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能第一

天下無能第一

格式館,是臨江最有名的一處書院。

館中請來講學的先生,皆是聞名江南的大儒。除了世家子弟,學館內還有不少遠地慕名而來的寒門學生。授業恩師一視同仁,治學嚴苛,有教無類,可總有那麼一兩個跳脫的頑童,要和這修學規矩過不去。

這是七年前的春日。

窗外新下了一場雨,濕漉漉的土腥氣沾著微微的花香,輕輕拂在書頁上。桌上除了一冊簇新的《四書集注》,胡亂擺放的筆墨紙硯,還雜七雜八地堆了幾折帶露的花枝。

十二歲的溫恪叼著一根青草,趴在書桌上發獃。

他很好看,眉眼像極了故去的母親。就算穿著書學規定的青衿布衣,在這大雅之堂坐沒坐相,依舊在一眾學子中顯得高標特立,賞心悅目。

一隻翠鳥掠過天際,溫恪眨了一下眼。他懶散地支起身,心不在焉地把書翻開。這課本用了一兩年,一丁點兒批註都沒有,邊邊角角光潔平整,想必能給收舊書的賣個好價錢。

溫恪漂亮的眸子往書本第一行一瞟,終於不情不願地開始溫習功課。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他把書頁合上。

大什麼之道?

翻開一瞧。哦,大學。

合上書。

大學之道,在民民德,在……在什麼來着?

翻開。明德,親民。

合上課本。

大學……什麼什麼明德,什麼什麼親民?

最後看一眼。合上。

什麼之道,在什麼明德,在明……民?

半盞茶的功夫,這十六個字竟死活背不下來。溫恪煩躁地把書啪地拍在桌角,乾脆不看了。

鄰桌的學生正專心致志地謄寫,聞聲嚇了一跳,一坨漆黑的墨水污在端端正正的字跡上,這張課業算是白瞎了。他心中怨憤,暗戳戳地瞪了溫恪一眼,卻不敢明言,只好委委屈屈偷偷摸摸地把這張廢紙疊起來。

溫恪是平章大人的獨子,溫氏又是格式館最大的東家。就算溫小郎君將這書桌挪走,換了貴妃軟榻,叫上三五個侍奉的丫鬟,翹著二郎腿躺着學,也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好在溫恪雖不求上進,但也算體諒同學,尚未做過這等荒誕不經的奇事。他最近行止似乎收斂了些,懨懨的。聽人說,溫平章幾天前自上京回臨江了。

溫恪好一會兒沒寫字,硯台里的墨有些乾巴巴的。他拿起一管湖筆,毫不憐惜地將挺秀的毫尖碾進干墨里。筆鋒落處,留下濃澀的飛白。溫恪剛一筆畫完,墨已干透,便隨手去蘸花枝上的露珠。

太陽微微偏西,格式館也搖響了放課的晚鈴。大多數學生三三兩兩結伴回家,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偌大的學堂只留下幾個勤學上進的繼續寫着課業;溫恪坐在後排角落,正專心地鬼畫符。

上好的涇縣宣紙,歪歪斜斜地畫了些似雞非雞似狗非狗的九頭妖物;邊上賦了一首並不押韻的打油詩。字很醜,賴皮皮地爬著,像扭動的毛蟲。他畫了一會兒,叼着筆,蹙起眉,嚴肅地審視了一番自己的大作,似乎不甚滿意,於是又在妖怪的九個頭上添了許多呆毛。

沈綽從外間進來,往溫恪前桌位子一坐∶「恪兒,還不走?」

溫恪認真地畫着,並不理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直起身,將那塗滿牛鬼蛇神的紙揭起來,滿意地吹了吹墨,不以為意道∶

「急着回去做什麼?我才不要被老頭子管。」

言罷,他徑自站起,把大作甩在第一排的書案上。

那位子上端坐着一名樣貌尋常的少年。少年大約十一二歲,正咬文嚼字,凝眉細思,對着一本厚厚的書冊埋頭苦學。宣紙飄下來,書頁上的「之乎者也」陡然變作張牙舞爪的妖怪。那少年駭了一跳,驚疑不定地看着溫恪。

「怎麼樣?」

「什……什麼?」那少年仰望着溫恪似笑非笑的面容,緊張地吞了口唾沫。

溫恪「嘖」了一聲,把那張妖怪拎起來,彈了彈宣紙∶「『白娘娘』會。裏頭當真有這些神仙精怪?」

少年疑惑地望着九頭妖物,半晌,瞪圓了眼睛∶「白娘娘?那不是半個月前的廟會嗎?不對,等等。溫恪,你不是瞧不上這些東西嗎?」

溫小郎君高傲地哼了一聲,試圖給自己挽回面子∶「那是自然。和行香雅集比起來,這些凡夫俗子愛看的玩意算得了什麼。」

那少年捏緊筆桿,眼神一黯。卻聽溫恪曼聲道∶「孟回。這行香雅集,你還想不想去?」

孟回捏着筆桿的手倏地一松,一串墨點灑在書頁上。他又驚又喜,不可置信地結巴道∶「小……小郎君,這是要贈我雅集的帖子嗎?我,我……」

「恪兒,你瘋啦!這三年一度的雅集,延請的不是上品名士,便是世家子弟。豈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去的!」沈綽大叫道。

孟回像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心裏涼了一半。他咬着嘴唇,期待又怯懦地看着溫恪。

「這有何難?不過一張行香帖,我家裏多得是。不過——」

「不過什麼?」

「拿你的《揖仙錄》來換。」

孟回「啊」了一聲,眼裏的光幻滅了。他慢慢坐回去,糾結地皺着眉,訥訥道∶「不……不成。小郎君,行香帖我還是不要了吧。」

沈綽大感驚奇,忙問《揖仙錄》是個什麼東西。

孟回垂頭喪氣,徒勞地擦拭著書本上的墨污∶

「白娘娘半個月前已經飛去北國啦。這本書我喜歡得很,在娘娘會上淘了好久才找到呢。帶畫片兒的。」他頓了一下,囁嚅道,「壓歲錢都花光了。」

「白娘娘?」沈綽怪叫道,「你說的不會是那個瑞鶴仙吧。」

溫恪不置可否地哼一聲。孟回耷拉着眼皮點了點頭。

沈綽嘖嘖稱奇,大笑道∶「溫恪,你居然要看這種東西?」溫恪斜了他一眼,沈二公子乾笑兩聲,立即改口道,「不愧是平章大人的好兒子,嘿嘿。」

「閉嘴。我也沒有多稀罕。不換拉倒。」他冷冷地覷了沈綽一眼,把妖怪疊起來團在手心,就要回自己座位。

孟回忽地拉住他的衣袖。小郎君偏過頭,只聽那好學生磕磕巴巴道∶

「郎君若是想要,也……也不是不可以。聽說平章大人府內有善本的醒世齋《朱子語類》,是……是孤本了。」

「哦?你想要《朱子語類》?」

孟回憋紅著臉,既不敢說要,又不肯說不要。溫恪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道∶「好說,好說。反正這書我討厭得很,不如和你換了《揖仙錄》,也算它派上點用場。」

孟回大喜過望,從粗布包袱最底下把那本「很喜歡」的《揖仙錄》捧出來,依依不捨地遞在溫恪手裏。溫恪笑嘻嘻地接過。

沈綽不由咋舌∶「那本朱子怕不是你爹的寶貝吧,就這麼送出去?我猜你回頭免不了一頓打。」

溫恪興高采烈地將《揖仙錄》翻得唰啦作響,滿不在乎地輕笑∶「呵,那個老頭子。我才不怕他。」

沈綽嘖嘖搖頭。他閑得無聊,突發奇想∶「要不咱倆打個賭?不出後天,你爹鐵定發現他的寶貝沒了!」

「這有何難,我早就想好對策了。說吧,賭什麼?」

「你若被他罰,便輸我一顆金珠。再寫個字條,嗯,我想想……就寫『溫恪弱雞王八蛋』好了。」

小郎君沉默了。

他一言難盡地看着沈綽,半晌,將《揖仙錄》揣進懷裏∶「成交。」

*******

溫有道回府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了。

他處理了一整天的公務,心緒頗不寧靜。路過溫恪窗前,昏黃的燈影透過雕窗映過來,朦朦朧朧地剪出少年秀頎的側影。溫有道駐足看了一會兒,心底漸漸蔓生了幾分柔軟的愁緒。

微冷的春風拂過樹梢,遠處傳來一聲悠遠的晚鐘。

這孩子的母親去世得很早。自己這些年大多忙於政務,疏於管教,任由他野成一副頑劣性子。望着兒子專註讀書的模樣,平章大人終於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他推開隔扇門。溫恪聞聲投了筆,合上書,規規矩矩地起身一揖,低着頭,恭恭敬敬道∶

「父親。」

溫有道的淺笑隨之凝在臉上。他望着少年鴉黑的發頂,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沉默片刻,化作一聲嘆息。

「今日課業如何,可有不解的地方。」

「回父親,不曾有。」

溫有道略點了點頭。

父子之間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他走近案旁。桌上擺着一沓字帖,幾張毛邊紙。紙上板板正正抄了一段《九成宮醴泉銘》,雖寫得不盡如人意,好歹態度比之前端正許多。

長久的沉默中,溫有道將胡亂堆疊的毛邊紙一一理好。他揭起最後一張,才在紙下瞧見一角翹起的瓦藍色書衣。

這書他很熟悉。

單從這純粹的藍色判別,必定是醒世齋批本的朱子。平章大人老懷大慰,將書冊拿起來,果然寫着「朱子語類」四個篆字。

溫有道笑起來,連說三個「好」,毫不吝惜地褒獎∶

「恪兒,不錯。這些年的書讀下來,今日最讓為父感到欣慰。我溫家總算後繼有人——這版朱子,當真是不可多得的好書。」

平章大人快慰地拍了拍溫恪的肩,卻沒瞧見那孩子攥緊了衣袖。他將書冊翻開,剛想同兒子講講朱學的妙處,眯眼一瞧,才發現這書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淺色的暖光映在溫有道疏朗的眉宇間,不見柔和反而冷峻。他將《朱子語類》啪地扔到溫恪面前,冷然道∶

「跪下。」

瓦藍色的封皮摔在地上。

溫恪低眉看去,被春風翻開的書頁上,一隻九個頭的妖怪正用十八隻銅鈴般的眼睛瞪着他。

披着朱子書衣的,赫然是那本《揖仙錄》。

※※※※※※※※※※※※※※※※※※※※

【注】

民間傳說裏面「白娘娘」一般指代白素貞,我這裏魔改了一下。

【一坨廢話】

孟回就是第一章那個給溫恪寫「襄陵孟回子瞻甫」的人。沒錯,過去這麼多年,小郎君早把不起眼的老同學給忘了(手動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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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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