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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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他再也沒見過葉之萍,偶爾會聽到一些關於她的消息,在穆遂良當了土司之後,消息漸漸多了起來,司徒年就這樣,從旁人口中,見證著葉之萍生女,當了土司夫人,成為了番南人口中善良大義的活菩薩。

原本已經做好了心裏準備,此生不再相見,可當聽到葉之萍隨同丈夫穆遂良為守住番南,一同殉城后,還是無法控制地難過,怎麼壓服都難以平息,直至大病一場。

三個月後終於痊癒,身體依舊虛弱,但司徒年顧不上了,他聽聞葉之萍尚留世一女,名為穆海棠,孤苦伶仃,司徒年立馬動身,要去見葉之萍最後一面,哪怕只是在她墳前說幾句話也好,他還要找到這個姑娘,以長輩的身份照顧她,以告慰葉之萍亡靈,他終於肯承認,當初是她虧欠了葉之萍,即便後來在他離開短短半年後,葉之萍就嫁人,從情感上也從不曾對不起他半分。

哪怕當年兩人在一起時,多半也是葉之萍遷就忍讓自己,奇怪的是,司徒年已經很少想起的前塵往事,一路上卻一幅幅鮮艷如初閃爍在腦海中,他才意識到,自己從不曾忘記葉之萍,只是緣分不再,傲氣使得他將所有的情感都壓在心底,可現在回頭看,這份所謂驕傲,什麼也不是,絲毫用處沒有,除了讓他懊悔。

只是他到的晚了,海棠已經被王上接到了宮中,司徒年急急趕過去,才終於在番都見到了海棠。

但她身在宮中,自己能做的也有限,哪怕見海棠並不快活,卻也沒法帶走她。

這份無力時時刻刻在煎熬著自己,司徒年縱觀自己半生,發現在意的想要真心對她好的人,竟然一個都沒守住,像是一口氣吊著忽然鬆掉,再無鬥志,曾經想要將丹心閣發揚光大的心思也淡了,枯坐半晌,萌生了退意,他的弟子陸陌陽,無論從性情還是醫術上,早就能獨當一面,雖然年輕,未必不如自己。

直到海棠中毒受傷,凄慘祈求司徒年幫幫忙,他覺得不能再等了,哪怕有一天東窗事發,他司徒年也認了,這一輩子,他無妻無子,母親也早些年過世,在這世上毫無牽絆,哪怕為此丟掉性命,也不會連累旁人,唯一的負擔便是丹心閣,他也已找到合適的繼承人了,只剩一個心結,關於葉之萍,沒有解開,他不願帶着這份愧疚將來地下相見,如今有了機會,願意拼力一試。

海棠來到丹心閣后,司徒年沒想到自己的心彷彿也活了過來,他甚至覺得自己一下子進入到了耄耋年紀,看着後輩們茁壯成長,欣慰不已。

只是,這份快活終究短暫,原本以為還可以再久一些,卻沒想到,晏清和竟然會在生辰那日親自前來,海棠失憶的事,再無法遮掩。

司徒年心一定,他不怕為此得罪太子,早在偷偷給海棠吃藥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準備,這一天,不過早晚罷了。

晏清和,不是那種魯莽衝動的人,也不是暴虐成性之人,究竟會如何,司徒年心中沒底。

未及多想,海棠第二日便出現在他房門口,眼睛紅腫,面色憔悴,一看就是沒睡好,司徒年擔心問道:「怎麼了海棠?」

海棠低垂著頭:「師父,把解藥給我吧。」

司徒年心中一顫,問道:「你胡說什麼?」

海棠的淚一下子湧上來了,她問:「宮裏的福大人昨日同我說了,是因為我吃了忘情丹,所以才會將過去一年的事都忘了,但此葯是禁藥,師父將葯給了我乃是大罪,現在唯有快點給我解藥,此事才能平息。」

「這段時間,你從未想過要恢復記憶,現在這麼着急,可是怕連累師父?」司徒年痛心問道。

海棠低着頭不出聲。

「為師不怕連累的,只要你過得快活,什麼都不要去想。」司徒年試圖說服她。

海棠搖搖頭:「整個丹心閣上下都是無辜的,我不能那麼自私,讓你們受牽連。」

司徒年安慰她道:「太子不是這種人,他不會牽連丹心閣的,哪怕要治罪,不過就師父一人而已,師父不怕。」

海棠急急說道:「我最不想連累的人就是師父您啊,我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只有師父待我如長輩一般,我怎能因為自己的破事連累師父,您在丹心閣行醫問葯多年,盛名在身,我不能讓這一切都毀了。」

司徒年還要再勸,海棠突然說道:「師父不會主動將這種葯給我,應當是我主動要的吧?我若是傾心晏清和,最後卻不擇手段離開,當真也是同他過得不快活,可是,無論如何,都是我們之間的事,理當有個了斷。師父,您就依了我吧,我之前不敢去提,就是怕自己想起阿爹阿娘離開和那些不開心的事,可我這麼躲著,事也會來找我,總歸是我經歷過的,躲是躲不掉的。」

司徒年心疼地看着海棠,無力地搖搖頭。

一場夢醒一般,海棠迷茫地望着床頂,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裏還是清醒著。

夢裏,她在春華宮,景王府,那些歡聲笑語的日子,一一從眼前劃過,無比真實,可又像是隔了數年之久,蒙了一層布,總覺得不那麼真切。

這般躺了一夜,解藥服下去的作用消失后,才得以起身,手一撐床,疼得她險些重新跌回去,周身骨架疼得像是下一刻要散掉,海棠咬着牙忍住,披上外衣,剛站起身就聽到敲門聲,是陸陌陽。

「海棠,你在嗎?」

海棠應了一聲,陸陌陽聽着像是鬆了一口氣,又道:「今日一整天都沒見你,是不是病了?問何田田,說你一直在睡覺,不肯出門,怎麼這會兒聽着聲音有氣無力的?」

海棠剛要說沒有,周身的劇痛襲來,她決定向陸陌陽求救:「陸師兄,你能不能進來幫幫我?我沒力氣開門。」

下一刻陸陌陽將門從外撞開,穆勒的身影緊接着出現在門側,海棠攔住他:「是我讓陸師兄進來的,你下去吧。」

穆勒其實什麼都沒做錯,相反,在保護自己這件事上,他一直盡忠職守,可這段日子,海棠到底將他是當了朋友,沒想到最後卻是晏清和安排監視自己的人,那份落差暫時難以消除,海棠不想難為自己,也不想因此怪罪穆勒,所以這幾日都不見他。

陸陌陽進屋后,將門關上,站在外間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海棠也不跟他廢話,直說道:「我吃了忘情丹的解藥。」

陸陌陽愣住,隨後神色變得極為複雜,想要問些什麼,最後卻只道:「此葯是禁藥,藥效極霸道,你可受得住?」

海棠無力搖搖頭,想要笑一下,卻比哭還難看:「疼死我了要,師兄能不能救救我,給我施針,或者配副葯,讓我睡上個兩天也行,我熬了一天,熬不住了。」

陸陌陽皺眉:「當初你吃藥後,也是受不住,師父才給你配的葯,讓你昏睡了好幾天,但當時你身上餘毒未清,身體虛弱,很是傷元氣,你的脾胃從那以後就不太好,現在不過半年多,再來一次,身體會受不住,萬萬不能再兒戲用藥。」

海棠想抬手捂住臉,手臂卻疼得沒法動:「可是我太疼了,你能不能想想辦法幫幫我?」

陸陌陽望着她,糾結片刻,道:「我來為你施針吧,但也只能稍事緩解,不能完全止疼,你還需得疼上個兩天。」

海棠忙點頭:「可以,只要能緩解一下也是好的。」

陸陌陽又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去拿自己藥箱,臨走,忽地問道:「你為何要想起?忘了不是更好嗎?」

海棠苦笑一聲:「晏清和擺明了不會放手,我總得知道前情後事,才能想法子吧?什麼都不知道,懵懵地就跟着他回去嗎?」

陸陌陽想要再說,卻倏然閉口,大步跨了出去。

海棠想了想,張口叫道:「穆勒!」

穆勒很快進來,瞧見她這樣,大吃一驚,趕忙低下頭:「公主找我可是有事?」

算起來,海棠已經好幾日沒怎麼搭理他,此時見他那張沉默的臉,還是止不住生氣,但又知道他不過是當差,自己實在沒道理將氣撒到他身上,便道:「現在在外面,你還是照舊稱呼我姑娘吧,別公主公主地叫了,聽着怪煩人,讓旁人聽了去,又是一番風波。」

穆勒頭再一低:「是,姑娘。」

「你去告訴太子殿下,我現在吃了解藥,他可是如了願,我什麼都想了起來,可是此葯藥效霸道兇狠,我已經疼得要死要活三天了,你看我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便知道我日子不好過。」

海棠故意將天數誇大了說,好讓晏清和心裏內疚,又道:「去吧,我知道你們私下有聯絡的方式。」

穆勒按捺下想要抬頭看她的衝動,低聲道:「是。」便轉身出去。

陸陌陽回來得很快,他看了一眼海棠,有些為難,還是說道:「你需得將衣服脫掉一些。」

話像是燙舌頭一般,他不肯再說,海棠道:「勞煩陸師兄幫我叫進來田田吧。」

陸陌陽將藥箱放好,叫進來何田田,隨後自己等在門外。

何田田為海棠整理好衣衫后,出來叫他,陸陌陽叮囑了一句:「你一同進來。」

海棠後背只著一層淺紗,不露出身體,但又方便陸陌陽查看穴位施針,何田田守在一旁,海棠已經被疼痛折磨得近乎無力,趴在枕頭上,連話都不想說,屋子裏一片寂靜,陸陌陽出手穩准快,一套針法很麻利地施完,海棠輕鬆了些許。

收拾完針,陸陌陽起身道:「你歇息下吧,疼得這麼厲害,這一天難捱得很。」

海棠輕聲『嗯』了一聲,沒再說話,身體的疼痛緩解了一些,困意便來了,何田田收拾整理一番后,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陸陌陽在門口站着,見何田田出來,遞給她一包葯,囑咐道:「明早熬好了,等著海棠醒了便讓她喝下去。」

何田田緊忙收下,連聲道謝。

兩天後,海棠恢復如初,才不過三天時間,對鏡一照,看起來瘦了一大圈,海棠摸著自己眼下的烏青,感慨道:「我這是老了十歲啊。」

何田田不高興道:「姑娘別亂說,您這三天病著遭了罪,精神頭肯定不大好,等過幾天調養過來了,保證跟之前一樣水靈,咱們去找陸大夫開兩副葯。」

海棠笑道:「虧你還出自丹心閣呢,葯也是混吃的?我好了便好了,哪能再胡亂吃藥?至多,讓后廚大嬸多給我燉點補湯。」

何田田拍手道:「正是,我這就去找大嬸。」

海棠叫住她,丟給她一塊碎銀子:「別白去勞煩人家,這個給大嬸。」

何田田輕快地應着,小跑了出去。

海棠愣了片刻神,穆勒敲門聲打斷了她,原不想見,就沒出聲,穆勒稟告道:「殿下有東西要交給姑娘。」

海棠才道:「進來。」

穆勒低頭雙手托著不知什麼走了進來,恭敬將東西放到桌上,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海棠深吸一口氣,起身走過去,伸手查看一番,不過是一些有趣玩意,同她以前在景王府一樣,海棠仰頭眼神空洞地不知看向哪裏,隨後才將夾在其中的一封信拿出來,展開,是晏清和熟悉的筆跡。

「海棠,見信如晤,聽聞你已恢復記憶,我既高興又害怕,盼着你能別將我忘懷,可又擔心,你若記得當初我傷你之情,恐再同我置氣。」

海棠合上信,心裏說不上什麼滋味,晏清和後面說的話無非是解釋最近很忙,抽不開身,無法親自過來,待時局穩定,他一定親自過來接自己回宮。

海棠枯坐房內,身體恢復了,神智也清醒了,除去了疼痛后,整個人都清明了許多,她安安靜靜地坐着,將自己與晏清和之間的點點滴滴都捋順一番,再將回宮以後的日子念想了一遍,最後,她再三問自己,終於得出一個不變的結論,她不想回宮,真的不想回去。

想到這,手無意識地摳住桌面,忽地站起身,奔向前廳,徑直找到陸陌陽:「陸師兄,您能給我開幾副葯,為我調養身體嗎?」

此話說完,就想起不久之前她剛跟何田田說的話,活脫脫陸陌陽平時的口吻,她竟不知何時學了過來。

可她時間緊迫,等不及慢慢來。

陸陌陽瞧着她,眼神像是能穿透人心,片刻后,才問:「你要做什麼?」

海棠既吃驚又在意料之中,陸陌陽素來聰敏,一絲破綻就能牽扯出全局,海棠之前也見識過,只是這麼快被他看破,海棠還是有些不適應,她笑了笑:「真是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陸陌陽低頭繼續收拾桌面,像是隨口一樣說道:「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要提醒一句,別衝動。」

海棠直直望着他,目光透過胸膛,達到心底,陸陌陽像是承受不住,躲閃地扭開頭。

「我想要離開這裏,往西走,去塔戎。」

「你瘋了?塔戎與西疆世代為敵,你阿爹阿娘又是他們的死對頭,若是走漏了風聲,你人在塔戎,以為還能囫圇著回來?」陸陌陽急急訓道。

海棠不以為意:「我去,便沒想着有生之年再回來,我想過了,西疆之大,卻無我容身之地,若我想避開王宮和晏清和,留下是絕對不成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別處,這裏離塔戎最近,我若是要選他地,總要經過番都,那不是羊入虎口嗎?」

「那你也不能選擇去塔戎!就算我答應幫你,師父那一關也過不去!在不快活和丟了性命之間,我相信師父一定選擇前者!何況,晏清和待你情深義重,你回宮未必就過得不如意。」陸陌陽試圖勸海棠回頭。

「你說這話自己信嗎?」海棠毫不掩飾地嗤笑道,「情深義重?男人的情意都能信幾分?就算現在炙手可熱,他撒不開手,又能堅持多久?不遇上權勢抉擇便罷了,一旦有衝突,我都要往後排,永遠給他的朝局讓路,我相信若是有一天,必須犧牲我去換取朝局穩定,晏清和也一定會這麼做,即便心裏不願意,但再悲傷,也總有過去的一天,何況,我會年老色衰,後宮的女子如雜草一般,一茬接一茬,永無止境,我算什麼?一波又一波之後,再深的情也會淡下去。」海棠說着,竟然笑了出聲。

陸陌陽見不得她這副悲涼的模樣,寬慰她道:「你也不要過於消沉,不是所有男子都薄情寡義,世上堅貞男子也有,說不定,你運氣好,就讓你碰上了。」

海棠連連搖頭:「陸師兄,此事我已經不想再多說了,我只需要你幫我確認一下,丹心閣周圍是否有晏清和的人,除了穆勒之外,他不算。」

陸陌陽下意識四下看了一圈,低聲道:「確實有不少人,連師父都察覺了。」

海棠心裏涼了半截,明明已經有過這般設想,可真聽到了,還是心緒難安。

陸陌陽待要開口勸解,海棠已經轉身離去。

「不要輕舉妄動!」陸陌陽忍不住提醒她。

海棠頭也不回:「我知道,不從長計議也行不通,放心吧,我不會衝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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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醉三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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