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老道

第60章 老道

《老道》

住在城郊外道觀的那個老道士死了。

就在小城唯一的一個十字路口,一輛黑色的大皮卡車直接碾過了老道的身體,老道躺在柏油路中央的血泊里,太陽大的有點扎眼,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飛馳而走的黑色皮卡車,看著身旁摔的粉碎的一個黑黝黝的小瓦罐,眼球上凸出了幾道血絲。

一輛輛汽車掠過,帶動一團灰色的粉末從瓦罐的碎片里飄揚出來,映在老道的眼中。

這是老道兒子的骨灰。

老道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眼睜睜看著火葬場老闆把他兒子的屍體推進焚化爐的,他只記得那個黑乎乎的大爐子「轟隆隆」響了幾下,兒子就沒了。

那時正值仲夏,老舊的吊扇吱吱呀呀的轉著,火葬場里熱的要命,老道卻站在焚化爐前面愣了半天,才被老闆催促著,從道袍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來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幣,他用手指把紙幣上的摺痕撫平,然後遞給了老闆。

老闆抓過錢,隨手從腳邊的大木箱子里提出一個黑色的小瓦罐,然後用掃帚從焚化爐里打出來了一包爐底的灰燼,丟進瓦罐里。

老道還是呆愣在原地,可老闆卻一掃帚把他趕了出去,抱著瓦罐站在火葬場的大鐵門前面,老道就那樣看著懷裡的瓦罐,不知所措。

兒子才剛剛十歲,是老道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城裡的人們也不太清楚老道身旁什麼時候多出來了一個小孩兒,反正與自己沒什麼關係。

時間長了,也就忘了。

但老道卻必須更加努力的去工作,因為家中多了一個人,多了一張嘴吃飯。

小兒子很懂事,老道十分喜歡小兒子,為此他特地託人置辦了幾塊布料,一針一線親手給小兒子做了一身嶄新的道袍,特別好看,老道準備趁著今年小兒子生日的時候送給他,想到小兒子穿著這件道袍的樣子,老道彷彿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小時候老道雖然穿著道袍,住在道觀,但卻不是道觀的主人。

因為這道觀本是老道師傅家的,但那時老道的師傅被打成了封建迷信,一時氣不過就跳了井,老道這才順理成章的繼承了道觀,成了小城最後一個道士。

由於工廠突然不招童工,使得年幼的老道只能沿街乞討,就算長大了也只會做一些打雜的苦力活,勉勉強強活到了現在,沒有什麼波瀾,也沒有什麼驚喜。

直到有一天老道做完工作回家的時候,在路邊撿到了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老道想起自己也是被師傅撿到的,就收留了嬰兒。

老道的眼中第一次出現了光彩,他對這個嬰兒百般呵護,儘管老道自己也只能勉強果腹,但卻仍然會分出食物來餵養嬰兒,嬰兒就這樣一天天長大,成了老道的小兒子。

兩人本應該是幸福的生活著。

但由於道觀就在小城的城郊,小城的經濟發展的十分迅速,眼瞅著就要成為一座「大城」,但卻被這座道觀扼住了喉嚨,壓住了小城的擴建規劃。

老道自然是不可能放棄師傅留下的道觀,更不可能脫下他穿了大半輩子的道袍,於是他拒絕了縣長要拆道觀的請求。

自此老道的生活就沒安寧過,刷漆,潑糞,倒垃圾,甚至有人半夜來偷房契,原本做工的廠子也將老道攔在門外,老道的處境是越來越困難,兒子雖然才十歲,但也能模糊地能夠感覺到老道的苦處。

兒子溫柔的撫摸著老道的腦袋,蓬亂的頭髮接觸出到兒子那稚嫩的小手,老道突然感覺一切的煩惱都一掃而空。

兒子也甜甜的笑了。

老道就這樣和縣長僵持了幾個月,他也知道這樣總不是個辦法,畢竟不能總是讓年幼的兒子跟他受苦。

這時候老道打聽到市裡來了個官人,是文化局的,老道急忙迎過去,從城南跑到城北,從小城跑到市裡,兒子由於幾個月營養不良,不能奔波,於是被老道留在了道觀,

老道千尋萬找才搭上一路順風車,在雜亂的貨車上悶了半天,終於來到了市裡,見到了文化局的官人。

官人聽說了老道的來意,對老道的道觀很是好奇,當即決定開車往小城裡去看看,那是一輛黑色的大皮卡車,特別威風。

老道拘謹的坐在車裡,他收攏著自己的道袍,破舊的道袍和嶄新的座椅顯得格格不入。

皮卡車走的很慢,足足花了兩天時間才走到小城,縣長聽說文化局的官人突然要來小城,也是十分高興地在酒店置辦了一席酒宴,來招待官人。

老道可沒心思吃什麼酒宴,他心裡掛著兒子,但又不能走開,不然官人定是要受縣長矇騙的,看著縣長和官人談笑風生,老道心裡忐忑了一整個下午。

終於,官人向縣長提出了自己的來意:「聽說……你們縣裡有一座道觀?」

縣長一愣,惡狠狠地看了看老道。

「沒有啊。」

老道當即就急了眼,但官人卻不慌不忙的擺了擺手,讓老道帶路,向著道觀走了去。

道觀建在一棵扭曲的大槐樹旁,在縣長看來,這裡本應該是小城最大的化工廠的落腳點。

「還沒到?」

官人掐著手錶,由於道觀方向的城郊是縣長計劃的那個一直沒辦法動工的化工廠,所以還沒開始修路,車子下不了路,官人縣長一眾人也只得跟著老道步行在草地的淤泥里。

「官人吶,我們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道觀啊!」縣長無辜的擦了擦額頭的汗,想要勸說官人回去。

「他胡說!官人,道觀就在前面,我的兒子還在裡面等著我呢!哪能有假?」

老道瞪起眼睛,卻看到縣長的臉色突然一青,難以置信的看著老道:「你兒子……在道觀里?!」

「怎麼?」

官人注意到縣長的表情十分驚慌。

老道心裡也是「咯噔」一聲,他加快了腳步,等不及身後的官人,他走著走著,跑了起來,飛快地跑著,向記憶中的方向,跑到了……一處廢墟之上。

殘垣斷壁,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是一個古舊建築的雛形,但卻已經不復存在。

官人和縣長緩緩跟了上來,官人看著這堆廢墟,嘆了口氣——他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經過。

「我……我的道觀呢?」

老道從廢墟里爬出來,扒住縣長的肩膀,沾滿塵土的手掌在縣長整潔的西裝上留下兩個掌印。

「我的兒子呢!!」老道顫抖著身體,哭了出來。

他這輩子只哭過兩次,第一次是他師傅跳井的時候。

「你抓什麼抓?小心我的衣服!!」

縣長一把推開老道,老道年老體弱,力氣自然比不過縣長,被一下推到在地。

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又被縣長這麼狠狠一推,老道的眼神明顯有些恍惚,但老道卻清楚的記得,之後縣長俯首帖耳的湊到了官人面前,官人點了點頭,然後縣長回過身,從口袋裡拿出兩張藍綠色的東西。

扔在了老道的臉上。

那是三張嶄新的一百元紙幣,老道這輩子只見過這麼一次,卻是被別人用來買他兒子的命。

官人看著已經不成形的道觀廢墟,嘆了口氣,後面跟著縣長,頭也不回的走了。

只留下老道,他看著手裡的三百塊錢,撕了個粉碎。

兒子的屍體是老道親手挖出來的,他一塊石頭一塊石頭的挖,挖了整整兩天,整個手掌由於用力過度而有些變形,被碎石扎的血肉模糊,不成樣子。

老道沒有車子,也買不起棺材,他給兒子換上那套一直被他藏在床底下的小號道袍,然後一路把兒子背到了火葬場。

身為道士本應是最忌諱火葬的,但自從好久以前,小城為了迎合新時代而推平了墳場,又嚴禁土葬,這才讓小城有了一家火葬場。

失魂落魄的抱著兒子的骨灰遊盪在街頭,行人看見老道的邋遢模樣無不繞道而行,老道卻沒有絲毫髮覺。

他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視若無睹,他的眼中彷彿只有懷裡那個小小的,黑黝黝的瓦罐。

火焰的氣息繚繞在瓦罐周圍,卻又陡然被一股劇烈的氣流給衝散。

老道只看見眼前一黑,然後周圍的世界開始了天旋地轉,最後又變回原位。

「咚」的一聲巨響,似乎是什麼東西砸在了地上。

粘稠的液體從老道的腹部湧出,老道突然感覺有些睏倦,他想要抱著他的兒子睡覺,手臂卻撲了個空。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一轉頭。

瞳孔里反出一團灰色的塵埃,這塵埃散亂的飄蕩開來,其間隱隱約約顯出一個身穿道袍的小孩模樣,虛無縹緲,隨風而逝。

而這個一閃即逝的幻覺。

永遠定格在了老道生命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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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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