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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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杪冬,正是一年歲尾,原本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偏偏又連降了三日的大雪。

頭兩日連一線陽光也見不著,今早才隱隱有將霽之相。這會兒雖未停徹底,皎素的雪末子卻是已如細鹽一般,不再影響行路。

幾個憋壞了的婆娘抄著棉手籠聚上街巷,站在檐子下扯閑,不時也分神賞一眼街邊雪景。

正巧這時有輛舊制馬車從巷口駛來,輪輞碾在積雪上「吱呀」輕響,不免引得她們側目。

這輛漆色斑駁,窗牖漏風的破馬車,她們眼熟的緊。每每有新戶安置來西鄉時,都由它送來。

這回送來的又是怎樣的新街坊?幾個婆娘饒有興緻的猜摹起來。

西鄉不比益州其它地方,雖則窮,可能來這兒的,也都是多少有點「故事」的。

馬車在一處青檐白牆的屋宅前駐下。這裏空了有些時候,無人灑掃,院內院外已是霜雪厚積。

車上下來四人,爹娘帶着一雙子女。其他三人倒也尋常,可有個披着銀狐斗篷的小姑娘,迅速入了這些婆娘的法眼。

身姿婉媚不說,那雪絮打她臉旁飄過時,竟說不清是雪更白一些,還是她的臉更白一些。

小姑娘一雙纖細的手合握著,遞向唇畔,接着檀唇微張,哈出一團白霧,望着眼前的屋子展露出了笑顏……那張霜雪精雕一般的小臉,瞬時猶如雪樹開花,鮮活了起來,將周遭壓的毫無顏色!

幾個婆娘口中嘖嘖,恍過神兒來才驚覺,已鬼使神差的盯着人家小姑娘看了半晌。

只是這姑娘頭上的兜帽低低搭著,雪白的狐毛滾邊齊著眉峰,眉眼有些看不分明。饒是如此,也並不影響她們內心篤定這是個十足的美人坯子!

且這姑娘不僅樣貌好,品味也格外出眾。一領銀狐毛納團花的斗篷清麗綺靡,就連這幾個曾在盛京居住過的婆娘,也甚是開眼。

想來這一家子出事前,非官即貴了。

嘆慕過後,眾婆娘又開始暗暗猜摹,這一家人是犯了何事?

益州位於大周西南境,而西鄉則在益州最西的方位,本是遐方絕域,卻因着不斷有流犯發配此地,漸漸也有了熱鬧氣兒。

益州西鄉——這個大周朝最知名的充邊流配之地,好人一般來不了這兒。

穿綠襖的婆娘搖頭嘆息,「這樣的姑娘來了西鄉,怕是要遭罪。」

另一高瘦婆娘應和:「夏家那丫頭,可不就是出挑了些,結果被百夫長給看上了!」

有人忙道:「哎喲,夏家那窩囊事可別提!若是看上了收做小妾倒也無妨,偏偏土匪似的給人拉去營里一頓糟蹋!事了又打發給一眾手下……好好的姑娘,糟踐的不成人樣了才送回來……話說夏家的大門,得有五六日沒開過了吧?」

「哎——」一聲喟然長嘆后,綠襖婆娘將話給接了回去:「換誰家出了這污糟事,也沒臉見人了。咱們西鄉人,在那些官爺兵爺眼裏,哪裏算作人喲~」

兔死狐悲,芝焚蕙嘆,這話引來幾個婆娘的唏噓。

饒是她們將聲量壓得極低,還是依稀入了孟婉的耳。她習慣性的轉了轉左腕上的金鑲玉鐲,偷眼覷瞧娘親錢氏,猜度她有沒聽見。

隨後從錢氏手裏接過爹爹的胳膊攙住,小聲催促:「娘,外頭冷,您先進去。」

錢氏伸手要去推門,卻發現門又臟又油,遲疑一瞬將手收回,抬腳踢了一下。「哐當」一聲那門是開了,可本就不牢靠的戶樞險些脫落下來,整扇門搖搖欲墜的晃蕩去了一邊。

這狂妄舉動可將身後的爆仗點着了!

「哎——我說你還看不上這兒是吧?那好說啊,牢裏頭舒服!」說着,那做衙役裝扮的漢子橫眉上前,作勢要教訓一番。

見官差著惱,錢氏心驚!孟婉則麻溜從袖袋掏出塊碎銀子,塞入那衙役手裏。

「多謝官爺一路照拂,天冷,不如您先去吃個熱茶暖暖身?」

碧玉年華的少女,年齒不長嘴卻甜得發膩,加上嬌嬌弱弱模樣討喜,那人當即心火消去大半,擺擺手示意他們快些進去,不欲再行計較。

孟家四口進了院子,孟婉匆匆將門闔上栓好,這才倚著門板長長舒了口氣。

孟家老爺孟佺的心勁兒也驟然鬆了下來,反倒一時憋不住,連着咳了十數聲。錢氏一行給他拍背,一行扶他往屋裏去,不忘回頭囑咐:「宵宵,你兄妹倆先把灶房收拾出來,燒點熱水。」

「哦……」沒什麼底氣的應了聲,孟婉淡睨一眼正趴在門上沿木紋年輪認真畫圈圈的孟溫文。

顯然,哥哥是指不上的。

她兀自進了灶房,運氣倒還不錯,很快在雜物堆里翻出一隻木桶,還有箇舊銚子。

院內有一口水井,她像模像樣的提着木桶去打水。只是自小沒學過這項本事,連投幾回皆不得法,木桶好似練了輕功,總是輕飄飄的浮在水上,盛不進一口水去。

孟婉不禁有些喪氣,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轉頭問孟溫文:「哥哥,你可會打水?」

這會兒已專心團上雪球的孟溫文,一聽這話來了興緻,笨鴨子似的「撲哧撲哧」跑到井邊,「咚」一聲,將手裏雪球砸了進去,然後頗為自得的看向孟婉。

見他好似立了大功的神情,孟婉立馬意會,「不是這個打……算了算了,哥哥你還是一邊玩兒去吧。」

將孟溫文推開,她叉腰繞着井沿踱了兩圈,突然茅塞頓開!轉身抱了塊大石頭回來,丟進桶里。

這回再將桶放下去,終於不浮着了。

打滿了水的木桶,撈出石頭后也就還剩大半桶。可就這半桶,也足以難為到孟婉。

她雙手提着水桶回灶房,精緻的眉目些微扭曲,額間沁出薄汗。她停下來,手背拂了拂,小臉兒紅撲撲的,胸口起伏不斷。

緩了口氣,她彎腰再次提拎起來,這次倒是拖着多走了幾步。

水井回灶房攏共十數步路,她硬是歇腳了三回。

灶上水氣歊烝,暖霧氤氳,漸漸浸潤了她水杏兒似的眸子。小姑娘神思恍惚,不知飛去了哪裏。

過去孟婉覺得,這世上到處都是善良美好的人。雖則她家教嚴,甚少出門,但每回出門大家都友好熱情,笑容可掬。

可這一個月來,她沿途感受到的卻不一樣了。原來大家也不都是那麼愛笑的。

現下思來,過去那些笑臉,多是來自她拿着白花花的銀子去光顧時……

孟婉突然覺得或許娘說的對。

世人總說士農工商,商排最末,最受輕賤,可她善於經營的娘卻不這麼認為。娘說這世上被人輕賤的只有窮人,拿着銀票走哪兒都是大爺。

可惜了……

掏了掏比臉還乾淨的袖袋,孟婉垂眸嘆息。孟家最後一塊碎銀,方才被她打發給衙役了,如今她是貨真價實的「窮人」。

這時院中傳來哭聲,孟婉一凜,隨即起身去看。

卻見是孟溫文躺在雪地里,雙手被身上的雪給裹住,整個身子滾成了個巨大雪球!

手腿皆嵌在雪球里,只露出一顆腦袋和兩截小短腿,渾似個雪人。他急得掙扎亂晃欲站起,卻如個不倒翁般,剛有立起之勢,立馬又仰倒回去……

「哥哥,你這是練的什麼功?」

孟婉細眉緊擰,忙不迭上前幫他扒拉身上的雪。奈何那雪被他自己滾得夯實,此時一點點扒,便要費些功夫。

她手裏攥著一捧雪,牙齒打顫的惱道:「孟溫文你可真厲害,居然學會了作繭自縛……」

孟溫文只顧哆嗦,隻字不說,待終於將他身上的雪除凈,孟婉解下自己的斗篷披給他,攙着他往屋裏去。

哥哥抖如篩糠,孟婉垂眉斂目,長睫下隱隱透出淚光。明明一個月前,哥哥還是好端端的。

那時鐘貴妃偷盜玉璽的罪名降下,被視為謀逆。

事發之初,哥哥便有所覺,未雨綢繆的給嫂嫂陳氏寫下休書,囑她回娘家避禍,保住未出世的孩兒。

不日皇帝果然問罪貴妃母家,三族內誅除,九族內配邊。

離京前一夜,孟溫文設法避開監門,將一個小包袱送去了陳家。包袱里是娘熬了幾個日夜為孫兒做的小衣裳。

然而孟溫文回來時,卻是滿頭鮮血,進門便倒地不起!

那晚他在陳府遭遇了什麼,孟家人沒機會知曉。因為打那后,他就瘋了。

孟婉將哥哥扶進裏屋時,娘已將床收拾了出來。經過先前的一通凍,孟溫文終於老實下來,縮進被窩裏很快就睡着。

「娘,這一路上爹和哥哥也沒正經看過郎中,如今總算安頓下來,不如去請個郎中吧?」

聞言,錢氏額間的蹙痕反倒更深了,天生富態喜相的一張圓臉,此時卻有些悲悲戚戚:「郎中……適才你孝敬官爺的,不已是最後家底兒了么?」

「娘放心,請郎中的銀子我提前收起來了!」孟婉轉身將包袱打開,取出用帕子精心包好的一小包銀子給錢氏看。

錢氏立即面上作喜,點頭,囑她快去快回。

如今孟家病的病,瘋的瘋,這爺倆身邊一刻也離不了她的看顧。能跑腿的,只剩孟婉了。

出門時,正是雪后初霽,驕陽破雲而出。新洗的天空綴著疏朗的絮朵,與瓦檐上的積雪相映成趣。

天空綻了光,原本素白的地面,此時也鍍上了層金輝。孟婉踩在上頭,腳都不覺涼了。

她裹了裹斗篷,將兜帽往下拽了拽,半張小臉兒藏在裏頭,只垂眸留心着路面。誰知快出巷子時,前路卻被一群人給堵住!她不知發生何事,便湊上前打算看看。

被眾人圍着的,是一間破瓦屋。熏黑的木門敞開着,孟婉還沒來及打聽出了何事,就見幾個衙役從裏頭出來,手裏抬着什麼,白布盡遮。

等他們走遠了,才聽圍觀的人群傳出一聲嘆息:「哎~夏家真是太慘了,慘無人道啊!」

「三條人命沒了,官府也只是來收個屍。」

……

眾人憐惜一番后,突然有個熱血上腦的少年聲音出現:「怎就沒人去告那個百夫長?夏家三口因受他侮而自戕,滇南王豈能坐視——」

話沒說完,那少年的嘴就被他娘給捂上了!

少年悶哼了幾聲,等被放開時,發現鄰里們已諱莫如深的自發散開了。彷彿他這話能招來天雷,帶累眾人。

那少年嘆了口氣,乖乖跟他娘回家了。

人群疏散,孟婉也扯了扯兜帽,疾步出了巷子。

明明日頭晴好,她的心卻好似突然破了個洞,如古井一般透心冰涼,水還一點點漫出來,流淌進血液里,瞬間澆滅了所有滾燙、炙熱。

她想起今早搬來時聽到的那些話,心道或許西鄉的人果真沒有人權,西鄉女子被褻玩了沒人敢管,鬧出人命還是沒人敢管。

官府畏於軍方,軍方橫行無忌。至於那個威名遠播的滇南王,對屬下縱容至此,八成也是個沽名釣譽之輩。

饒是心中腹誹,可孟婉清楚這不是她一小丫頭能管的。她只能加快步子,趕往藥鋪。

到了藥鋪,掌柜的不在,坐堂郎中也不在,只一位年輕婦人守着鋪子,還有些魂不守舍。好在孟婉早有準備,請不到郎中便直接將兩張方子掏出來,交給婦人抓藥。

這方子是路上一位游醫所開,應急當是使得。

婦人抓藥,因她面色不好,孟婉一直未敢多言,接過葯臨出門時,懦生生的問了句:「郎中何時會來?」

婦人輕哼一聲,懨懨的道:「不會來了……」

她抬頭乜了孟婉一眼,略不耐煩:「姑娘還沒看新張的告示吧。」

出了藥鋪,孟婉越咂摸婦人那話越覺怪異。想不通官府告示能跟一個藥鋪郎中有何關聯?難不成他開錯方子吃死人了,被官府通緝?

她心中一顫,將手中藥劑拎高,神色複雜的看着它們……

來時步履匆忙,她沒看到什麼告示,此時回去便刻意留意,果然很快看到一個告示牌。

湊近一看,孟婉不由瞳仁緊縮,頓時明白了那婦人的話。

原來不是郎中出事,而是宣慰司在為軍中募兵,且算得上是強征。

「凡益州百姓,家有十五至六十男丁者,須在三日內上報一人入臨時軍編,以抗蠻夷。若有畏於軍役瞞而不報或逃離的,一概以逃兵論處,斬立決!」

孟婉如根柱子般杵在告示牌前,臉似上了一層漿。她只覺靈台一片混沌,心底深處被苦澀覆沒。

她爹四十有二,她哥已及弱冠,父子二人皆在強征之例,然又皆無從軍打仗的體魄。

也不知這樣站了多久,期間不時有路人的哭聲入耳,聒噪非常。後來孟婉的手脫了力,藥包掉落地上,這才彎身去撿,渾渾噩噩的回了家。

進門后,她提着藥包對錢氏笑笑,卻對募兵之事緘口不提。

爺倆病著,錢氏也不出門,一家人消息閉塞,孟婉有心瞞,他們自然無從知曉。即便接下來兩日孟婉總神思恍惚的做錯事,錢氏也只當她是未能適應蕭瑟落魄的生活。

到了第三日,已是前去軍營報到的最後期限了。孟婉已不似頭兩日愁苦,因為她已暗自拿了主張。

天不亮她便起身,輕手輕腳洗漱過後,取出在哥哥那偷的一套舊衣換上,昨晚已連夜改小,此時上身剛好。

她攬鏡自照,先將髮髻高高束起,如男子那般用木簪定好。又在貼身的香囊里取出一張巴掌大的絹繪小像,放在台上。拿燒烏的木條作眉黛,比照小像上的男子描繪。

不一時,便將一雙細眉描成與他一般的入鬢劍眉,頓時英氣逼人!

「太子表哥……」她水眸輕顫著在小像上流連,指腹沿他臉頰輕輕描摹一圈兒,終是狠了狠心,拿到燭火上焚了。

最後她將備好的信箋掏出,置於案上顯眼處,又回裏屋看了眼熟睡的爹娘和哥哥,便義無反顧的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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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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