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一)

母子(一)

初夏時節的那場奪嫡風波隨着秋日的到來,已漸漸平息下去了。晉國這場關於國計民生的權利交替,也算是平穩過渡。在此期間,李氏為了避免殺戮過重因而赦免了諸多被牽涉其中的人,也迎來了極好的口碑和威望。

只是,新帝登基以來,時常抱恙在身,屢屢不上朝,近段時間更是連面都不曾露過幾回。為此,私下裏引來了許多揣測。

當今晉國,國力尚算強盛,百姓心中自然是希望有個體魄勇武,睿智強勢的君主來帶領他們,守護國土,抵禦外敵,而不是一個有着羸弱身子的病秧子。

也不知怎地,這風向漸漸轉移到了李氏身上,說她把持朝政,不願放手,而新帝事母至孝,不願違逆李氏,使得母子生了嫌隙,故此稱病不出,避而不見,以全孝道。

流言紛紛擾擾,有甚囂塵上的意思,朝堂上倒是一派平靜,並無波瀾。到底只是街談巷議,市井之言,難以登堂入室。

這日,李太后見外頭天高氣爽,秋色宜人,難得從一堆繁瑣的政事中抽出空來與新帝趙仁一同前往後花園散步,賞景。

秋日的午後,暖陽漫灑,繁花處處,芬芳馥郁,恍如春日。

李翎慢步走在一處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路兩側的木芙蓉開得如人臉龐大小,或粉,或白,或紫,明麗嬌艷,煞是好看。趙仁不近不遠地走在她的身側,隔着大約半步的距離。

她們身後跟着的是如今已經升任大內總管的劉安,只見他微微躬著身子,步履輕輕,分外安靜,極像是毫無存在感的人。幾位太監,宮女,更是如同隱形人般綴在後面,無半點聲響。

「這木芙蓉倒是開得極好,便是這蕭索的秋日,也極為奪人目光。」走在前頭的李翎停了步子,望着這一片的花紅柳綠,露出了欣賞之意。

趙仁立於她的身側,隨着她的視線,掃視過去,沉吟片刻,慢聲道:「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吟誦到這裏,趙仁似是身子不適,握拳抵唇微微咳了兩聲,才繼續道:「王維先生的這首描繪木芙蓉的詩寫得極好,兒臣初讀此詩便心生嚮往之意,只是......這十二年來,兒臣多與卧榻為伴,不能常來觀賞,既是平生一大憾事,也辜負了木芙蓉的這一番盛情了。」

說罷,趙仁垂下了眼瞼,神情跟着傷感起來。花兒開得繁茂絢爛,充滿生機,而他的身子卻是虛弱得連來觀賞一番都成了奢望。

李翎聞言,側過頭來,視線在他的身上微微一頓,復又轉開。

才至秋季,他已然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披風,披風既長且寬大,越發顯得他身形羸弱不堪,好似那一朵朵嬌花,禁不起半點風吹雨淋。

「仁兒,京都這幾日氣候多有變化,該多注意自個兒的身子才是。」李翎出言安撫了一句。

「勞母後記掛了,兒臣身子慣來如此,這些年來也自習慣了,並無不妥之處。」趙仁淡淡回道。

他的神色一如來時,不喜不悲,不驚不慌,一派淡然從容之態娓娓道來,彷彿如常人無異。只是那比常人還要白上幾分的面色,用來抵禦風寒入侵的寬大披風,難免讓人覺得他方才說的話不過是在強自撐著罷了。

李翎的視線再次落在他的身上,只一晃而過,便點點頭,說道:「如此便好。」說罷,她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後花園,位於皇城的中段偏後處。雖說是整個皇城最為引人注目的花園,不過,上一任帝王,前半生忙着奪嫡,後半生忙着煉丹,之後更是與自己的兒子明爭暗鬥,並無甚閒情逸緻去遊玩,所以整個花園無論是外觀佈局,還是內里巧思,都顯得中規中矩,不過爾爾罷了。

幾人行至一處湖畔,湖中有處湖心亭,共有三層,飛檐翹角,頗具氣勢。

隨身伺候的太監,宮女早早得了劉安的吩咐,提前過去做了一番佈置,石敦上鋪了錦緞,香爐,茶水,糕點,瓜果被一一擺上。

而後,李太后與趙仁才一同走了進去。

見二人落了座,緊隨其後的劉安當即止了步子,退至湖心亭邊,並將一干人等驅離至湖邊連廊等候。

李翎方才坐下,便執起茶壺欲要斟茶。

趙仁忙伸手過去,李翎卻移開了茶壺,自顧自斟了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母后!」眼見着還冒着熱氣的茶水,趙仁當即一聲驚呼,「兒臣......兒臣惶恐,不該......」說到此處,他似乎有些慌了神,不復方才的淡定自若,定格在空中的雙手更是不知該如何擺放才好。

「仁兒,何須驚慌,且安心就是。」李翎說罷,兀自替自己斟了杯茶,這才放下了茶壺。

「母......母后」趙仁倏然縮回了手,喉頭滾動間,卻忽然止住,並未往下說。

「你身子弱,喝些熱茶暖暖身子,勿要多想。你三歲上頭來到本宮身邊,本宮自認為不曾虧待於你,雖不至於時時刻刻噓寒問暖,體貼關懷,至少......在這宮裏,如何生存,本宮還是毫不吝嗇地教導於你的。」此子自小聰慧,也不知是因着身子孱弱的緣故,得了上天的憐憫,賜了他一顆玲瓏剔透的心思,凡事一點就通,連她都有些嘖嘖稱奇了。只是他的身子不濟,不能時常勞神,否則得要緩解上許多日才行。

趙仁見她語氣和緩,也跟着鬆了松驟然繃緊的神經,端起茶杯,小心抿了一口。

「說來,咱們母子也許久未曾好好說過話了,只是......」說及此處,李翎微微一頓,語氣更飄忽了些,「這幾日也不知吹得什麼風,朝野上下,議論紛紛,說是本宮不該把持朝政,獨斷專行,更不該以孝之名,挾持陛下,這事,仁兒如何看呢?」

話音剛落,趙仁手中的茶盞卻是猛地一晃,茶水跟着傾灑出來一些,打濕了他的手背。

趙仁顧不得微微有些發燙的手背,急忙放下茶杯,起身欲要下跪,卻不妨李翎快他一步,早早握住了他的手腕,對他搖了搖頭,「仁兒,不必如此。」說罷,手上一施力,讓他站起了身。

趙仁眼眶一紅,神色激動道:「母后,兒臣絕無此心吶!這......這絕對是有人居心不良,陷害兒臣,兒臣尚且年幼,又長年居於宮中,從不與外頭人接觸,他們......怎麼就這般暗害兒臣,兒臣真的冤枉啊,母后......」

哽咽著說完,趙仁餘光瞥了眼李翎的臉色,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外頭的風言風語,他當然有所耳聞。不巧的是,半個月前,的確是有人來找過他,是一個小太監,面生的很,試圖拉攏他。

哼,就憑着那小太監幾句模稜兩可的話,就想他答應什麼,真該說是他們太拿自己當回事兒了,還是把他當做無知孩童了。

他當場拒絕,小太監走後,他就已經意識到此次流言絕非表面上的那樣簡單,應是背後有人推動的,而且很顯然,這背後之人也想將他拖進局中。

可惜,他就不是個蠢的。

午後,李氏遣人過來,他便留了個心眼。方才在後花園中,趁著談論木芙蓉這一契機,他以身子弱為由,很好地表明了他的態度,他以為這一番話足以消除李氏的疑慮。很顯然,他大錯特錯,這些話遠遠打動不了李氏。

也是,他是她一手教出來的,他自認為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恐怕只是夜郎自大,徒添笑柄罷了。他在她面前從來討不了半分好處。

想及此,趙仁只覺一絲絲冷汗從背脊處滲了出來。

若說早年李氏蟄伏宮中,蓄勢待發,他這傀儡之身,於她,還是有些益處的。如今,她已然大權在握,而他,隨時都能成為棄子。

她若是要棄了他,不過一句話的事情,他的身子本就不堪,若是......之後,再從趙氏一族中找個年歲尚小的,足以替代他。她但凡有這方面的想法,只需放出風聲,恐怕有一堆人為着這位子,替她下這個手,她都無需髒了自己的手。

一絲惶恐立時竄上他的心頭,他再難以處之泰然了。

「兒臣身子孱弱,母后......真的不是......不是兒臣啊!母后,我不是......母后明鑒啊!」

此時的趙仁顫顫巍巍地拉着李翎的衣袖,滿面淚痕,驚恐交加,已然是一副被擊潰的狀態,這才讓人憶起眼前的他也不過就是一十二歲的少年人罷了,事關生死的事,年少的他顯然無法如方才在花園中一般雲淡風輕,侃侃而談。

李翎的目光從他拉着衣袖的手上掠過,最終落到他的臉上,梭巡了一番,才道:「你身子不好,站著作甚,坐下說吧!」

趙仁半點不敢違逆她的意思,便依言坐下,只是依舊提心弔膽的,坐得不甚踏實。

李翎隨後遞了一條帕子過去,溫言道:「擦擦吧!」

趙仁倏然抬眸,面上的驚訝一閃而過,繼而小心翼翼地雙手接過,這才慢慢往臉上擦拭。過了片刻,許是冷靜了下來,他滿臉誠懇道:「母后,您要相信兒臣,兒臣在您身邊多年,您說過的,兒臣少而聰敏,巧思善謀,那麼,兒臣豈會做下這般自不量力的糊塗事,從而自掘墳墓呢!」

說罷,趙仁坦然對上她的視線,毫無懼意。

半晌,李翎稍稍一嘆,唇邊忽而彎起一道淺淺的弧度,讓人實在捉摸不透她的意思。

趙仁只是愣愣地看着,竟不知所措。也難怪他,他們母子之間從來不曾有過如此犀利的衝突。此刻,他沒有失態,已是慶幸。

靜默了片刻,李翎忽然起身,往前踱了幾步,面朝湖面,負手而立。

「仁兒」

聽到她的呼喚,趙仁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不待停頓,迅速起身,「兒臣在。」

「仁兒啊,你既身子不好,有些人能少見還是少見為好,太醫說了你這病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要避免勞神多慮,否則,對你的病可沒有半點好處。」

「母后,兒臣......兒臣並無......」說着,趙仁頓了頓,餘光瞟了眼面前的李翎,一時間福至心靈,連忙改口道:「兒臣謹遵母后教誨,今後當牢記於心,永不敢忘。」

話落,李翎回過身來,沖他莞爾一笑,讚賞道:「仁兒果真聰慧,一點就透。」

趙仁訕訕道:「母后,您過獎了。」

「仁兒,記着你今日說過的話。」李翎眼眸淡淡地往他臉上一掃,說道:「時候不早了,今日出來也有些時辰了,你身子不好,快些回去吧!」

趙仁知道此時多說無益,何況他眼下思緒有些混亂,他得回去好好想想,便咽下想要說的話,躬身道:「兒臣告退。」說完,他攏了攏披風,邁步走了出去。

湖畔旁早早有步輦及隨行人員在此候着,迎了趙仁之後,便簇擁着他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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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我要脫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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