅,賈思華道:「倘若是盜賊窩,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賈貴驚嚇道:「那……那我們還是不去了。」可是此時烏雲密佈,眼看着大雨就要下下來了,而且天色已經黑了,二人如何敢再行?不得不去了。賈思華道:「去瞧瞧,見機行事。」二人下了馬,撕下衣襟包了馬蹄,輕手輕腳朝着燈光處走去。

行到臨近,看清了,是兩間破爛瓦屋,賈思華正想到窗口處往裏面窺探,忽然一隻骨瘦嶙峋的狗低聲吠叫,撲了過來,賈思華忙揮動佩劍,那狗才不敢走近,還在亂叫,驚動了屋中人,柴扉開處,一個老婆婆顫巍巍地走了出來,手中提着一盞油燈,詢問是誰?賈思華施禮道:「老婆婆,我們是過路的客人,錯過了宿頭,想在貴地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遲疑,道:「請進來吧。」

賈思華走進茅屋,見屋裏只有一張土炕,桌椅俱無,土炕上躺着一個老頭,不斷咳嗽。賈思華命賈貴去把馬牽來。賈貴想起剛才見到的死人慘狀,畏畏縮縮的不敢出去。那老頭挨下床來,陪着他去牽了馬來。

老婆婆拿出幾個玉米餅來饗客,燒了一壺熱水給他們喝。賈思華吃了一個玉米餅,問道:「前面鎮上殺了不少人,是什麼土匪幹的?」老頭兒嘆了口氣,道:「什麼土匪!土匪有這麼狠嗎?那是官軍乾的好事了。」賈思華大吃一驚:「什麼?官軍乾的!官軍怎麼會這樣無法無天?他們的軍官不管嗎?」老頭兒冷笑一聲,說道:「你這位公子看來是第一次出門,什麼事情也不懂得。軍官?軍官帶頭干呀,好的東西他先拿,好看的姑娘他先要。」賈思華道:「老百姓怎麼不集體向府衙去告狀呢?」老頭兒嘆道:「告狀?告有什麼用?你一告,十有八九還得賠上自己的一條命。」賈思華道:「這又怎麼說呢?」老頭兒道:「那還不是官官相護?更上面的官員也是這麼乾的,官老爺不會准你的狀子的,沒準還把你一頓板子收了監。如果沒錢孝敬,就別想出來啦。」賈思華不住地搖頭,又問道:「官軍到山裏來幹什麼?」老頭兒道:「說是來剿匪殺賊的,其實山裏的盜賊,十個倒有八個是給官府逼得沒生路才幹的。官軍下鄉來捉不到強盜,就各處擄掠一陣,再亂殺些老百姓,提了首級去報功,發了財,還好陞官。公子爺,你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沒頭屍體,就是被拿去報功的了。」

那老頭兒說得咬牙切齒,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勢,叫他別說了,她看賈思華衣衫華麗,生怕是官家,多言惹禍。

賈思華聽得悶悶不樂,想不到世局敗壞如此,心想:「爹爹常說,中華是文明禮義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講信修睦,仁義和愛。今日眼見,卻是大不盡然,還不如朱波蠻夷之地。」感嘆了一會,就倒在床上睡了。

剛朦朧合眼,忽聽見門外犬吠之聲大作,跟着有人怒喝叫罵,蓬蓬蓬的猛力射門。老婆婆下床來要去開門,老頭兒搖手止住,輕輕對賈思華道:「這位公子,你到後面躲一躲。」賈思華和賈貴走到屋后,聞到一陣新鮮的稻草氣息,想是堆積柴草的所在,只聽見格啦啦一陣響,屋門已被推倒,一人粗聲喝道:「幹嘛不開門?」也不等回答,啪的一聲,有人給打了記耳光。老婆婆道:「軍爺,我……我們老夫妻年紀大了,耳朵不好,沒聽見。」哪知又是一記耳光,那人罵道:「沒聽見就該打。快殺雞,做四個人的飯。」老頭兒道:「我們人都快餓死啦,哪裏有什麼雞?」只聽蓬的一聲,似乎是老頭兒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來。又聽另一個聲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幾十稅收,大家心裏不痛快,你拿他出氣也沒用。」那老王道:「這種人,你不用強還行?這幾十塊錢,不是我打斷那鄉下佬的狗腿,這些鄉下佬肯乖乖拿出來嗎?」另一個嘶啞的聲音道:「這些鄉下佬也真是的,窮的米缸里數來數去也只十幾粒米,再逼實在也逼不出什麼來啦,只是長官得罵咱們兄弟沒用……」

正說話間,忽然賈思華的馬嘶叫起來。幾名公差一驚,出門查看,見到兩匹馬,議論起來,說乘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來倒有一筆油水,當即興緻沖衝進屋來尋。賈思華大驚,一扯賈貴的手,輕輕從後門溜了出去。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在山裏亂走,見無人追來,才放了心,幸虧所帶的路費賈貴都背在背上,不曾解下來。

賈思華和賈貴在樹叢中躲了一宿,等到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來,主僕兩人行出十多里,商量著要到前面的集市上再買兩匹馬,賈貴一路上不停地罵着軍閥、土匪害人。

忽地小路里走來了四名差人,手中都拿着鐵尺、甩棍,走在後面的兩名差人各自牽着一匹馬,那正是賈思華和賈貴的坐騎,賈思華和賈貴面面相覷,要躲避已經來不及,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前進。這四個差人不住打量他們,一個滿臉橫肉的差人斜眼問道:「喂,你們是幹什麼的?」賈思華一聽口音,正是昨晚那個老王,賈貴走上一步:「這是我家公子,去讀書的。」老王一把揪住,奪過賈貴的包裹一看,見儘是各種金銀,不由得驚喜交集:「什麼公子,我看你們身帶巨款,必定是江洋大盜,來啊,拿下去見長官。」他看二人年幼好欺負,想把他們嚇跑然後劫財。不想賈貴道:「我家公子是朝廷欽差去朱波的貴族,你們節度使大人見了他也客客氣氣的,見你們長官那是再好沒有了!」一個公差聽了這話,有些猶豫,只怕這事還有後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殺了發一筆橫財,想着便抽出鐵尺向賈貴砸去,賈貴大駭,急忙縮頭,一鐵尺從他頭頂掠過,削去了他的帽子,賈貴索性挺身抱住公差,大叫:「公子快跑!」賈思華慌忙轉身就奔。

那公差反手又是一鐵尺,這回賈貴有了防備,側身閃開,仍然沒被打中,賈貴也跟着賈思華逃走,四名公差都拔出佩刀,吆喝着追過來。賈思華平時養尊處優,加之受了驚嚇,一顆心怦怦直跳,哪裏還跑得快?眼見就要被追上了,忽然迎面一騎馬平治而來,其中一名公差見有人來了,竟然高聲叫道:「反了!反了!大膽盜賊,還敢拒捕!」另外三人也跟着叫喊:「捉盜賊啦!」他們誣陷賈思華二人是盜賊,尋思著殺了就沒人敢來過問了。

迎面騎馬那人越來越近,馬上乘客見到前面兩人奔逃,後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強盜,催馬疾馳,奔到賈思華、賈貴面前,俯身伸出手臂,一隻手一個,拉住二人後領,提了起來,四名公差也已經氣喘吁吁趕到了。那乘客把賈思華主僕二人往地上一丟,笑道:「強盜捉住了。」乘客跳下馬來,只見這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滿臉濃須,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四名公差見他身手矯健,且力氣甚大,當下含笑稱謝,把賈思華主僕二人拽了起來。

那乘客打量了一下,見賈思華一身學士服,賈貴是青衣小帽,顯然是一個書童陪着公子趕考的,哪裏像是強盜,不禁一怔。賈貴便叫了起來:「英雄救命!他們要謀財害命!」那乘客喝問:「你們是幹什麼的?」賈貴道:「這是我家公子,來去趕考……」話猶未畢,已經被一名公差按住了嘴。那公差向乘客陪笑道:「老哥,你走你的道吧,莫要管我們公務了。」乘客道:「你放開手,讓他說。」那公差仍不放手。賈思華道:「在下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怎麼……」那公差喝道:「還要多嘴!」反手一巴掌,朝着他打去。

那乘客馬鞭揮出,鞭子上革繩捲住了公差的手腕,把他掀了一個跌,按住賈貴的手便鬆了開來。賈貴道:「我家公子是去趕考的,路上遇到了這四個人,他們見到了我們的背包,就想殺人!」說到這裏,賈貴跪下來叫道:「英雄救命!」

那乘客手中鞭指著公差問道:「這話當真?」眾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轉到乘客背後,乘着他不覺,突然舉刀蓋頭砍下來。乘客聽得腦後風聲,竟不回頭,身子向左微偏,左足一招「虎尾掃地」,橫掃而出,正中老王足脛,將他踢出去數步。

另外三名公差見了,大叫:「真強盜來啦!」兩個舉起鐵尺、一個揮動甩棍,向著乘客圍攻過來。賈思華見他手無寸鐵,不禁暗暗擔憂,誰想那乘客全然不懼,左躲右閃,三名公差的鐵傢伙始終傷他不得,老王也顧不得疼痛,站起身來,掄刀上前夾攻,乘客大喝一聲,老王吃了一嚇,這一刀沒砍准,被那乘客劈面一拳,直打得鼻血直流。

老王甚是疼痛,雙手掩面,噹啷一聲響,手中佩刀落在地上,那乘客搶過佩刀,回身揮出,正砍中一名手持鐵尺的公差右肩。那乘客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閃處,手持甩棍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戰,也不顧同伴死活,和老王撒腿就跑。那乘客哈哈大笑,將佩刀往地下一丟,躍上了馬背。

賈思華見他得勝,忙上前道謝,請教姓名。乘客見那兩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還在怒目而視,便道:「這裏不是說話之所,咱們上馬再談。」賈貴拿回背包,牽過馬來,三人並轡而行。

賈思華說了家世姓名,那乘客拱手道:「原來是賈公子。在下姓馮,名鵬飛,江湖人稱摩雲金翅,是中驊鏢局的鏢師。」賈思華道:「今日若非馮英雄出手相救,小弟主僕兩人準是沒命的了。」

馮鵬飛道:「這一帶着實亂的厲害,前些日子,山南郡王段景騰、襄陽公段景飛兄弟聯合滿族大冢宰滿龍淵佔領望城,詹王鞠陸往北棄城敗走,段氏兄弟是出了名的兵痞,當年攻入帝都,便是屠城有名的!唉,兵匪難分啊。賈公子還是及早回去朱波才是上策。在下也正要去南方,公子若不嫌棄,咱們便可結伴而行。」

賈思華大喜,再次稱謝。這幾日來,他被嚇得心神不定,如今得一鏢師同行,適才又見到他的武功了得,登時大感寬安。

三人行了二十里路,尋不到暫歇的旅社。馮鵬飛是趕路慣了的,隨身帶有乾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賈貴找到了個破瓦罐,撿了些乾柴,想燒些水來喝,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叫:「強盜在這裏了!」賈貴嚇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潑在柴上。

馮鵬飛回頭看時,只見果是剛才逃走的公差一馬當先,身後跟着十多名軍兵,都騎着馬趕來。馮鵬飛叫道:「快上馬!」三人急忙上馬。馮鵬飛讓賈思華主僕二人先走,自己抽出掛在馬鞍上的佩刀,在後掩護。眾軍兵都高喊:「抓強盜啊!」縱馬急追。

馮鵬飛等三人逃出一程,見追兵越趕越近,那些軍兵紛紛放箭,馮鵬飛只得舉刀回身撥打,忽見前面有條岔路,忙叫道:「走小路!」賈思華縱馬先往小路馳去,賈貴和馮鵬飛也跟隨着轉過去了。追兵絲毫不放鬆,當頭的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強盜,大夥兒分他的金銀。」

馮鵬飛見追兵將近,料想逃不了,索性勒轉馬來,大喝一聲,揮刀砍去。當頭的公差哪裏敢來迎戰,不由倒退,後面的軍兵到底是正規軍,都挺槍攢刺,竟然頗有法度。馮鵬飛敵不住,腿上中了一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不敢戀戰,雙腿一夾,提韁縱馬向前急沖,揮刀將一名軍兵左臂斬斷。其餘軍兵後退幾步,馮鵬飛已回馬疾馳而去。那名公差見他逃跑了,膽氣又壯起來,吶喊著趕來。

不一時,馮鵬飛已經追上賈思華主僕,這時道路愈行愈窄,眾軍兵畏懼馮鵬飛剽悍,竟然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縱馬奔跑了一陣,山道彎彎曲曲,追兵吶喊聲雖然清晰可聞,人影卻看不見。三人疾馳中,前面突然出現三條小岔路,馮鵬飛低聲道:「下馬。」三人把馬牽到樹叢中躲了起來,片刻間,眾軍兵也趕到了。當頭的公差略一遲疑,領着眾軍兵向一條岔路趕去了。馮鵬飛以手撫額道:「慚愧。他們追了一陣不見,必定回頭,咱們需得快走。」撕下衣襟裹了腿傷,三人向著另一條岔路疾馳而去。

過不多時,果然後面追兵聲又隱隱傳來,馮鵬飛甚是惶急,見前面有幾間瓦屋,屋前一個農民正在鋤地,馮鵬飛便下馬走到農民身前,說道:「大哥,後面有官兵要害我們,請你找個地方給我們躲一躲。」那農民只管鋤地,就跟沒聽見他說話一般。賈思華也下馬來央告。

那農民突然抬起頭來,向他們三人從頭至足打量。就在此時,前面樹叢傳來馬蹄聲,馬上一個孩童,約莫十歲年紀,面如滿月,眼似流星,唇紅齒白,甚是俊朗,不像是村民的兒子,倒像是公子王孫。那農民對孩童道:「你把這三匹馬兒帶到山裏去吃草吧,天黑了再回來。」那孩童朝着賈思華三人望了一眼,應道:「好!」跳下馬來,牽過賈思華等人的三匹馬就走。

馮鵬飛卻不知道農民這是何意,可是他的言語神情之中,似乎有一股威勢,竟然叫人不敢出言阻止那孩童牽馬。這時追兵聲更加近了,賈思華急得直搓手:「怎麼辦?怎麼辦?」

那農民收了鋤頭,道:「跟我來。」帶着三人走進屋內,捲起屋簾,只見廳堂上木桌板凳,牆上掛着蓑衣犁頭,很是簡樸,但是收拾的甚是乾淨,不似尋常農家。那農民直接進去了,三人只好跟了進去,走過天井,來到一間卧房,那農民撩起帳子,露出牆壁來,伸手在牆上一推,一塊大石凹了進去,牆上竟然現出一個洞來,說道:「進去吧。」

三人依言入內,原來是個寬敞的山洞,這座屋子倚山而建,剛好造在山洞之前,如果不把房屋拆去,誰也猜不到有這麼個藏身之所。

三人躲好了,那農民關上了秘門,自行出去鋤地了。不一時,眾軍兵追到了,朝着農民大聲吆喝:「喂,有三個人騎着馬從這邊過去嗎?」農民向小路的一邊指了指,道:「早就過去啦。」

公差和眾軍兵朝着他指的方向奔出七八里,不見三人蹤影,調轉馬頭,又來詢問。那農民裝聾作啞,話都說不清楚。一名軍兵罵道:「他媽的,原來是個智障!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條岔路追下去了。

馮鵬飛、賈思華、賈貴三人躲在山洞中,隱隱聽得馬匹平治之聲,過了一會兒,聲音聽不到了,那農民卻始終沒來開門,三人也不敢呼叫。馮鵬飛焦躁起來,用力推門,推了半天,石門竟紋絲不動。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馮鵬飛用創口貼重新包紮了傷口,不住口地咒罵公差軍兵。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石門忽然軋軋地開了,透進光來。只見那農民手持燭台,輕身道:「請出來吃飯吧。」

馮鵬飛首先跳起來,走了出去,賈思華主僕隨後來到廳上。只見板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一大盆青菜豆腐、一碗茄子,居然還有兩隻肥雞。馮鵬飛三人都十分歡喜。

廳上除了日間所見的農民和孩童,還有三個人,都是農民打扮。賈思華和馮鵬飛拱手相謝,道了自己姓名,又請問對方姓名。

一個面目清癯、四十來歲的農民道:「小人姓王。」指著日間指引他們躲藏的農民道:「這位姓湯。」另外一個身材極高的瘦子自稱姓徐,一個肥肥矮矮的則是姓郭。賈思華道:「我還道各位都是一家人,原來均非同姓。」那姓王的道:「我們都是好朋友,雖非同姓,勝似同宗。」

賈思華見他們說話不多,但是神色凜然,舉止端嚴,絕不是尋常農民,那姓湯的和姓郭的都具威猛之氣,姓王的則氣度高雅,似是個飽讀詩書的學士。賈思華試探了幾句,他們都唯唯否否,並不介面,絲毫不露行藏。

用飯罷,姓王的問起軍兵追逐的原因,賈思華原原本本說了,他口才伶俐,描述途中所見慘狀,以及公差欺壓百姓、誣良為盜的種種可惡情狀,說來有聲有色,那姓郭的氣得猛力拍桌子,鬚眉俱張,開口要罵,那姓王的使了個眼色,他只好閉口了。

賈思華又說到馮鵬飛如何出手相救,把他好一番恭維,馮鵬飛十分得意,說道:「這算什麼呢?想當年我在江西運貨,獨力殺死井岡三凶,那才叫露臉呢。」當下便縱談當時情勢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敗中取勝,只說得口沫橫飛。他越說越是得意,將十多年來在江湖上的見聞大吹特吹、添油加醋,說得自己英雄蓋世,當世無敵,又說道上強人怎樣見了他運的快遞從來不敢招惹。正說的高興,那孩童忽然嗤的一聲笑。

馮鵬飛橫了他一眼,也不在意,繼續談論江湖上的佚事。賈思華從小在賈府長大,對這些事聞所未聞,聽得很有趣味,賈貴更是小孩心性,連連驚嘆詢問。馮鵬飛後來說到武藝,便站起來,舉手抬足,一面講,一面比劃,那幾個農民似乎聽得意興索然,姓徐的打了個哈欠,道:「不早了,大家睡吧。」

那孩童便過去關上了門,姓湯的從暗處提出一塊大石頭,放在門口。馮鵬飛一見之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暗想:「這人好大的力氣!」姓王的見他面色有異,笑道:「這山裏老虎多,有時候半夜都撞進門來,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說聲未畢,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樹枝呼呼作響,門窗俱動,隨即聽到虎嘯連聲,甚是猛惡,接着門外牛馬驚嘶起來。姓王的笑道:「說曹操,曹操到。」

姓徐的就站起身來,從門背後取出一柄鋼叉,嗆啷啷一抖,對着那孩童笑道:「今兒不能讓它走了。嘉遇,你也跟我去。」那孩童喜形於色,大聲答應,奔進右邊屋子,隨即出來,手上多了個皮囊和一支短柄鐵槍。姓湯的提開大石,一陣狂風砰的一聲把門吹開,風夾落葉,直卷進來,蠟燭頓時熄滅。賈貴驚叫聲中,姓徐的和那孩童已經先後縱出門去。

馮鵬飛提起佩刀,說道:「我也去!」剛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掙,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鋼爪,將他牢牢扣柱,絲毫動彈不得。黑暗中聽得是那姓湯的說道:「別出去,大蟲很厲害。」馮鵬飛又是往外一奪。那姓湯的沒給他拉動,也沒再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馮鵬飛無可奈何,只得坐了下來,姓湯的也鬆開了手。

只聽得門外那姓徐的吆喝聲、虎嘯聲、鋼叉上鐵環的嗆啷聲、疾風聲、樹枝墮地聲,響成一片,偶然還夾着孩童清脆的呼叫聲,兩人一虎,顯是在門外惡鬥。過了一會,聲音漸遠,似乎那虎受創逃走,兩人追了下去。

姓郭的拿出火石火絨點燃了蠟燭,只見屋中滿地都是樹葉。賈貴早嚇得臉無人色,賈思華和馮鵬飛也是驚疑不定。

眾人在寂靜中不作一聲,過了半晌,遠處腳步聲響,那孩童衝進屋來后,笑逐顏開的叫道:「打死老虎啦,打死老虎啦!」

賈思華見他的短槍頭上鮮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武勇,自己年長過他,卻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

正想間,那姓徐的大踏步走進來,左手持鋼叉,右手提着黃黑相間的一隻大老虎。他將老虎往地下一擲,賈思華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裏一縮,偷偷瞧那老虎一動也不動,才知已被打死。

那姓徐的臉色鄭重,向那孩童道:「嘉遇,剛才你打錯了,知道嗎?」

孩童低下了頭道:「嗯,我不該正面對着大蟲放鏢。」姓徐的這才和顏悅色道:「正面放鏢,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鋼鏢脫手之後,須得立時往橫里跳開。剛才你一鏢打壞它一隻眼睛,卻站着不動。大蟲負痛之後,撲過來的勢道更猛,不是我在一旁抵住,你這條小命還在嗎?」孩童不敢作聲。姓徐的又贊他幾句道:「不過你這幾支鏢準頭是很不錯的了,只是力道欠著一點,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將來年紀大了,腕力自會增強的。」提起那隻大老虎,指著老虎糞門上的一支鏢,說道:「這一鏢要是勁道足,打進它肚裏,已夠要了這畜牲的命啦。」孩童道:「明兒我要用心練。」姓徐的點點頭,把老虎拖進後堂。

馮鵬飛見這兩人這般輕而易舉的殺了一頭大老虎,心下惴惴,看來這夥人路道着實不對,多半是喬裝的大盜,自己和賈思華主僕竟然胡裏胡塗的自投盜窟,這番可當真糟了。賈思華卻不以為意,極力稱讚那孩童英勇,撫着他的手問道:「小兄弟姓什麼?你叫嘉遇,是不是?」那孩童笑而不答。

當晚賈思華和馮鵬飛、賈貴三人同處一室。賈貴著枕之後立即酣睡,賈思華想起此行風波萬里,徒然擔驚受怕,不知歸國途中,是否還有兇險,又想朱波國老虎也見過,卻無如此厲害的殺虎英雄,中土人物,畢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睡。過了一會,忽聽得書聲朗朗,竟是那孩童讀起書來。

賈思華側耳細聽,書聲中說的似是軍事戰陣之術,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只見桌上燭光明亮,那孩童正自讀書。姓王的則坐在一旁教導,見賈思華出來,只向他點了點頭,又低下頭來,指著書本講解。

賈思華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來一看,封面上寫着《國防論》三字,那是近代賢才百里公所著兵書了,百里公之名,賈思華在朱波也有耳聞,知道他先後參加過討袁護法運動、北伐戰爭等,所著《軍事常識》是近代軍事理論的開山之作,《國防論》更被公認為近代國防理論奠基之作,後來的名將多受益於此。

賈思華向那姓王的問道:「各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可能見告么?」姓王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姓,種田打獵,讀書識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讀書嗎?」賈思華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蠻邦之人可比,難怪我父親要我回國深造了。」心下甚是佩服,說了聲「打擾」,又回房睡去了。

賈思華朦朦朧朧地睡了一會兒,忽覺有人相推,驚醒坐起,只聽馮鵬飛低聲道:「這裏果然是盜窟,咱們快走吧!」賈思華大吃一驚,低問:「馮大哥發現什麼了?」

馮鵬飛點燃燭火,走到一隻木箱邊,掀起箱蓋道:「你看。」

賈思華一看,只見滿箱儘是金銀珠寶,一驚之下,做聲不得。

馮鵬飛把燭台交給他拿着,搬開木箱,下面又有一隻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銅鎖。賈思華道:「別看旁人私隱,只怕惹出禍來。」馮鵬飛道:「這裏氣息古怪。」賈思華忙問:「什麼氣息?」馮鵬飛道:「血腥氣。」賈思華便不敢言語了。

馮鵬飛扭斷了鎖,靜聽房外沒有動靜,輕輕揭開箱蓋,把燭台往箱內一照,兩人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但見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都已變成黑色,另一顆卻是新斬下的。兩顆首級都用石灰、葯料制過,是以鬚眉俱全,那顆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爛。饒是馮鵬飛久歷江湖,這時也嚇得手腳發軟,賈思華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馮鵬飛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賈貴,摸到廳上。三人躡足走到門邊,馮鵬飛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盡全力,也搬它不動,剛只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湯的拿着燭台走了出來。

馮鵬飛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只有硬起頭皮一拼。哪知姓湯的並不理會,說道:「要走了嗎?」伸手把大石提在一邊,打開了大門。

馮鵬飛和賈思華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幾句,低頭出門,上馬向東疾馳。奔了十幾里地,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後面馬蹄聲響,有人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裏敢停,縱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面,手一舉,馮鵬飛坐騎受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馮鵬飛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招,忽地高躍,伸左拳向馮鵬飛右太陽穴打落。馮鵬飛佩刀使一招「橫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一拳乃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馮鵬飛手腕,喝聲:「下來!」將他拖下馬來,順手奪過了他手中佩刀,擲在地下。

星光稀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湯的農民。

那人冷冷的道:「回去!」回過身來,騎上馬當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後跟來。馮鵬飛知道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馬,賈思華和賈貴也無奈,三人跟着他回去了。

一進門,只見廳上燭火明亮,那孩童和其餘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肅然,一語不發。

馮鵬飛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說道:「馮大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不必多說。」

姓湯的問道:「王大哥,你說怎麼辦?」姓王的沉吟不語。姓徐的道:「把賈公子主僕放走,把這姓馮的宰了。」姓王的道:「這姓馮的干運貨生涯,做有錢人的走狗,能是什麼好人?但他今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件好事,就饒他一命。郭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了。」

姓郭的站起身來,馮鵬飛慘然變色。

賈思華不懂江湖上的黑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見了各人神情,想來定是要傷害馮鵬飛,正想開口求情,那孩童道:「王伯伯,我瞧這漢子直來直去的,不是壞人,就饒了他吧!」

姓王的與眾人對望了一眼,頓了一頓,對馮鵬飛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能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泄漏一言半語?」

馮鵬飛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然被我見到了,自怪馮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將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王的道:「好,我們信得過你是一條漢子,你去吧。」馮鵬飛一拱手,轉身要走。姓徐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就這樣走么?」

馮鵬飛一愣,懂了他的意思,慘然一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我。」

姓湯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輕輕倒擲過去。馮鵬飛伸手接住,走近幾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時砍下三個手指,笑道:「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事跟賈公子全沒幹系……」

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也佩服他的氣概,姓徐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轉身入內,拿出刀傷葯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了傷口。

馮鵬飛不願再行停留,轉身對賈思華道:「咱們走吧。」

賈思華見他臉色慘白,自是痛極,想叫他在此休息一宿,可是又說不出口。

姓王的道:「賈公子來自萬里之外,我們驚嚇了遠客,很是過意不去,別讓你回到外國,說我們國家都是窮凶極惡之輩。這位馮朋友也很夠豪氣。這樣吧,我送你這個東西。」說着從袋裏掏出一塊東西,交給賈思華。

賈思華接過一看,輕飄飄的是一塊竹牌,上面烙了「萊門」兩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紋,看不出有什麼用處。

姓王的道:「賈公子,眼前天下大亂,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面亂走,我勸你趕快回國去。這幾天在路上要是遇上什麼危難,拿出這塊竹牌來,或許有點用處。過得幾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幾年,你聽得中土太平了,這才再來吧!亂世功名,得之無益,反而惹禍。」

賈思華再看竹牌,實不見有何奇特之處,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隨口謝了一聲,交給賈貴收在衣囊之中。三人告辭出來,騎上馬緩緩而行。回到適才和那姓湯的交手所在,見佩刀兀自在地,閃閃發光,馮鵬飛拾了起來,心想:「我自誇英雄了得,誰想折在人家手裏,才知道天外有天。」

天明時,到了一個小市鎮上,賈思華找了客店,讓馮鵬飛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趕路。行到中午時分,打過尖,上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聲響處,一騎馬迎面奔來,掠過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絕塵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後面馬蹄聲又起,仍是那騎馬追了上來。這次馮鵬飛和賈思華都看得清楚了,馬上那人青巾包頭,眉目之間英悍之氣畢露,從三人身旁掠過,疾馳而前。

賈思華道:「這人倒也古怪,怎麼去了又回來。」馮鵬飛道:「賈公子,待會兒你自行逃命吧,不用等我。」賈思華驚道:「怎麼?又有強盜么?」馮鵬飛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過咱們后無退路,也只有向前闖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兩里多路,只聽見噓哩哩一聲,一支響箭射上天空,三乘馬從林中竄出,攔在當路。

馮鵬飛催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中驊鏢局姓馮的,路經貴地,並非運貨,沒向各位當家的投帖拜謁。這位賈公子來自外國,他是讀書人,請各位高抬貴手,讓一條道。」他在江湖上本來略有名頭,手上武藝也自不弱,不過剛斷了手指,又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與姓王的是一夥,是以措詞謙恭,好言相求。

三乘中當中一人雙手空空,笑道:「我們少了盤纏,要借一百兩銀子。」

他說的是江浙一帶方言,馮鵬飛和賈思華愕然相對,不知他說些什麼。

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兩銀子,懂了沒有?」馮鵬飛見他們如此無禮,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銀子,需憑本事!」當先那人喝道:「好!這本事值不值一百兩銀子?」從背上取下彈弓,啪啪啪,三粒彈子打上天空,等彈子勢完落下,又是連珠三彈,六顆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互相撞得粉碎,變成碎泥紛紛下墮。

馮鵬飛見到這神彈絕技,剛只一呆,突覺左腕劇痛,佩刀鐺的一聲落在地下,才知已被他的彈子打中了手。

對面第三人手持軟鞭,縱馬過來,一招「枯藤纏樹」,向他腰間盤打而至。馮鵬飛勒馬避開。那人軟鞭鞭頭乘勢在地下捲起佩刀,抄在手中,長笑一聲,縱馬疾馳,掠過賈貴身邊時,白光閃動,鋼刀揮了兩揮,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的布條。他卻毫不停留,催馬向前平治。

背包正從賈貴背上滑落,打彈子那人恰好馳到,手臂探出,不待背包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謝了。」轉眼間三人跑得無影無蹤。

馮鵬飛只是嘆氣,無話可說。賈貴急道:「我們的路費都在背包里呢,這……這……怎麼回家啊?」馮鵬飛道:「留下你這條小命,已算不錯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頭喪氣的又行。

走不到一頓飯時分,忽然身後蹄聲雜沓,回頭一望,只見塵頭起處,那三人又追了轉來。馮鵬飛和賈思華都倒抽一口涼氣,心想,「搶了路費也就罷了,難道當真還非要了性命不成?」

那三人馳到跟前,一齊滾鞍下馬,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原來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們不知,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另一人雙手托住包裹,交給賈貴。賈貴卻不敢接,眼望主人。賈思華點點頭,賈貴這才接了過來。

當先那人道:「剛才聽得這位言道,一位是馮師傅,一位是賈公子,都是真姓么?」賈思華道:「正是!」說了兩人的姓名來歷。

三人聽了,均有詫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當先那人說道:「在下姓黃,這兩位是親兄弟,姓李。賈公子,你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免得我們無禮。」賈思華聽了這話,才知道這塊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際,也不知說什麼話好。

那姓黃的又道:「兩位一定也是到壺瓶山去了,咱們一路走吧。」

賈思華和馮鵬飛都料想他們是一幫聲勢浩大的盜伙,遠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賈思華道:「我和這位朋友要趕赴深圳的,壺瓶山就不去了。」

姓黃的一聽此言,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十月十七,我們千里迢迢的趕來湘北,你們到了這裏,怎不上山?」上山做什麼,十月十七有什麼干係,賈思華和馮鵬飛兩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認。賈思華硬了頭皮,說道:「兄弟家有急事,需得馬上回去。」

姓黃的怒道:「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你們過山不拜,算得什麼萊門的朋友?」賈思華更加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萊門」是什麼東西。

馮鵬飛終究閱歷多,見這情勢,知道壺瓶山是非去不可的了,雖有兇險,也只有聽天由命,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似乎並無惡意,便道,「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賈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說着向賈思華使個眼色,示意不可違拗。

姓黃的霽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顧義氣。」

六人結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黃的帶頭,他只做幾個手勢,說了幾句古里古怪的切口,沿途飯店旅館便都不收錢,而且招待的尤為周到客氣。

走了兩天,將近壺瓶山山腳,只見沿途勁裝結束之人絡繹不絕,都是向壺瓶山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神色舉止,顯然都是武人。這些人與姓黃的以及李家兄弟大半熟識,見了面就執手道故。

賈思華、馮鵬飛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私隱,見他們談話,就站得遠遠的,但聽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遼東河朔、兩湖川陝,各地都有。瞧他們的行裝打扮,大多是來自遠地,人人都是風塵僕僕。賈思華、馮鵬飛兩人暗暗納罕,又是慄慄危懼。

馮鵬飛心想:「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盜,多半是要聚眾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賊們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脫,真是倒霉之極了。」

這天晚上,賈思華等歇在壺瓶山山腳下的一所旅社裏,待次日一早上山。

眾人正要吃晚飯,忽然一人奔進店來,叫道:「王先生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來,湧出店去。馮鵬飛一扯賈思華的衣袖,說道:「瞧瞧去。」

走出店房,只見眾人夾道垂手肅立,似在等什麼人。過了一陣,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提高了腳跟張望,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官員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前,跳下馬來。人群中一名大漢搶上前去,挽住馬韁。

那官員一路過來,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他走到賈思華跟前,見他是書生打扮,微微一愕,雙手一拱,問道:「這位是誰?」賈思華道:「在下姓賈,請教先生尊姓大名。」那官員笑道:「免貴姓王名亮,字子明。」賈思華拱手說道:」久仰,久仰。」王亮微微一笑,進店房去了。

晚飯過後,馮鵬飛低聲對賈思華道:「這王先生顯是很有權勢。賈公子,你去跟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你是讀書人,話總容易說得通。」

賈思華心想不錯,踱步到了王亮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門。

房門打開,王亮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賈老弟來談談,最好不過。」賈思華一揖進去,見桌上放着一本攤開手抄書本,一瞥之下,見寫着「蒙古」「邊荒」「大宗」「臣下」「王上」等字樣,似是一篇奏章。賈思華只怕又觸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來。

王亮先請問他的家世淵源,賈思華據實說了。王亮說道:「賈老弟這番可來得不巧了。中華朝政糜爛,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依我之見,賈兄還是暫回朱波去,俟中華聖天子在位,再來應試為是。」賈思華稱是,說道正要歸去。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馮鵬飛如何相救、如何得到「萊門」竹牌等事說了一遍,只是夜中見到箱內人頭一事略去不提。

王亮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賈老弟隨我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事故。只要此行所見所聞,不向外人泄露,我擔保老弟決無危害。」賈思華謝了,也不敢多問。

王亮又問起朱波國的風土人情,聽賈思華所述,皆是聞所未聞,喟然說道:「不知幾時我國百姓才得如此,安居樂業,不憂溫飽,共享太平之福?」

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賈思華才告別回房。馮鵬飛已等得十分心焦,聽他轉述了王亮之言,才放下了心。

次日,賈思華、馮鵬飛和賈貴隨着大眾一早上山。中午時分,半山裏有十多人擔着飯菜等候,都是素菜,眾人吃了,休息一陣,繼續再行。

此後一路都有人把守,盤查甚嚴。查到賈思華等三人時,王亮點點頭,把守的人便不問了。賈思華暗叫:「好險!要是昨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今日是死是活,實所難料。」

傍晚時分,已到山頂,數百名漢子排隊相迎。中間一人身材魁梧,似是眾人的首領。見到王亮上來,快步下來迎接,攜手走入屋內。

山上疏疏落落有數十間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廟。這些屋宇模樣也甚平常,並無碉堡望樓等守御設備,卻又不像是盜匪山寨。

馮鵬飛在山上見了眾人的勢派,料想山上建構必定雄偉威武,壁壘森嚴,哪知渾不是這麼一回事,心下暗暗稱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見聞算得廣博,這一次卻半點摸不著頭腦。更有一件奇事,這些人萬里來會,瞧各人神情親密,都是至交好友,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每人神色間都顯得十分悲戚憤慨。

賈思華三人被引進一間小房,一會兒送進飯菜。四盤都是素菜,還有二十多個饅頭。當晚賈思華和馮鵬飛悄悄議論,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麼。

次日賈思華、馮鵬飛二人起身後,用過早點,在山邊漫步,只見到處都是大漢。有的頭上疤痕累累,有的斷手摺足,個個是身經百戰、飽歷風霜的模樣。兩人怕生事惹禍,走了一會就回進房中,不敢再出去。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馮鵬飛肚裏暗罵:「他媽的,賊強盜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這般嘴裏淡出鳥來的素菜。」

傍晚時分,忽聽得鐘聲嘡嘡。不久,一名漢子走進房來,說道:「王先生請兩位到殿上觀禮。」賈思華、馮鵬飛二人跟他出去。賈貴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

二人隨着他繞過幾間瓦屋,來到寺廟跟前。賈思華抬頭一看,見一塊橫匾上寫着「忠烈祠」三個大字,心想:「原來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誰?」

隨着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見兩旁陳列著兵器架子,架上刀槍斧鉞、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來到大殿,但見殿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總有兩三千之眾。二人暗暗心驚,原來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這許多人。

賈思華抬頭看時,只見殿中塑著一座神像,是本朝文官裝束,但頭戴金盔,身穿緋袍,外加黃罩甲,左手捧著一柄寶劍,右手手執令旗。那神像面容微胖,三綹長須,狀貌威嚴,身子微側,目視遠方。神像兩側供著兩排靈位。賈思華隔得遠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大殿四壁掛滿了旌旗、盔甲、兵刃、馬具之類。

賈思華滿腹狐疑,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肅靜無聲。忽然神像旁一個身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點燭執香,高聲叫道:「致祭。」殿上登時黑壓壓的跪得滿地,賈思華和馮鵬飛也只得跟着跪下。

王亮越眾而前,捧住祭文朗誦起來。馮鵬飛不懂祭文中文縐縐的說些什麼,賈思華卻愈聽愈驚。

只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既把邊荒五胡的酋長罵了個狗血淋頭,面對大宗皇帝和湖廣大元詹王鞠陸,絲毫也不留情面。賈思華暗想:「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正在驚疑不定,哪知祭文後面愈來愈凶了,但也是理直氣壯。祭文的後半段是對金沙江之盟,大段頌揚。

賈思華聽到這裏,恍然大悟,原來這尊神像便是締結詹秀結盟、出使宏營的縱橫奇才王子瑜,後來大宗施用反間計,加之其中牽扯太多,終於被詹王處死。賈思華再抬頭看時,見那神像栩栩如生,雙目遠矚,暗想:「我在朱波,常聽人說,王子瑜勢力極大,號稱『一門五節度,十萬虎狼兵』,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了。」

祭文讀完,眾人都俯身磕頭。一個孩童全身縞素,站在前列,轉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

賈思華和馮鵬飛又吃了一驚,原來這人便是那天所遇的殺虎孩童。眾人叩拜已畢,站起身來,都是淚痕滿面。

那贊禮的人又喊了起來:「某某營某參將」「某某鎮某總兵」,喊了一個武將官銜,便有一人站起來大聲說話。

賈思華聽了官銜和言中之意,得知這些人都是王子瑜的舊部,王子瑜死後,各人憤而離軍,散處四方,今日是王子瑜的周年,是以四方舊部齊聚壺瓶山,前來祭奠舊主。

當贊禮人叫到「參將湯富源」時,一人站了起來,賈思華和馮鵬飛都心頭一震,原來這人便是引導他們躲入密室的那個農民。馮鵬飛心想:「原來他是正規軍軍官,那麼我敗在他手裏,也不冤了。」

只聽他朗聲說道:「王公子這三年來身子壯健,武藝大有進步,書也讀了不少,我和徐、郭兩位兄弟的武功都已傳給了他,請各位另推明師。」王亮道:「咱們這群人中,還有誰武功更高得過你們三位的,湯參將不必太謙。」

湯富源道,「王公子學武聰明得很,我們只稍加點撥,他馬上就會了。我們三個已經傾囊以授,的確要另請名師,以免耽誤他功夫。」王亮道:「好吧,這事待會再議。誅奸的事怎麼了?」

那姓徐的殺虎英雄站起身來,說道:「那姓范的奸賊是郭天譯參將上個月趕到浙江誅滅的。姓史的奸賊,十天前被我在衡陽追到。兩人的首級在此。」

說罷從地上提起布囊,取出兩個人頭來。

眾人有的轟然叫好,有的切齒痛罵。王亮接過人頭,供在神像桌上。

賈思華這才明白,他們半夜裏在箱中發現的人頭,原來是萊門的仇人,那定是與陷害王子瑜一案有關的奸人了。這時不斷有人出來呈獻首級,一時間神像前的供桌上擺了十多個人頭。聽這些人的稟報,人頭中有一個是當朝姓高的御史,眾人似乎對他憤恨尤深。

各人稟告完畢,王亮說道:「小奸誅了不少,大奸卻尚未得,苗家鑫仍然在位,阿寶帖雷和滿龍淵還是不斷滋擾邊疆,各位有什麼高見?」

一個矮子站了起來,說道:「王先生!」王亮道:「趙參將有什麼話請說。」

那矮子說道:「依我說……」剛說了三個字,門外一名漢子匆匆進來稟道:「魯王派了人來求見。」眾人一聽,都轟叫起來。王亮道:「趙參將,咱們先迎接魯王的使者。」趙參將道:「對。」首先搶了出去,眾人都站起身來。

大門開處,兩條大漢手執火把,往旁邊一站,走進三個人來。馮鵬飛久聞魯王的名頭,知道他名叫任逢喜,為山東一地節度使,前些年一人獨拒山南郡王段景騰、親王苗家華,威勢頗大,都想看看他的部下是何等人物。

只見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滿臉麻皮,頭髮蓬鬆,身上穿一套葛衫。他身後跟着兩個人,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皮膚白凈;另一個二十多歲年紀,身材魁梧,面容黝黑。都生得器宇軒昂。

當先那人走進大殿,先不說話,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臉漢子從背後包袱中取出香燭,在神像前點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頭來。那孩童在供桌前跪下磕頭還禮。

三人拜畢,臉有麻子的漢子朗聲說道,「我們王爺很是欽佩萊國公王子瑜先生,知道今日是萊公祭奠周年,特派我們代他來磕個頭。」說完又拜了幾拜。

眾人見魯王的使者尊重萊公,都心存好感,聽了他這番話確是至誠之言。

王亮上前作揖,說道:「多謝,多謝。請教高姓大名。」那漢子說道:「我叫傅天亮,請教先生高姓大名。」王亮道:「多承魯王厚意盛情,在下王亮王子明便是。」

那白淨麵皮的人道:「啊,你是萊公的結義哥哥!江湖上多聽你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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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最怕問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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