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第 122 章

那場近乎滅世的神魔之爭剛平定下來,天神們自己都還吊著胳膊瘸著腿青腫著半張臉,就到下界拯救水火中的蒼生了。

人間的魔氣本來被捉乾淨了的,經由容名一人之力,又竄了起來,他被師兄拍醒以後紅著半隻眼睛,拗著臉被任命去除魔——畢竟這是他惹出來的禍患,以後但凡有什麼地方鬧起魔障,他都有責任去除魔衛道了......以前揭兀坐在天帝位子上時是怕他發現什麼,所以才把他攆得遠遠的。

揭兀就比他幸運多了,經過這一戰之後大家合計了一下,一部分認為要把他這個魔頭弄死以絕後患,一部分認為堵不如疏,天界的規矩太死了,應該稍微放寬一些——何況神魔生於天地之間,哪有我高你低的說法?

東皇太一被趕下凡界時,天界還在合計如何處理他的問題。

為了防止這魔頭在大家還沒商量出對策之前逃跑,天帝他老人家出面親自看押這人,雖然曾經被這魔頭罷過一道,但畢竟是親兄弟,所以他老人家一說,大家想了想,由他去了。

凌霄殿後,揭兀躺在耀魄寶懷裡,懶懶道:「哥,當年我把太一貶下凡是覺得他太礙眼,如今你又把他貶下凡,天吶,我們連做事都這麼合拍。」

陛下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點在揭兀鎖骨上,眯著眼睛幽幽道:「寶貝,若不是你拉著我,如今咱都見不到對方面了,你好厲害,怎麼走出須彌間的呀?」說著朝他嘴裡餵了一顆荔枝。

揭兀臉頰左邊鼓了一下,右邊鼓了一下,便把荔枝核吐在耀魄寶伸來的手中,他這幾天被便宜大哥迷得神魂顛倒,聞言都不看看臉色,就開始忘形道:「哎,其實我也沒費多大勁,隨便轉轉就出來了。」

下巴被人輕輕一挑,耀魄寶輕吻著他嘴唇問道:「哥太幸運了竟然撿到這麼一個寶,寶貝啊,那可是須彌間啊,連太一都不可能走得出來,你可比他厲害多了。說實話,哥也沒比他好到哪去,從來進出都只有一個法子,你能不能教教我呀?」

揭兀被吻得魂都飄了,癱在他懷中,道:「一隻......」眼睛一動道,「其實我剛才騙你的,你走時我變成一隻小蟲子附在你衣裳后,身上有你的氣息,所以你沒察覺罷了,哥,你們會怎麼處置我呀?」

耀魄寶把他臉上的表情全收入眼中,見他不願多說便輕聲一嘆,心想必然是天驍那玩意帶他出來的,陛下把須彌間丟到一邊,道:「你罪孽深重,雖萬死不足謝罪,但天界畢竟仁慈,給人改過自新的機會,太一去除魔,你去收拾除魔后的事宜,其餘時間在我旁邊接受懲罰,你說如何?」

「好,我以後好好做魔。」

「想得美。」陛下嗤了一聲,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彈,「給我去大荒種花。」

......

兩年後,據說天帝陛下終於覺得揭兀這魔頭沒什麼威脅了,所以放他下凡,來協助東皇太一維護世間清明。

揭兀搖著扇子滿面春色的站在三十涯北街,身後的小仙童們帶著一應下凡所需的行李靜候他吹風——那行李名目眾多,小到揩手帕大到床榻面面俱到,彷彿這不是魔頭下凡來改過自新,是魔頭帶著嫁妝下凡來過清閑日子了。待吹夠了風,魔頭才點點頭,慢慢的晃進小鎮,於是他後面的儀仗隊拖著行李長龍似的跟上,陛下怕魔頭下凡惹是生非,所以隔了沒一會兒,親自下凡監督來了。

耀魄寶一出現,那魔頭就像個禍國妖妃似的扭捏著把臉偏到一邊,陛下手一揮在郊外落下一座宅子,問道:「住那,開心不?」

妖妃似的魔頭把臉扭過來睨著眼睛掃了一眼,哼了一聲,把扇子在心口前扇了扇。陛下指揮著仙童們把行李搬進去,於是那長龍扭回頭,扛著魔頭的嫁妝魚貫進了陛下的大宅門。

「哼。」

耀魄寶輕嘆一聲,道:「在天界待得好好的你又下凡鬧什麼?難道是昨晚沒伺候好?」

「哼,你心裡明白。」

「難道是我弄疼你了?」耀魄寶眯著眼睛笑了笑,接著就見這下凡來改過自新的魔頭幽幽的盯著他,他臉上的笑容頓了頓,小心翼翼道:「怎麼了?」

魔頭把扇子抬起來遮了臉,把頭扭到一邊:「你心裡清楚。」

「言兒,哥心裡明白也清楚了,那哥走了?」

揭兀眉梢一擰放下扇子:「你敢!」

耀魄寶輕嘆一聲:「哥不敢了,那哥以後都不碰你了,好不?」

揭兀美眸一睜把扇子拍在他心口上轉身便走,小仙童們打餘光里一看,就見陛下狗尾巴似的黏了上去,湊在魔頭旁邊不知道告了多少饒,半天了,那魔頭才稍微露出一點人樣,給了個笑臉——作妖似的闡釋了何為「恃寵而驕」。

下凡的魔頭懶洋洋的掀起眼皮看了眼清湯寡水的橋西,抬頭瞧了瞧前面那匹山,又朝那座快長青苔的木橋掃了一眼,抬起扇子遮住半隻眼睛:「你叫他出來。」

陛下便朝對面叫道:「太一。」

三十涯的妖魔們抬起腦袋朝這邊瞧,文君斜了兩人一眼道:「沒在,出門了。」

陛下欣慰道:「敢做敢當,難怪下界都沒什麼動靜,嗯,好。」偏頭對揭兀道,「他不在,我萬萬不能放心你,天界眾愛卿也萬不能放心,與為兄回去,其餘諸事他日再議。」

「行李都才搬下來,哪能什麼都沒做就回去?」揭兀在小仙童們的凝視中眉頭皺出了一個妖里妖氣的褶,陛下沒了主見似的附和道:「也是,看你拖這麼多行李也累。」

滿頭大汗的小仙童們暗暗的翻了幾個白眼:他拖?他那雙尊手只拖得動一把扇子,下個凡就像貴妃娘娘回娘家省親,就差鋪條紅毯大吹大擂的把他抬進這娘家了。

「哼。」

魔頭的口氣比天後娘娘的架子還大,一顰一笑比那園子里的小旦戲還多,他一句話頂天後十句,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後宮易主了。

也是,畢竟是親弟弟,寵一點也說得過去。

這弟弟膩歪在便宜大哥懷中在下界睡了個午覺,算是沒白來一趟,接著便被陛下帶了回去,那嫁妝留在了宅子里,以供他妖魔鬼怪的幼弟作妖時下凡歇腳,順便留了幾個仙童在此打點宅院。

胡佚望著那冗長的大隊消失在雲后,搓了搓爪道:「武關都長出矮樹了,老大什麼時候回來?」

蛇小幺窩在他懷裡,聞言眼眶一熱:「我要娘親!」

虎威悶著兩隻耳朵,他身上的毛換齊了,毛色比以前更鮮亮了,整個人又比從前竄了一截,站在人堆里一眼就可以看到了,吊睛的半大虎妖坐在胡佚旁邊仰頭看了眼殘云:「我想去歷練。」

胡佚聞言眼睛一轉:「好啊好啊,但你一個肯定是不行的,起碼得有人在旁邊給你出謀劃策是吧?」

「這次我不帶你們。」大高個的少年捏著拳頭,「誰敢跟我就揍誰。」

小狐狸濕漉漉的眼睛瞬間波光粼粼,小嘴微張,眼眶裡滾著晶瑩的水珠灰頭土臉的看著他:「為什麼呀?」

虎威悶頭看了他一眼:「問那麼多能長個嗎?」

這半大少年不知何時有了自己的心事,變得有些專橫又有點心事重重了,胡佚和蛇小幺不敢招惹他沙包大的拳頭,便只好縮起尾巴做妖。

谷外忽然飄起一陣黃沙,妖魔們頭皮一緊,地下傳來一陣隱隱的顫動,接著一群騎兵沖了進來,妖魔們掄起大板斧聚到北街,就見這支浩浩蕩蕩的軍隊披著紅,抬著浩浩蕩蕩的大箱籠,走到郊外時便放起了鞭炮,一路打雷似的轟炸過來。

這、這什麼情況?

妖魔們見慣了大風大浪,卻不曾見過哪支入侵者來得這麼喜慶的,拿著斧子的手都不知如何下力了。

為首的人穿著黑衣,紅色冠帶繫到下頷,面如冠玉的在馬背上朝妖魔們一抱拳:「當年武關前朝貴方求娶一子,萬幸蒼天留我不死,如今特來踐諾。」

正了正身:「諸位,夫婚姻嫁娶,古今之大事矣,重則為家國安寧子孫萬代生生不息,兩族長相往來,輕則關涉人倫冷暖。翦自知人妖殊途,憑我凡人之軀萬不能配上貴子,然情者,如到深處便為感天動地之利器,足可融金鐵為繞指溫柔。我凡人本不該肖想他,然此情難抑,我想諸位中亦有過來者,任所愛從眼前走過,只因所愛已為他人|妻他人夫,妄自上前糾纏便是寬容如妖族亦不能熟視無睹,翦自知此生非他不娶,若與他錯身而過,黃泉之下永世難安,這些年思念如剜心之刀,解我相思者隔了千山之遙。如今願以我渤海為聘,與君子永結同好。」

「你來!」胡秋玉掀開擋在前面的妖魔,喝道:「想娶他,得先問過我這劍!」

王翦沒吭聲,朝旁邊的都尉看了一眼,那都尉立馬上前,從懷中掏出一個精雕細琢的鑲金錦盒,打開,眾人眼前一晃,接著一股異香便瀰漫開,氤氳的靈氣把一眾妖魔撫得遍體酥軟,大家睜開眼睛看著那盒中的綠珠。

王翦把盒子接過來:「東海華容丹,世上僅此一粒,乃當年妲己娘娘留下的遺物之一,服此葯可永葆青春,玉顏至死不變,雖不足為道,還請小姨賞我個臉把它收下吧,不然扔棄在府中,何時被耗子吃了去也不知道。」

胡秋玉看著那綠油油的丹藥,臉色古怪的摸了摸鼻子,王翦伸著手撐了半天,幽幽一嘆:「可惜......」

他把手緩緩的往回縮,胡秋玉一把將盒子撈了過去,義正言辭的瞪著他:「既然是妲己娘娘的舊物,那我收下不妨。」

胡佚還在跟蛇小幺謀划如何跟虎威出去,就見大街上人馬涌了過來,三隻崽子站在人海邊探頭探腦的朝前面看。

蛇小幺:「趕集么?」

胡佚:「不是吧,今天可不是趕集的日子呀,方才聽到雷鳴聲,莫非是哪家老妖渡劫?」

兩隻崽子齊齊看著虎威:「你覺得呢?」

虎威大馬金刀的掃了他們一眼:「跟我有屁關係?」

他們正觀望,一隻手就從人群中伸了出來,把胡佚頸子一夾:「小狐狸,你被你爹娘嫁出去了,人家迎親隊都到了好久了,還不快收拾收拾拜堂去?」

千里之外,容名每天要把三十涯提出來看一萬回,他看一回失望一回,但每次都忍不住在空中一抹,放出那烏煙瘴氣的懶散大裂谷。

此時他看著那儀仗隊前面抱著五花大綁的小狐狸的男人,心想三十涯被攻破了么?

小狐狸哭得聲音都啞了,眼淚決了堤似的濕了男人心口,男人垂眸輕輕順著他軟乎乎的毛,接著回頭跟後面送親的妖魔們揮了揮手。

每個妖魔都面帶喜色的看著他們,懷中揣著熱乎乎的趁手寶貝,胡佚爹娘和親族慈愛的站在眾妖之前,戀戀不捨道:「將軍,以後常來玩啊。」

王翦謙卑道:「親族在此,三月後必帶他回來省親。」

「爹,娘......」

胡佚的哭聲被他爹娘緩緩打斷:「我兒,好好跟將軍過日子,啊,王將軍這人很不錯的,爹娘知道你很開心,以後少淘氣,乖啊。」

三十涯的妖魔鬼怪們一隻不落全收到了將軍的禮,那十里紅妝瞬間分撥乾淨,胡佚爹娘心滿意足的想著家裡那堆寶貝,望著寶貝將軍的迎親隊消失在黃塵后,才收回慈祥的目光。

容名把空中的畫面抹掉,抬手在旁邊的樹上刻下三個字,接著消失在空中。

他走後,兩個互串家門的土地神剛好打此處過。東道主眼睛一瞥在那樹上一頓。

「哪個缺德鬼乾的?!」

另一個湊了過來從上往下一瞭,罵道:「這『陸安期』是什麼玩意?滿世界都有他名字!」

容名在四海八荒中來回遊盪了幾萬遍了,他的記憶彷彿被抽打過,一回想起那一幕眼前就是一黑,所有人都對陸安期的去向閉嘴不言,他被逼急了好幾次差點把三師兄逮住搜魂——沒想到三師兄跑得比兔子還快,每次他剛一上前,對方就像事先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一般,一溜煙就去了,再追上去對方狡兔三窟,不知道躲哪去了。

他心裡明白這人一定不在了,可有什麼辦法,除非自己死,否則在一天,他就揣一天希望,所以他從被師兄貶下凡那天起便一直在人海中摸索——這大千世界都被他摸爛了,有的地方陸安期的名字已經刻了三回乃至四回。

那麼多名字,總有一個是陸安期能看到的吧?那人認得出他的字跡,看到了,便知道該回家了。所以他每天要把三十涯看一萬遍不止。心裡一動便又抹出三十涯的影子來。

南海之濱,容名站在斷崖上看向大海,天要下雨了,大風颳得窮凶極惡,掀起了連天的浪,他的思念也成了浪,卷著邊,擊打在心牆上,割得上面的軟肉發疼。

「陸安期!」容名啞聲在岸邊長呼一聲,那隻猩紅的眼睛輕易不會流淚,一旦有淚滾出來,必然是紅的。

他的思念是沒有回聲的,擊不起南海的浪花,也吹不動漠北的雪。唯一的聽眾是自己,反彈回來的無形音波刺入心臟,跟他一樣是個窩裡橫,彈回來后骨髓都是疼的。

遠處一個浪尖中衝出兩隻海豚,你追我逐的在洶湧的浪里嬉戲。

可怕的暴風雨中都有滿心歡喜的東西,可他站在春光明媚的秀美江南都是冷的,徹夜的寒彷彿從那漫長的幾百個世紀中鑽了出來,叫他在普天同慶的人世間凍成了陸安期的影子,隨著那三個字在心尖閃過的痕迹扭動,那人在心上的模樣稍微一變,他就惶恐到窒息——窒息到都開始恨這個人了。

海風亂吹,沒個具體的方向,這風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的,好像被一股力量控制著,雖然看起來逍遙自在,可吹在人身上,他咂摸出一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世間的風其實自古以來就是同一道,只是它看不到自己的彼岸到底在哪,所以心亂了,到處吹,把自己吹得七零八落,到最後面目全非。

你快出現吧,我就要被海浪撕碎了。

猛地,容名心口一陣生疼,一口血湧上喉頭,好像卷著骨頭似的破開咽喉,他一口血吐在南海邊,猩紅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竄,搞得他好像真的有多想這人似的。

容名泣著血低聲道:「我一點都不想你,我知道你就在某處,可我也不是很想找你,名字是刻著玩的,所以你才會挨罵。缺德鬼,小心眼,薄情漢,誰喜歡你誰倒霉,你最好不要出來,我心裡已經住著一個陸安期了,才不需要你。」

他邊說邊捂住眼睛,嘴角往兩邊一勾,血水從指縫裡滲出來,滴在不斷從唇邊滑下去形成的血泊中,背脊塌了下去,他跪在地上像一灘再也扶不起的軟泥。黑色長發在狂風的撩撥中變戲法似的從根部白到底,好像那心中的寒夜要出來和這世界打個招呼,沒提防頭髮上染了霜雪就再黑不回去了,所以乾脆給他一個白頭,在暴風雨的南海邊下起了孑孑伶仃的雪。

一百年後。

三十涯依然是老樣子,只是添了些新崽子,以前上躥下跳的小東西們躥了個長得人模狗樣了,那隻滿嘴跑馬車的小蛇妖站起來跟爹一樣高,成了個滿嘴跑馬車的高大少年,他每天的任務就是把爛醉如泥的姐姐拖回去免得給人家添麻煩,末了去橋西邊木橋前打一轉,勾頭朝裡面看一眼。

妖王閉關出來時知道他揣大的狐狸崽子嫁人了之後就再也沒露過面,胡佚和王翦回來了好幾次,這位將軍眉目和以前差不多,狐狸崽子長高了,成了個嬌媚的青年,被將軍寵得四體不勤,連梳頭髮都不會了,要夫君代勞。

那個滿頭白髮的男人已經不接地氣了,別人說一句話回不回答全看他心情如何,他一般都不跟人搭嘴,悶頭就走了,有時喜怒無常一把,能把相處多年的鄰居嚇尿——他失了舊日的溫度,但大家見到他依然會親熱的喊一聲「十三爺」。

十三爺的生活掀不起波瀾,除了長得好看沒什麼可講的,他頂著滿頭白髮,從街上走過去的時候依然能迷倒一群男女,雖然冷得有點不近人情……好像更有味道了。

戴著兜帽的人在茶攤邊慢慢喝完一盞茶,聽夠了旁邊妖魔們的交談,這才放下茶盞,在桌上留下一塊靈石,接著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遊盪起來。他像是收腳跡的鬼,把整個三十涯逛了個遍,還上那被封鎖的鳥巢掏了顆沒人敢要的蛋,下來后從公塾旁邊路過,朝裡面昏昏欲睡的小妖魔丟了只蠕蟲去。

把那小崽子嚇得喊娘。他聽著崽子的哭聲勾了勾唇,不急不慢的來到橋西,和站在橋頭的男人打了個照面。對方眼神都沒動一下,徑直越過他,朝外面去了。

他抿了抿嘴沒回頭,走上木橋,看了眼下邊開得泛濫成災的蓮花,來到河邊伸腳去輕輕在花上勾了一下——對面的人這才注意到他沒穿鞋。

細白的腳踝好看得叫人心癢,能把戀足癖的人勾得鬼迷心竅,他抬眼時跟折回來的男人隔著河瞧了一眼,河邊窗子一拍,文君幽幽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那花是單為某人種的,十三爺的心頭寶,你可別輕易折了,不然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男人沒動,靜靜的看著他,滿頭白髮白得近乎刺目,陸安期垂下眸子,應了聲:「好嘞。」

十三爺帶著一頭白髮回來以後,便出現了幻影,最開始他每天都會突然朝前一撲,每次都撲了一懷抱空氣,大家知道他心裡難過,所以都不敢提某個名字,有時他走在大街上忽然朝某個方向狂奔而去,接著便撈了個空,好幾次莫名其妙的在人海中嚎啕大哭。

某人成了禁忌,提一下時光都會變色,刺得人體無完膚。一次次的絕望后,他開始對那些幻影免疫了。

是了,他畢竟沒有很喜歡這人。

容名聽到對方聲音的時候心想:「這次換了個更厲害的么?」

那人站在水邊看著他,絕美的樣子依稀是當年模樣,看起來很真實,說不定撲過去就是一場空撈撈的複發性舊疾。

對方啟了啟唇,卻沒吭聲,看向漫江紅蓮,百年之間蓮花開遍了這洶湧的永渡河,不知道那位將蓮子種進心間的仁兄投胎後有沒有再遇見心上人。

陸安期吸了口氣,對容名笑了笑:「把人名字刻得到處都是,是想報當初把『小蠻』刻在你命輪里的仇么?」

容名呼吸一亂,緩緩踏上木橋,河邊那人笑了起來,道:「刻得那麼多,喊魂的人都跑到天外去了。」丟了塊玉過來,容名伸手接住,摩挲著上面的字跡,旋即把腰間的匕首回贈過去,他睜著眼睛看對方把匕首抓在手中,笑了起來,那隻紅色的眼睛倏地滑了滴猩紅的淚。

他笑得越來越凶,一步一步走到河邊,輕輕試了試對方的眉眼,是熱的,柔軟的觸感從指間伸進心臟,觸發了一系列鏈鎖反應,涼了許久的血炸了開。

「陸安期——」

陸安期把手貼在那哆嗦的手上,旋即在對方掌心輕輕一吻。

容名低頭死死的看著他,彷彿一下子就要把這些年沒得到的回眸補回來,他嗓子啞得不像話:「你竟還敢回來......」

「是啊,我回來,再不回來,我的山阿要被浪花撕碎了。」

「是夢么?」容名呼吸一顫,哆嗦著手輕輕捧上陸安期的臉,心口像是被刀劈碎了——原來莫大的欣喜也會讓人難過如斯。

他猛地將陸安期擁入懷中,眼淚如泉瘋涌而下,他哭得發不出聲音來。

陸安期被勒得差點粉身碎骨,卻沒掙,輕聲說著,就像哄鬧翻了天的小毛孩:「不是夢。」

「真正的夢中,我陪你走遍了大江南北,看著你的一切卻連觸摸你一下都不能,哭啞了嗓子陪你在南海白髮成雪,所以夢不好,也太長了,我的山阿在裡面都受盡了委屈。」

容名的眼淚刷下他脖頸,輕輕滑進衣襟,陸安期再也鎮靜不住了,伸手擁住對方,抬頭在容名唇上吻著,含著眼淚笑道:「東皇太一,太子長明願奉陪你到底,你只想做無拘無束的容名,所以他就做你無拘無束的陸安期,陪你到這漫川蓮花枯敗,屆時他親自種一回送你。」

「他來晚了,我不要!」

「那他走?」

容名眼睛一睜,只差在手上打個結,狠狠的在他唇上一碾,卷著他往竹閣里去:「喊他回家的魂都快喊到天外了,他再走一次,我這滿世界的『陸安期』就被風霜淹沒了,長夜苦徹人心扉,思念這種軟和的東西都變成割人的冰冷利劍了……」

「你再走一次,我也就要變成冰錐下的枯骨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三十涯橋東橋西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三十涯橋東橋西
上一章下一章

第 12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