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第 117 章

陸安期低眉之間場上風沙大作,連三十涯的妖魔們都被掀上了天,扭動的陣紋像被攔腰斬斷的蛇,生生頓在那刁鑽的動作上,接著整個戰場像被裂開了條縫,所有人包括鴻祖和無極都措不及防的被一股力道摁了下去,他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陸安期就卷著魔氣連帶著百丈岩土下的那層陣法不見了。

瘋狂的靈氣只差沒把昆崙山的雪全部搬到人間,所到之處變臉似的裹上了三尺厚的雪,矮一點的小孩能被雪層吞下去。

冷到極致的空氣都吹不起風來了,漫遊的雲被凍成了硬邦邦的棉絮,三十涯剛送走了遍地魔屍,接著又迎來千萬年難得一見的雪災,一時間房屋倒塌的聲音此起彼伏,凝滯的濃霧堆了一地,小妖魔們耐不住冷抱著團瑟瑟取暖,接著被殷秀秀罩在一塊巨大的暖帳里。

「娘的,」一隻在外面巡邏的鬼怪打了個噴嚏,抱著手臂狠狠一搓,「都快給老爺凍、凍出病來了!」

恐怖的暴風雪沒饒過任何地方,一視同仁的衝到了武關,容名人未到,怒火先凍壞了十三州邑,這是小老百姓的天災,周王殘存的靈氣從草木磚瓦之間竄了出來,試圖拿他螻蟻般窮途末路的掙扎來對抗這天神的驚怒,但螻蟻就是螻蟻,那點靈氣杯水車薪,連在這冰天雪地中捧出朵花都難。

只有沒被凍死透的野草不需要太多養分,給點靈氣根上就露出點動靜來,反季節的草芽顫巍巍的躲在雪層下,被那點靈氣護著也想朝天道叫個冤喊個屈,可惜天道是個聾子,萬物在它眼底都不過是芻狗,唯一的區別就在於會不會動。

它聽不到芻狗的叫聲,眼睛也是瞎的,一切唯憑懸在眾生頭上的天平衡量,該往哪邊倒沒個准數——誰都能往這秤上摻和一腳,但誰的呼聲都不足以讓暴風的吹向改道。

雪中有絲咸澀,摻雜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卑微的驕傲和傲慢的祈求,那貼在兩人身上的聯繫斷了線,一頭風箏似的消失在眼前,另一頭沒了去處,墜入泥濘里。

容名一口血吐在被大雪覆蓋的武關戰場,紅白相襯,白的更白,紅的更刺目驚心,他彎著背,捏著心口前的天河玉嘶叫一聲:「長明!」

「給我——」

「回來!」

鴻祖定了定眼花繚亂的視野,頭重腳輕的穩住身子,放眼看去,方才魔氣喧嚷的關內已被人肅清,暴風雪給魔氣驅使下死去的人和灑下的血收了個尾,愣怔在原地的人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回憶都模糊得像戰友的血臉,看不清下面到底是何模樣。

白戎王師和他的巨狼憑空消失,秦白軍隊一時有些慌亂,王翦提著王屋劍上前,一舉壓下慌亂的人心,楚國壯丁醒過神來差點嚇尿,跑慢一步的都被秦軍給削成了兩半,左弓趁亂逃出玳瑁的傀儡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收攏殘兵逃回楚國腹地。

虎狼之師沒對獵物留情,僅在一朝之間便讓楚國的氣數耗到了頭。

鴻祖看著瘋子般橫衝直撞尋找長明氣息的小師弟,眉心一皺道:「你連自己的人在打什麼主意都不知道,白長那麼大歲數給人看的么?」

容名紅著眼睛,甩過來的臉色能把二師兄千刀萬剮,嘶啞道:「我現在不想手足相殘。」

鴻祖冷笑一聲,正要反唇相譏,無極連忙把他往旁邊一扯,勸道:「師兄——」

「哼。」鴻祖轉了個身,揮手將地面的雪掃開,露出光禿禿的泥巴來,他臉上也跟被泥巴糊了一樣,有點土色。三十涯的妖魔在旁邊站著,不知該走還是該留,大家看著十三爺的臉,面面相覷的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

無極又蒼蠅似的繞到鴻祖面前,語重心長道:「師兄!」

「有屁快放!」

無極抹了把臉上的唾沫星子道:「長明要去星海,可路在哪?那小子膽小得很,萬萬不會撬動女媧娘娘的天——」忽然扭頭喝道,「小孽畜,急什麼急!過來,不想白費力氣看他枉死的話你自去!」

容名腳下一頓瞬息來到兩人面前,就見無極熱鍋螞蟻似的轉了起來。

「他膽小?他敢對你我用障眼法,也敢拿命把這套天理法則的影子劈出來!」鴻祖頓了頓,意念一動將天化從地下提出來,往旁邊一撂,自己鑽了下去。

「二師兄真是......」

二師兄真是個急性子,做什麼都猴急猴急的,就不能心平氣和的好好商量一下么?無極怕挨打把這話咽了下去,他看了看雙眼猩紅的容名:「按理說還是你最了解他,二師兄說他想去補星海的闕,那勞什子的星海什麼時候跟他打上交道的,你知道么?」

容名從暴怒的識海中分出一絲理智,飛快的梳理著所有的記憶——他兩魂相離的時間太久,另一半魂魄的經歷大部分是在和黑漆漆的渦流扭打,沒聲沒息的,直到衝破那層阻塞,他兩眼一睜,看到一窩叼著母狼奶/頭的狼崽,小的那隻蔫里吧唧的趴在地上,輕輕喊了聲:「父皇,我想看看太一。」

母狼眼睛一瞪,露出森白的牙齒:「看屁!最好把這念頭給老子斷了!」

他緊攥著長明被耀破寶一起招來后,棲居在母狼體內的玉石中,靠倒霉天帝的那點靈氣鎮著才沒出來禍害人世。他一出來母狼就發現了,那口牙齒差點被咬碎,露出了紅森森的牙齦。

「小畜生拿何顏面見我?!」

母狼管得嚴,絕不讓他跟長明見一面,他想方設法擠破腦袋沖碎天河玉的壓制,偶爾出來抱著狼崽子四處逃,都能被聽風就是雨的母狼找到然後叼回去雙雙暴打一頓。

他帶著狼崽四處逃竄的過程中看到了北冥的海,那時北邊的人大多還是茹毛飲血的蠻荒民族,地名這個概念換算下來大致就是幾個形狀大小不一的山頭,以及山上特產的野獸漿果。

他雖然滿心想帶著長明逃遁,可有時候也能靜下心來聽聽大嘴母狼的五師兄念叨。

五師兄耀破寶一丟了天帝的架子就變得有血有肉起來,主要表現在廢話多了,他往往在撂完一籮筐的廢話后便沉默起來,心事重重的繞著周邊的幾棵樹轉,有時出去打獵,偶爾會人性化的把玉石吐出來——兩半魂魄合起來后,容名一想到那玉石從母狼溫熱的喉管中擠出去就犯噁心。

母狼護崽,應該是怕自己不在時周圍的野獸把小崽們滅了,有時會特意拉下臉讓他看著「家」,他求之不得,好幾次差點抱著小崽子跑路。

某次他抱著狼崽散心,誤打誤撞的踏進一片沼澤里,母狼突然從對面現身朝他吠了幾句,無非是質問他的險惡用心。

後來他賊心不死帶著長明跑出那蠻荒世界,師兄沒追上去,他們正漫無邊際的在世間遊走,接著小長明又罷了他一道——他被心上人關進了玉中,只有長明想回答他的時候,他才能聽到對方的聲音。

那時他心想,也好,起碼長明還在。

以前他妄想站在長明身邊,卻落得兩敗俱傷的結局,如今他不想爭了,只要有長明要他,就是讓他變成供人踩躡的土,也絕不敢再跟對方鬧了。

靠近三十涯的時候,他意識前所未有的清醒,能透過長明的眼睛看到周圍的一切了,也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小東西,能蹦過這兩邊山崖的得有點道行,你努力修行,說不準以後能騰雲駕霧,比在這蹦躂強。」小狼一口叼在神仙手指上,磨了磨牙,對方沒設防,被小狼崽捲走了一滴血,柔軟的舌頭在指尖舔過時,他自睜眼來第一次感受到痛癢。

長明只是去看看另一半魂魄穩不穩,看完以後都沒問他是否要回歸本體便走了,有時他想起來難免心寒,但有了兩次的前車之鑒,他也不敢再問了。

接著他隨長明逛遍了九州,直到對方把埋在海外的身體挖出來,他才著了慌,半是詢問半是不安的揣摩長明的心思。對方不跟他說話了,又轉回北邊,母狼精已經瘦脫了形,兩隻小狼崽已經長得像牛一樣壯,身上開出一絲靈智,他們去時恰好看到兩隻白狼化作人拜別母狼。時隔多年,三隻狼崽中,只有長明還是一副長不大的模樣。

他看著長不大的小狼崽正兒八經的朝要死不死的母狼行了個禮,對方漫不經心的點點頭,似乎有話想說,末了只是輕嘆一聲,道:「都是命,他也是沒辦法,若見著了......你這名字都是他取的,好孩子,你該學的該懂的不該學不該懂的全占齊了,不需要人多嘴了,想做什麼去做便是。」

這話連唱帶嘆,跟母狼那張老成精怪的臉相映成趣——五師兄就像個滿腹怨氣的老旦。

小狼崽裝作沒聽到,恭恭敬敬道了聲「是」,便朝北邊走去,母狼磨磨唧唧的聲音快斷氣似的從後面傳來:「我們並非有意瞞你......他是驪姬摯友,所以這些年來,我們都......」

小狼崽笑道:「父皇,我知道的。」

母狼鬆了口氣,同時心裡好像有點不是滋味了,耷拉著兩條深深的法令紋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父皇。」小狼崽回道,「愛一個人瞞不住自己的心,也瞞不住別人的眼睛。您看母后的眼神就像大師伯看猴子,其中溫柔不及放在皇叔身上的萬分之一,她只是陪您一起為摯友獻身的師妹,而皇叔是您心上不可說的人,所以您會淪落到今天不是沒有道理。」

母狼有點羞赧,乾巴巴的訓道:「兔崽子,翅膀硬了么......」

接著他眼前一黑,長明不讓他看了,只聽到一聲清淺的嘆息從遠處傳來,再次睜開眼,已經到了泗水河畔,小毛孩哭了一天了,兩眼昏花的老僕喚了半天,那小毛孩鬧著彆扭東躲西藏,他老人家腿腳不利索,被草絆倒了幾次,聽風聲大了,便仰天一嘆:這下起雨來淋著人可怎麼辦呀!

小東西跟他這老寒腿的老東西躲貓貓,老僕有點急了,伸著兩隻手在草叢上慢慢摸索,睜大眼睛四處找那竄得沒影的小毛頭,傴僂著腰身啞聲商量道:「小寶,要下雨了,快回家來,爺爺給你編大蟈蟈玩,啊?」

那小毛孩躲在草垛子後面,聞言抹了把臉——許伯編的大蟈蟈跟他一樣,老了,不中用也不中看,他要爹娘給他當馬騎,那才威風。癟了癟嘴,蔫巴巴的在地上跺了一下。

沒了大人的幼崽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許伯在廣闊的草野間磕磕絆絆的摔了幾個大馬趴,小毛孩眼裡看著臉上還掛著兩行淚,怔了怔,捧場似的噗嗤一笑,那費心表演的老頭便也跟著笑,心滿意足的伸著兩隻手摸索過來,小崽子哼唧一聲,泥鰍般蹦起來,回頭就撞到他身上。

他蹲下身把小孩臉上的淚抹凈,在對方怔怔的瞪視中輕聲道:「哥哥迷路了,可以收留我么?給你當馬騎。」

小毛孩盯著太一看了半晌,然後小嘴一癟,仰天哭吼道:「我要爹爹!」

太一把額頭輕輕抵在小孩肩膀上,輕微抖顫的手試探著把小毛孩擁在懷中,紅著眼睛笑了笑:「小蠻乖,哥哥在路上跌狠了,抱抱我好不好?」

小崽子乳名「小蠻」,誰叫他名字他把誰當親人——泗水邊人家戶少,再加上他爹娘都是離群索居的虎狼,所以從小就只有爹娘許伯三個人輪番在他眼前蹦躂,聞言把淚和鼻涕都吸了回去,認真看著這忽然出現的陌生男人。

許伯人老卻不糊塗,他的出現讓老人家警鈴大作,幾番三次差點重操舊業提劍把他捅了,但他很討小崽子的喜歡,那麼大個人許伯也不好殺,殺了還要拖出去丟河裡,他老人家走點遠路都費勁,精力和體力都夠不上了,休說殺人,連殺只雞都找不準要害。

年齡滾輪似的往前,轉眼間,他許加的大限就要到了。

挨地跑的小主人連鋤頭都拎不動,他百年之後兩手一撒就去了,可少爺留在世間的孤子,該如何是好?

放眼看去,竟無一個能託孤的人。許伯去老祖墳上一日游遭了大雨,回來便重病不起倒身在地,那個在這裡迷了兩年路的男人是唯一的指望。臨死時許伯緊抓著太一的手,半是祈求半是警告的把人交給了他,撒手時眼睛如何也閉不上,小毛孩哭成了雨娃。

容名深吸了一口氣,怒火又蹭了上來——是對自己的。

兩半魂魄在分離后就像親兄弟分了家,帶著粉色家產的那位在漫長的時光中越來越貪心,勢必要將凈身出戶的那位盤剝光,所以許伯死後的幾年時間裡他只要動動腳就可以把陸安期帶到三十涯,卻想獨自守著小安期長大,甚至打算把那白身丟給容名,自己一個人永世獨霸那份記憶以及長明。

他惡人自有天收,因此祝凌雲來的時候,他才會在小孩金色的瞳子中再次被關進玉中牢籠,目睹這人把關於他們之間的記憶洗去,小傀儡似的被帶入楚宮的高牆裡,去走他那條大陰大煞的路,順便給他一場久旱萬年的雨。

好,好得很。給一半甜食給一頓毒打,長明不愧是通情達理的解語花,知道他渴望的是什麼,所以在把他甩開之前都要先給他一點好處,然後呢?

是不是要把他記憶抹掉,就像鴻祖做的那樣?

在旁邊當了半天透明人的仲玄搓了搓手道:「其實,要找到他的話,應該還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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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她背負著沉重的十字,跋涉於,凄風苦雨的人世——安娜.阿赫馬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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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涯橋東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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