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

章台柳

章台柳

九月,第一陣來自隴右的西風吹過渭水,辭枝的桐葉旋即飄滿長安。皎潔的月夜,當那蒼黃、虯卷、發硬如煮熱了的蟹殼的落葉,在高牆之內青石板鋪成的宮庭中,隨風滑走,刮出沙沙的聲響,於是天涯倦客,忽動鄉心;閨中思婦,徹夜無眠,都道秋心成愁,真箇凄涼!

凄涼猶有暮鼓。東面大慈恩寺、西南楚國寺、西北凈住寺的晚課次第終了,遞相應和的「咚——咚——」的鼓聲,沉悶而遲緩,空蕩蕩的,聽得人心裏無端發慌。

「真不該在這鬼晉昌坊住!」

柳青青已記不起這是她第幾次詛咒晉昌坊,只每一次都很快地發覺自己抱怨得無理。寂寞並非來自僻處城南的晉昌坊。一座畫棟雕梁、婢僕成群的大宅,如果只有一個常守空幃的女主人,這座大宅就是擺在甲第連雲、笙歌不絕的宣陽坊,或者繁華喧囂、鶯飛燕舞的平康坊,仍舊是寂寞的。寂寞,與暮鼓晨鐘,都無關聯。

也許,有關聯的是一個人——她的眼凝望着東牆,心卻穿透了牆壁,落入別院。

而別院中也有人時時凝望着西牆。

庭中月光如水,穿過將禿的老樹,灑落一牆清影,也曳出一條長長的人影——南陽的秀才韓翃,忍受着勁急的西風,在院中已徘徊了一個更次了。

「到底是幾時?今天,」他看一看天邊的滿月,疑惑地自問,「是十四,還是月半?」

「夫人,」侍兒飛羽悄悄問道,「快三更了,可要把香案擺了出去?」

「嗯,擺吧!」柳青青說,「日子真快,又是月半了。」

飛羽不理會她的感慨,招呼「姐妹」,合力把一張高腳紫檀燕几抬到中庭。几上置一具博山爐,爐中爇一丸雪山所產的阿盧那香,氤氳一縷,隨風散入別院。

於是韓翃欣然色喜,側耳靜聽。

牆東裙幅窸窣,隱約可聞,忽然檐前鐵馬琤琮亂響,浮雲掩月,那面有人說話了。

「啊,風吹滅了燭!夫人請稍待,等我另外取了紗燈來!」

「這麼好的月亮,本就不該燃燭點燈。倒是有些冷了,去取了那件蜀錦襦來與我穿!」

「是。」

「夫人,」是另一個嬌嫩而稚氣的聲音,「你這初一、十五燒天香,究竟有何好處?」

「咄!不準胡說!」叱斥了這一句,接下來的是和藹的教導,「敬神拜佛,無非表示一心向善。過往神祇,無時不在考察人間善惡,心動神知,萬萬勿生惡念!你可好生記住了我的話。」

「是,夫人。不過我想那過往神祇,猶如世間好人一般,看見夫人這樣至至誠誠燒香,心裏一定感動。」

「但願如此。」

「果真如此,一定保佑夫人凡事稱心如意。」

有片刻的沉靜,然後是一聲令人費解的微喟。

「夫人,你何不禱告禱告?過往神祇怕是急着要聽你的心愿。」

「這——這你又怎麼知道?」

「我是拿我自己來想,往常,飛羽姐姐待我好時,我便忍不住在心裏琢磨,總得替她做點什麼才好。想來過往神祇也是這樣。」

撲哧一聲笑了:「孩子話!」

「夫人,」是飛羽在介面,「驚鴻的話不錯。若有心愿,不說與菩薩神靈,又說與誰?」

「也罷,你們都這麼勸我,我便禱告一番。」

她要禱告些什麼呢?隔牆的韓翃十分關切,因此,惴惴然地在想:若是默禱,便無由得知她的心事了。

天從人願,那面再度傳來鴿鈴似的聲音:「弟子瀘州李府柳氏青青,謹訴三願,伏祈過往神祇,鑒我私衷:一願無災無難,合家上下安寧;二願郎君李公原守成保身,長相廝守;三願……」

「奇了!」韓翃在心中自語,「何以第三願不能公然出口?」

牆西的飛羽,為爽然若失的他做了件好事。「夫人,」她問,「『三願』如何?」

「三願韓夫子早登上第,衣錦還鄉!」

還有哪一位「韓夫子」?細細思量,再無別人。於是韓翃神魂飛越,落第的辛酸與美人的關愛交相激蕩,恨不能嗚嗚咽咽,盡情一哭。

然而千里跋涉,連年失意,能換得這一番同情,則雖悲亦喜。但喜極反疑,怕是自作多情——一念憐才,常情常事,甚至如漂母之於韓信,只不過可憐他窮途末路而已。感恩之念不可無,卻不該有所妄想,否則是無聊亦復無恥了。

這一想,韓翃不勝內慚,懶懶地移動腳步,走向屋內,然而牆西一有語聲,卻又忍不住駐足細聽。

「夫人,」是飛羽在說,「你常說,韓夫子不是長此貧賤的人,是從何處看出來的?照我看,骨相太薄,不是有福分的人!」

「噤聲!」柳青青低聲喝阻,「你這話叫韓夫子聽見了會不高興。」

「別院燈光早熄,想來熟睡多時,不會聽見的。」

「就算不會聽見,也不該背後論人長短。」

「夫人,」飛羽帶着笑聲,「你一片心都在韓夫子身上!」

「一片心都在韓夫子身上!」韓翃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心裏默念,清清楚楚的十個字,絲毫不錯!這不是自作多情吧?他問自己。

於是,為激情所驅,他匆匆奔向南廊,西頭盡處有一道腰門,正當舉手欲叩之時,突然記起他初到此地的光景。

雪亮的銅環一響,黑漆腰門雙啟,一行俊仆,簇擁著主客兩人進入別院。

主人李公原已近中年,長得極其魁梧,一身極華麗的衣服,像個紈絝,但眉宇眼角,精明而有俠氣,不似那不辨菽麥的膏粱子弟。

相形之下,做客的韓翃可是太寒酸了。一領青袖,半已殘破,才二十四五歲年紀,只以形神枯槁,彷彿未老先衰。那一副落第舉子的倒霉相,真是可憐!

「君平兄,」李公原在廊下站住,指著院子和北面三楹精舍問道,「你看這別院如何?」

「啊,啊!」韓翃略顯局促地看了看,「花木清幽,隔絕紅塵,是讀書養靜的好地方!」

「你可喜愛此處?」

「這——」韓翃不知如何作答。

「但說無妨。」

「自然喜愛!」

李公原點點頭,轉臉喊一聲:「陳二!」

「陳二在!」一個老蒼頭躬身回答。

「備辦動用器具,務求精美,立刻把這裏佈置起來。再開庫取我用的衣料,來替韓夫子裁製衣服。」

「是。」

「還有,問夫人要鑰匙,從銀庫里取一囊沙金來,準備韓夫子買書之用。」吩咐完了,轉回頭來,又對韓翃說:「君平兄,從此刻起,你就住在這裏,安心用功,明年春闈,一定得意。」

「李……李大哥!」韓翃激動得語不成聲,「你我萍水相逢,只不過由我一首題壁的詩,蒙你賞識,才得定交。雖說一見如故,到底素無淵源,如此厚待,不敢輕受!」

「老弟!」李公原笑着拍拍他的肩說,「你說這話,我該罰你!莫非看我滿身銅臭,不配愛才嗎?」

「哪裏的話,這樣說,可叫我太惶恐了!」

「既如此,你就把我的家,當作你自己的家——我跟你實說了吧,類此的所在,我在長安尚有三處,真箇分身乏術,還要拜託你多多照料。」

「不可!萬萬不可!」韓翃喃喃地自語,「『國士待我,國士報之』,何況這是人家托我照料的地方?」

一陣急促的步履,自廊下傳過中庭……

「聽!」柳青青倏然動容,「什麼聲音?」

「像是腳步聲。」驚鴻回答。

「莫非韓夫子在院中步月?」

柳青青的話剛完,隔院傳來關門的聲音。飛羽伸一伸舌頭,驚異地輕呼:「真的是韓夫子!大概一直在院子裏,此刻才進去。咱們說的話怕是都叫他聽見了!」

「是不是?」柳青青微瞪着眼,「叫你們不要胡說,你們不聽!」

受了責備的飛羽,不免遷怒。「哼!」她冷笑道,「鬼頭鬼腦聽壁腳,不是什麼好人!」

「怎麼能怪人家?」柳青青放下臉來,真有些動怒了,「人家並沒有要偷聽,只怪你們多嘴。你們這輕嘴薄舌的毛病,趁早給我改掉!」

「夫人就會幫他!」連驚鴻都不服氣了,嘟著嘴在嘀咕。

原來以為會失眠的韓翃,想不到居然心安理得地一覺睡到天明。

漱洗以後,照例先溫習了前一天的功課,才吃早飯。然後替李公原處理一些家事——那只是跟管家陳二打個交道,聽他報告:蜀中送來些什麼土產,已經入庫;或者哪個童僕犯了過錯,已如何處分之類。然後,約略看一看收支賬目。此外,至多再替李公原處理幾封無關緊要的書信而已。

重要的書信,他都留着讓李公原自己開拆。這些信不難從表面上辨別,凡有「密啟」「親拆」字樣的便是。日子久了,只一看信封上的筆跡,便可意會。這天就有一封,封緘之處判著個核桃大的「楊」字——最得寵的楊貴妃的從兄,身兼四十餘職,遙領劍南節度使,新拜御史大夫楊國忠的密函。

這是要件中的要件,李公原曾有話交代,接到這樣的書信,應當立即派人去找他,直至找到為止。

到了午間,終於在孫駙馬府邸中,把李公原找回來了。

每次他看完了這些信,都是不聲不響地藏之袖中,而這一次出現了例外,「君平,你看一看!」他把楊國忠的信遞了過去。

韓翃不肯伸手去接,「這是極緊要的信,局外的人不宜與聞。」他說。

「你的話不錯。不過,到了今天,我有些話該告訴你了。你先看了這信再說。」

於是韓翃接過信來,上面既無稱呼,亦未具名,只寥寥九個大字:「即有旨,速囑仲通來京。」

韓翃知道,仲通是指鮮於仲通,與李公原是蜀中兩大富豪,擁有極多的鹽井、鐵礦,以及岷江、雅礱江、嘉陵江的沙金淘洗場,卻不知道鮮於仲通跟楊國忠也有交往,而且看信中的語氣,兩人似有極深的淵源。

「是的!」李公原肯定了他的疑問,「仲通跟國舅的淵源極深——」

楊國忠年輕時是個無賴,素為鄉黨所不齒。年已三十,侘傺無聊,幸而結識了鮮於仲通,得以不憂衣食。其後他的叔叔楊玄琰——楊貴妃的父親死在蜀州,他以料理喪事的方便,竟與他的一個堂妹私通亂倫。她,就是現在的虢國夫人。

楊玄琰的喪事過後,「虢國夫人」給他一大筆錢,供他到成都去鑽營求官。誰知初到成都,一天工夫便輸得分文不剩,於是到秦中去流浪了一陣子。鬱郁失意之餘,仍舊回到成都,自然仍做鮮於仲通門下的食客。

其時楊貴妃剛剛得寵,而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與宰相李林甫有嫌隙,想結納楊貴妃作為奧援。章仇兼瓊把這份重任委託給了鮮於仲通,鮮於仲通卻薦楊國忠自代。一番接談,章仇兼瓊對他大為欣賞,撥錢百萬,讓他到長安去活動。

楊國忠便是如此起家的。飲水思源,所以他平生唯一感恩的一個人,便是鮮於仲通。

「這就無怪其然了。」韓翃又問,「所謂『即有旨』,是何諭旨?」

「仲通要來做京兆尹。」

韓翃駭然,這樣一個重要的職位,亦可以拿來作為私人報恩之用?這真是太可怕了!

「你奇怪吧,仲通一介商賈,怎能來做京兆尹?」李公原笑道,「我再告訴你吧,仲通還帶過兵,打過仗,曾以『蜀郡長史』的官銜,率師六萬征南詔。結果瀘川一戰,全軍覆沒。只是他的福分大,居然不死。」

「縱能不死,這喪師辱國的罪名,怕是逃不了的。」

李公原鼻子裏輕輕哼出聲音,微微一笑:「若是如此,何有今日?」

「怎麼?竟無處分?」

「不但沒有處分,國舅還替他列敘戰功,保奏陞官。」

「這,這——」韓翃不知道怎麼再往下說了。

「這有許多原因,不過說來說去,也只是為他自己。君平你想,國舅兼領着劍南節度使的職位,仲通既是他的部屬,征南詔又是他的保薦,真要追究喪師辱國的責任,他不是也脫不了干係嗎?」

「啊,原來如此!」韓翃恍然大悟,但隨即生出無窮的憤慨,心想國事操之於此輩人手中,恐怕天下要大亂了!

「不但如此,國舅和仲通還有許多休戚相關、榮辱與共的關係。而仲通跟我,又是分不開的,他在蜀中,我在京師,現在,他到京師,我就該回蜀中去了。」

一聽這話,韓翃頓有無限凄惶。這不僅由於一向相處得十分融洽,不免戀戀不捨,而且他一走之後,自己失去憑依,那漂泊的日子可是不容易打發的。

想了想,決定隨李公原入蜀,於是他說:「李大哥,蜀中的名山大川,在我嚮往已久,你帶了我去吧。」

「不必!」李公原搖搖頭說,「明年春闈,你須應試。而況蜀道艱難,何苦跋涉?」

長途跋涉,吃一趟辛苦他倒不怕,只是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到了京師,最大的目的,就在應禮部的考試,獵取一名為天下讀書人所一心追求的「進士」。入蜀以後,勢必放棄應試,那是大違本心的。再又想起柳青青祝告上蒼「願韓夫子早登上第,衣錦還鄉」的話,越發覺得自己的打算是行不通的了。

「君平,你放心!」李公原知道他的難處,安慰他說,「我雖回蜀,必不會丟下你不管。我自有安排,仍舊能夠讓你在京師安心讀書。」

「李大哥,」韓翃感激地說,「生我者父母,成全我的是你,真不知何以為報?」

「只望你早早高中,名揚天下,不枉我一番期望,那就是報答我了。」

行期已經決定了,挑了十月初七,宜於長行的黃道吉日。

日子愈近,柳青青的困惑愈深。她不知道李公原究竟拿她做何處置?在長安,他有四處住宅,每一處一位主婦。另外三位「姐妹」她未見過,但她相信她是四個之中最得寵的一個,這可以由他把一切重要文件存在這裏而得到證明。因此,他是應該帶她回蜀的。

然而,李公原始終未做確定的表示。她問過他,他的回答是含糊的:「你且先收拾了你自己的東西再說。」

什麼是她自己的東西?一切都是他置辦的,連她本人也是——五百貫的身價,父母在家鄉倒是足堪溫飽了,但也從此見不到了。還有韓翃。

韓翃將留在京師,這她是知道的。如果她跟隨李公原入蜀,從此天各一方,一片情愫,永無表達之期。若是李公原把她遣散了呢?也許……

每一想到此處,她便有着無端的興奮,同時,思緒總是由此而斷,她無法想像,要怎麼樣的一種安排,才能跟他相聚?或者至少見上一面,讓他了解自己深藏心底的願望。

「夫人!」飛羽走報,「郎君回來了。」

李公原已有三天未曾回家,這在平時是常事,但日子已到了九月底,動身在即,許多未了之事要做處理,卻一連幾天不見人面,凡事沒個商量之處,因而柳青青不免心中有氣,所以懶懶地答了一聲,不像平常那樣,起身到廊下迎接。

沉重的步履聲,由遠而近,到院中停住。她聽見李公原在吩咐驚鴻:「叫廚下備一席酒。再到別院去跟韓夫子說,晚間請他來話別——韓夫子明天要搬出去了。」

便這一句話,頓時教柳青青神魂飛越,心灰意冷——人生真是沒意思,說散就散,連句知心着意的話都沒有機會說,真是叫人不能甘心。

「唉——」她長長地嘆口氣,丟下手中在拾掇的一些金玉擺設,什麼事都提不起興緻來做了。

而這一聲嘆息,正好讓李公原聽到了,「何故長吁短嘆?」他一面掀簾進屋,一面發問。

柳青青一驚,聽他的話,才記起自己確是嘆過一口氣,只得強笑道:「你這人真是可嘆!什麼時候了?一去三天,不見影兒。家裏亂糟糟的,倒是怎麼辦吶!」

「好辦得很。」李公原輕鬆自如地答道,「一切不動,原樣兒讓仲通來接收。你只收拾你的東西好了。」

「你的呢?」

「我嗎?無所謂。反正到處為家,一路回去,總不愁沒有穿的、用的。」

柳青青聽他說過,自長安西去,入棧道,出劍閣,凡遇通都要邑,都有他安設著的家,這一路入蜀,根本不用在旅舍中下榻。

照這樣看,他未見得會帶她入蜀。那麼,是如何處置呢?這關係着她今後的命運,她迫切地想問個明白,但也實在無法問得出口,只怔怔地想着心事,竟似無視於他在眼前。

「青青,我要問你句話,你看韓君平這個人怎麼樣?」

這又是一句叫人難以置答的話,「一年多的工夫,見過不多幾面,我怎麼說得上來?」她只好這樣推託著說。

「聽說你對他很關切,唯願他早登上第。」

柳青青臉一紅,心裏恨飛羽或是驚鴻,不該把她許願的話也去告訴他。看來賴是賴不掉的,只得想話來解釋。

「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她說,「希望他勤勉用功,早登金榜。」

「是的。咱們的意思都一樣,都賞識韓君平,都願意幫他早早成名,揚眉吐氣。」

「我可沒有能幫助他的地方。」除此一語,她不便再多作解釋,否則,倒顯得自己心虛了。

「這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可願意幫助他?」

柳青青想了一下,答道:「愛才之心,我和郎君一樣。」

「那好。」李公原說,「你把立櫃的鑰匙給我。」

床頭有個五尺高的紫檀立櫃,鏤刻極精,一向是李公原放置緊要文件的所在。他從她手裏接過鑰匙,開了立櫃,檢出一張紙,藏入袖中,鑰匙也不再交還她了。

暗空無月,越發顯出華堂中紅燭的輝煌。光焰跳耀,映着柳青青的血色羅裙,蕩漾出一片喜氣,不像是將要把盞敘別的光景。

「韓夫子到!」陳二在中門外高唱。

韓翃一襲褞袍,緩步而來。這是柳青青的住處,雖僅一牆之隔,他卻從未來過,不免顧盼一番。一眼看到李公原在滴水檐前等候,趕緊搶上兩步,深深一揖。

「請進來坐。」李公原捉住他的手臂說,「家常便酌,不成敬意。只是想跟你好好兒說說話。」

「是的。我也裝了一肚子的話——」韓翃強笑道,「『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竟不知先說哪一句的好。」

「有話慢慢說。我都知道。」

說着已跨進了廳堂。帘子一掀,一股脂香粉膩夾雜着花氣酒味,中人慾醉。韓翃定一定神,才看到柳青青微微含笑,端立下方,便即朝上作揖問訊:「夫人好!」

「韓夫子好!」柳青青斂衽還禮,然後回頭吩咐,「飛羽,奉茶!」

李公原攔著說道:「自己人不必客套了。咱們就入席喝酒吧。」

於是又一陣推讓,李公原拗不過韓翃的謙辭,居了上座,他和柳青青側席相對。等飛羽斟過一巡酒,李公原叮囑:「你們都退出去,把中門關上,暫時都不準進來!」

韓翃知道他有機密要緊的話待說,神情間不知不覺地顯得戒慎了。

「君平,」李公原舉杯相邀,「相聚一年有餘,多承你幫我的忙,感謝不盡。請幹了這一杯!」

「哪裏,哪裏。」韓翃趕緊答道,「這一年多,承李大哥不棄,此恩此德,永矢不忘。該我來敬一杯,略表微意。」

「不用說誰敬誰,大家一起干吧。」柳青青在一旁介面。

「對。」李公原對她說,「你也來!」

三個人都幹了杯。柳青青提起銀壺,走到韓翃席前替他斟酒。韓翃有些受寵若驚,慌慌忙忙站了起來,不料碰翻了她手中的酒壺,正砸在她腳上。

柳青青疼得皺眉。韓翃則更為惶恐,彎下腰去,想替她揉一揉痛處,手一伸出去,才想起這是非禮的行為,便又縮回了手,卻順手拾起地上的銀壺,捧在懷中,窘得滿臉通紅,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不要緊。」柳青青仍舊恢復了嫻雅的微笑,走回自己的座位,但步子一高一低,走得不甚利落了。

「君平,」李公原很隨便地說,「你扶她一把!」

韓翃本來就有此意,巴不得他一句話,立即伸出雙手,扶住她的左臂,身子卻是遠遠的,一步一步扶回她的座次。

「謝謝!」柳青青嫣然微笑,目光也一直繚繞在他左右。

窗前條案上,另有盛滿了酒的銀壺,韓翃新取一把,依次斟滿,這時才能定下神來,歉意地笑道:「太失儀了,我自請處分。」

「罰一杯。」李公原說,「暫且記下。等我說完了話,咱們再痛飲一番。」

一聽這話,韓翃放下酒杯,神情嚴肅地看着主人,眼風掃過柳青青。她跟他持的是同樣的神態。

「君平,你知道的,我是最喜歡痛快的人。我問你句話,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

「當然。」韓翃毫不遲疑地允承。

「好。」李公原指著柳青青說,「你看她如何?」

此話一出,韓翃和柳青青都大感意外,也都感到意義不明,是哪方面的「如何」呢?

韓翃心想,他問得糊塗,自己答得卻不可馬虎,便恭恭敬敬地說道:「夫人才德俱備,自然是李大哥的賢內助。」

「不錯。」李公原點點頭說,「我在長安三年,立了四處門戶。那三個不是爭風吃醋,便是無理取鬧,再不然就是嘮嘮叨叨,廢話說個沒有完。若說能夠替我分勞解憂的,也只有青青一個。不過,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呢?韓翃和柳青青心裏都有這樣的疑問,卻都沒有說出來。特別是在看到李公原環顧的眼光中,帶着種莫名其妙的惡作劇的意味,韓翃更起了戒心。

「我是說你,」李公原指着他說,「君平,你個人對青青持何想法?」

那神態和語氣,讓他感到誅心的恐懼和愧窘,囁嚅著答道:「我……我實在沒有什麼想法。」

「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要說實話。」

「我的話是實話。」

「違心之論!」

韓翃愈窘,正惶恐不知所措時,柳青青幫他說了話。「你別這樣子!」她對李公原說,「還沒有喝上酒,怎就發了酒瘋?」

李公原笑一笑,喝了一大口酒,無可奈何地說:「這就談不下去了。」

柳青青聽出話裏有話,便鼓勵他說下去:「怎麼叫談不下去了?有話慢慢兒說。韓夫子豈是那不明事理的人?」

「對啊!」李公原轉臉對韓翃說,「你我一向相見以誠,臨別之際,我有幾句肺腑之言奉告。無奈你不夠坦率,這便有些不明事理了。老弟,你叫我失望。」

「李大哥,你這一說,叫我惶恐得很。」韓翃很謹慎地說,「實在說,我對夫人的感想很多,譬如御下寬厚……」

「不,不!」李公原打斷了他的話,卻又沉吟了。好久,他做了個斷然決然的表情:「痛痛快快說吧,你對青青可有愛慕之意?」

這話一出口,左右兩人都嚇一跳,而且都不自覺地紅了臉。

「君平,」李公原用極柔和、極誠懇的聲音催促,「儘管把你的意思跟我說,說錯了我不怪你,我想,」他看着柳青青,又說,「青青一定也會諒解的。」

於是,受了鼓勵的韓翃,大著膽子說:「漢光武有言:『娶妻當如陰麗華』,如果來生有幸能娶夫人,雖萬劫不復,亦是心甘情願的。」

話雖繞了一個彎子,但也夠率直的了。柳青青這時才知道,韓翃愛慕她的心,比她對他還來得切。心裏既為他的深情所震動,又怕他的話引起李公原的妒忌而不安,一時七上八下,竟有些坐立不安的光景。

然而李公原的態度卻是令人費解的,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捏作一團,扔向韓翃,只說了兩個字:「你看!」

打開一看是柳青青的一張賣身契——身價五百貫。

「這……這是怎麼說?」

「說什麼來生?就今生成就了你們的良緣,豈不大妙!」

這一說柳青青明白了那是一張什麼紙,心頭一陣陣狂喜,激動得幾乎支持不住。但是,她亦沒有忘了去注意韓翃是何說法。

滿臉惶惑的韓翃,臉漲得通紅,倒像有人誣賴了他什麼似的:「李大哥,這……這叫什麼話?豈可如此相戲?」

「什麼?誰跟你相戲?唉,君平,你真箇是書獃子!」

「別管我呆不呆,『君子不奪人之所愛』!」

「說我愛青青,一點不錯。唯其我愛青青,才有此舉,這道理,君平,你自然明白。」

「我惶惑得很。」

「那麼我細細說與你聽。」李公原滿引一觴,自顧自幹了,放下酒杯,慢條斯理地說出一番道理來。

他十分坦率,毫不諱言他是個用情很濫的人。不過廣置姬妾,也不儘是為了個人的聲色之奉,他的事業遍及各處,往來貿遷,到處為家,需要極多的「行館」,才感到方便。而那些能歌善舞、色藝雙全的姬妾,也替他招待了許多重要的賓客,建立了良好的關係。

對柳青青,他不把她當作一般的姬妾看待。由於她知書識字,有見解,有辦法,他把她看作事業上的一個助手,因而在愛她以外,更敬重她。

但是,現在要分離了。他無法帶她入蜀,這不僅因為他有個牢不可破的慣例:結束一處「行館」,便遣散了那裏的姬妾;也因為他無法給她一個優禮的地位——不可能視她為嫡妻。相反地,由於他在蜀中還有個十數房妾侍的大家庭,青青一去,也不過是妾侍之一,不比在長安寵擅專房,還有個自己的局面。這一來,豈不是反貶低了她的地位?

所以他願為柳青青擇人而事,而韓翃是一個不能再理想的人選。

透徹的分析,出之以平靜的陳述,可以看出李公原的這番驚人的動作,絕非一時衝動,而是經過了多少遍思量才下的決定。這叫韓翃無法可駁,但是,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李大哥!」他激動地說,「你為夫人如此打算,深仁厚澤,不是『俠義』兩個字可以形容得盡的。無奈我有我的難處,實在不敢從命。」

「好,好,你說!」李公原答道,「若有難處,我替你化解。」

「一年有餘,多蒙李大哥提攜我於窮途末路之中,置腹推心,視如骨肉,此恩此德,只怕今生報答不盡。若是衣我食我,又復奪人愛姬,叫人把我看作忘恩負義、狗彘不食,請問,我又何以為人?更何顏廁身於士林?」

李公原只以為他的難處是功名未就,無法供養妻室,或是未得父母之命,不敢遽爾允婚,這都不難措手。卻想不到他是為了個人的名聲,這未免太迂腐了,也太自私了。

因此,他微有不悅,心裏在想,非使個激將法不可!「我倒明白了。」他點點頭說,「想是你嫌青青醜陋,或是出身卑微,心中不願,所以有此一篇大道理。」

這話說得韓翃滿頭大汗,萬分着急,急於分辯,卻是想來想去都分辯不清,因而越發訥訥然地,只不斷說着:「荒謬,荒謬!」

「何必如此?有話儘管當着青青直說好了。」說着,李公原看了看柳青青。

她一直低眉垂首坐着。切身大事,不容不聽,但當面鑼,對面鼓,看人把自己當作一樣禮物般推來讓去,這滋味實在不易消受。正覺得處境萬分尷尬之時,李公原這樣看上一眼,真叫她坐不住了。於是,翩然而起,踏着細碎的腳步,一溜煙似的避入內室。

人在簾內,心在簾外,按捺住激動的情思,張大了灼灼雙眼,她屏聲息氣地等待着韓翃要說未說的話。

「李大哥!」韓翃離座長揖,「違命之處,無言可表。我不敢乞求恕罪,只盼……」

一言未了,惹翻了李公原的脾氣,一聲暴喝,指着他罵道:「韓君平!你當我李某是個善商良賈,任憑你欺侮得了的嗎?看我不宰了你,叫天下無情無義的小丈夫,看個榜樣!」

說着,抬身而起,真的從壁上摘下一把寶劍,提着劍把,抽進抽出,弄成一片唰唰如秋風掃落葉的肅殺之聲。

柳青青驚疑不定,心跳不止。她知道李公原常有些驚人的舉動,卻不知他要殺韓翃,究竟是真是假?是假的就好了,一嚇把韓翃嚇得就範,倒也痛快。

誰知韓翃全不受嚇,他一改畏縮不安的神態,昂然挺立,朗然發聲:「這倒使得!李大哥,我原有取死之道。負你的義,又負夫人的情,不情不義之罪,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倒不如伏劍而死,可以稍贖咎愆!」

李公原一愣,然後微笑,終於滿面堆歡,他把寶劍扔在地下,走過來一手拍著韓翃,一手蹺起拇指,大聲贊道:「好一條硬漢!今天我才見着了真正的讀書人。不過君平,我可告訴你,你還有麻煩,我非把青青許配給你不可!」

「又來了!李大哥,你也逼人太甚了!」

「不是我逼人太甚。凡事總有個理,你且說一句,到底是什麼理由不能娶青青?」

「外慚清議,內疚神明。」

由此更展開辯論,反反覆復,李公原可又有些忍不得,要涉於意氣了。但他終於忍氣退讓,搖搖手做了個暫且結束的姿態:「徒爭無益,算我李公原空有一副熱腸吧!」說完,隨即轉過身去,對韓翃大有棄而不顧之意。

這可把柳青青急壞了,心裏好恨那個迂腐拘謹的書獃子。說不得,只好拋頭露面把那即將消逝的良機,儘力挽救過來。

帷幕重重一掀,帶出一陣香風。燭影搖紅,環佩叮噹,李公原和韓翃不約而同地轉臉去看,只見她滿面哀怨,淚痕微現,不知她何以如此激動,一時都愣住了。

「你們倆不必再爭論不休!為我一個薄命女子,害得你們知交反目,想想看,我心裏是怎麼個滋味?也罷,既然你們這個推,那個嫌,只礙着我柳青青一個人,我活着還有何趣?倒不如舍了這條命,保全你們的交情!」

話一完,她以極迅捷的動作,拾起地上的寶劍,便順勢往喉間抹去。但李公原人雖顯得有些臃腫,手腳卻是極其矯健,橫身一躥,同時把左手伸了出去,正好捏住了柳青青握劍的右手。

這時,韓翃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嚇得魂不附體,拉開了柳青青,抖抖索索地說道:「夫人,你……你怎的尋此短見?萬一失手,叫我韓某百身莫贖!夫人,你竟不為我想一想!」

怨懟凄惶之中,流露出一片至情,柳青青既感動,又委屈,兩行珠淚,紛紛下落。

那李公原卻覺得有些好笑。便這頃刻間,他直看到他倆的心底:一個是做作中見真情,一個是無意中露本心。看來只再逼一逼,好事可諧。

於是,他從柳青青手中奪下寶劍,指著韓翃,沉下臉來問道:「韓君平,你可是要害我打一場人命官司?」

「君平不敢!」韓翃惶恐地作揖相謝。

「既不敢,便當拿話來說。」

事情逼到這地步,韓翃咬一咬牙,突破心中自築的一道樊籬,拿眼瞟一瞟柳青青,向李公原問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是啊!也該問一問青青。」李公原笑着轉過臉來,看着舉袂掩面的柳青青說,「你也說一句!好叫那書獃子再也不得閃避。」

柳青青心中大喜,腦中卻很冷靜,她知道這不是害羞的時候,於是吸溜數下,收住涕淚,先看一看韓翃,然後盈盈下拜:「多謝郎君成全,大恩大德,只怕來生才得補報。」

說也奇怪,韓翃忽然福至心靈,完全領悟她那眼中的示意,不自覺地也跪了下去,雙雙並拜,俯仰之間,動作如一。

「這才痛快!」李公原哈哈大笑,一手攙起一個,左顧右盼,越看越得意。

適時,柳青青才大感羞窘,一奪手,匆匆避去,卻又是屏聲息氣,靜聽外面的動靜。

外面賓主兩人,重新入座,舉杯互敬,一個說不盡的感激,一個慌不迭地謙謝,反倒另有一番客套。

「君平,」李公原話入正題,「我的時間不多,咱們要言不煩說幾句吧。我先問你,你是攜著青青回鄉,還是仍在長安候試?」

這一問叫韓翃好難回答。欲待回鄉,攜新婦拜見翁姑,這筆盤纏,所費不輕;仍住長安候試,自是正辦,然而赤手空拳,自立門戶,又談何容易?因而他囁嚅著,好久都說不成句。

李公原知道他的難處,點點頭說:「去留之間你只說一個字好了。去是去的辦法,留是留的辦法,都在我身上。」

「李大哥,你知道的,我千里迢迢上京,無非想圖個春闈的僥倖,來上慰親心。轉眼秋去冬來,一過了年便當入闈,想暫留一留再說。」

「好,應該如此。」李公原說,「這裏須留給鮮於仲通。再說,房子太大,這排場你也維持不了,送了你,沒的害你。這樣吧,我在城南有處小屋,便以奉贈。」

「那可是太好了。」

「我還要問你。你可知『場中莫論文』這句話?」

「知道。」韓翃答道,「幼時聽父老說過,舉子入闈,鬼神憑臨,祖宗呵護。中不中,多半要靠命運,與文章無關。不過——」

「不過你不大相信,是不是?」

韓翃本性誠實,點點頭表示承認。

「有志氣的人,原該如此。不過,」李公原話鋒一轉,「這話也不可不信。只是『鬼神憑臨,祖宗呵護』云云,卻是誤解了。你是謹厚君子,不與外事,只怕你還不知道,要想春闈得意,高中一名進士,光憑文章無用!大事交遊,廣通聲氣,叫那主司未看文章,先聞文名,自然另眼相看,那才是終南的捷徑。」

這在韓翃也聽說過的,只不知如何着手而已。

「交遊之道,一言難盡。」李公原又說,「不過有樣東西是少不得的——錢!君平,我送你的那座小屋,正寢中有個木櫃,內中存着三十萬錢。那也是你的。」

出手如此豪闊,令韓翃有感情不勝之感。但是,他也知道,李公原連柳青青都肯割愛,身外之物,自然更視如糞土。而他自己呢,若要推辭,反變得不夠誠懇,因而以感激的聲音答道:「我真不知以何因緣,蒙李大哥如此厚愛。今生今世,怎能報答得盡?」

「善視青青,就是報答我了。」

「那自然。」

「再盼你高中。」

「當盡駑駘,酬答知遇。」

「還有,最要緊的一句話,望你謹記。」

「請吩咐。」韓翃聚精會神地準備聽取。

「儘管獵功名,取富貴,只別利欲熏心,叫銅臭淹沒了你的詩才!」

「李大哥!」韓翃激動地喊道,「便這一句話,叫我嘔心瀝血,苦吟而死都值得的。」

「這又不對了!身體還是要保重——要為青青着想,別忘了她的終身都託付給你了。」

「是,是!」韓翃惶恐地回答,「我那想法錯了。李大哥你請放心,有生之年,無時不為青青。」

「青青!」稱呼已經改了,「有生之年,無時不為青青」這十個字,一遍又一遍地在柳青青心頭響起——越咀嚼,越有味。人,實在是奇妙得很!他人的一句話,一個眼色,便可為自己帶來無窮的想像。

她的想像,在時間和地點上都不遠,時間,也許就從明日為始;地點在城南——李公原所說的那處小屋。

那座小屋在章台街。長安南城,異常僻靜,但章台街是王孫公子走馬流連的好地方,因為這裏麗人特多,而且身份神秘,或者表面是良家婦女,暗中亦可侑酒薦枕;或者是達官巨賈,家有悍妻,往往在這裏秘營金屋,抽空兒來溫存一番,卻又顧慮著耽誤歸家的時限,會引起極大的糾紛,只得像做賊那樣,偷偷摸摸,得手便走。因此,這章台街的金閨少婦,十九都有一股無可言宣的幽恨,遇着那鮮衣怒馬的風流子弟,情不自持,結下一重露水姻緣的,無足為奇。

撇開這些艷異不談,論周遭景物,章台街是個住家的好地方。李公原就是因為喜歡那裏與眾不同的風味,才買下一座精緻的小樓,作為倦於聲色酬應時,獨宿養靜之用。

柳青青在那裏也住過,那是隨李公原行獵的時候,或者在南郊「杜曲」和「韋曲」的世家大族赴宴歸來,往往在那裏勾留一宵。那座小樓四面皆窗,北對巍巍宮城,金碧樓台,隱約可見。南窗一開,終南山的爽氣,撲人而來。最好的是東窗,正臨永安渠,水濱遍植楊柳。春天,朝陽影里,萬縷搖金,加上穿梭的乳燕,嬌啼的黃鸝,聲色俱美;夏天,柳蔭濃密,映得人裙衫皆綠;秋天,枝葉蕭疏,昏鴉三五,亦別有一股飄逸蕭爽的韻致;只有冬天不怎麼好。

不!她立刻在心中否定。冬天,關緊了四面窗戶,隔絕了呼嘯的北風,小屋似舟,春意似海,或者映雪讀書,或者偎爐小酌,並肩偎依,不須言辭,便四目相對,就足以叫人迴腸盪氣了!

「青青,青青!」她彷彿聽得耳邊有聲音在響,定一定神,果然聽清是李公原在喊:「青青,青青……」

「來也!」因為催聲急促,她慌不迭地答應一聲,隨即掀帷出現。

這一出去,把她張皇得不知如何是好!廊前庭中,擠滿了人——以陳二為首,一府的婢僕似乎都集中了。

「青青!請過來。」李公原身子往後閃開一步,顯現了原來為他所遮擋着的韓翃。

青青躊躇萬分,眼風掃過,只見韓翃局促之中透露出滿面喜色。她意會到了,是李公原要把他們雙雙為婢僕引見。在這府里,她一直是主婦的身份,忽然一下子變了樣子,居於客位,這……這不尷尬得叫人下不了台嗎?

這樣一想,她不由得畏縮了。「郎君!」她窘笑着說,「別捉弄我!」說完,纖腰一轉,想逃入帷幕。

不想已知秘密的飛羽、驚鴻,腳步比她更快,從人叢里閃了出來,一邊一個拉住了她,不約而同地笑着道賀:「夫人,大喜!」

一面說,一面把她半拖半扶地弄到廳中,跟韓翃比肩並立。映着輝煌的紅燭,那兩個侍兒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臉上都掛着頑皮的笑容,完全是看新娘子的那種神態。

柳青青大窘,這才體會到新婦行禮時那塊紅羅蓋頭,比救苦救難的觀世音所灑的楊枝仙露還要珍貴。此刻無奈何,只得硬一硬頭皮,低垂雙眉,強自支持。

「好,都在這裏了!」她聽見李公原在說,「我有個喜訊要告訴大家,今天是韓夫子定親的好日子。喏。韓夫人就在這裏!」

話聲未終,一片驚詫竊議的嗡嗡之聲響起,同時柳青青的手被李公原牽住了——他把它交給另一隻手,自然,那是韓翃的。

「快來,快來。給韓夫子、韓夫人賀喜!」

於是腳步雜沓,裙衫窸窣,只聽陳二朗聲宣道:「李府童僕奴婢,叩賀韓夫子、韓夫人良緣巧配,永結同心。」

「多謝,多謝。」韓翃到底大方些,含笑答道,「回頭領賞。」

「謝賞!」

除了飛羽、驚鴻以外,所有的婢僕都由陳二帶領着退了下去。一場艱窘,在柳青青總算應付過去了。於是她恢復常態,也恢復了主婦的身份,指揮着侍兒,收拾酒肴,剪燭烹茶,供李公原和韓翃作長夜之談。

「郎君……」

「這稱呼用不着了。」李公原打斷了她的話,「以後你跟君平一樣,管我叫李大哥好了。」

柳青青欣然同意,不過把個「李」字也取消了:「大哥,請用茶。」

「你也請坐。咱們再商議一下。」

李公原的話一完,驚鴻立即掇了一個綉墩,擺在韓翃旁邊。那飛羽更是有意促狹:「韓夫人請這面坐!」扶著擠着地,把她與韓翃弄在一起並坐。

「真是一雙璧人。」坐在對面的李公原,顯得很滿意的樣子,「我平生干過的快心之舉,倒也不少,但都不如今天這麼有味。」

韓翃和柳青青都不知如何作答,兩人不約而同轉臉相看,視線一接,卻都又受驚似的避了開去。

李公原微笑着又說:「你們兩位,名分已定,六禮未成。算起來我在青青這面,猶如嫁妹一般,還得問君平幾句話。君平,你要老實回答。」

「一定的。請說吧!」

「請問,府上尚有何人?」

「家有慈親。」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萬一令堂不允,便當如何?」

「我素蒙家母鍾愛,絕無不允之理。」

「但恐有門戶之見。」

這話說得韓翃一愣。他記起了母親的囑咐,婚配勿求貌美,幽嫻貞靜,能持家刻苦,便是佳婦。自然,門戶相當是第一要緊之事,沒來歷、不清白的女子,無論如何要不得!

柳青青的來歷誰知道?將來老母垂詢,何詞以答?韓翃想了又想,方始回答:「唯有力懇老母成全。」

這話出口,首先是柳青青臉色一變,然後李公原也收斂了笑容,質問著說:「君平,你打的什麼主意?若想以妾媵視青青,那可不行!」

「我豈敢如此?」韓翃惶恐而又氣憤地說,「大哥,你這話可太冤屈我了!」

「我並未冤屈你。是你自己的話,前後不符,既說『素蒙鍾愛,絕無不允之理』,何以我提到門戶之見,你又說要『力懇老母成全』?若是令堂峻拒,你拿青青怎麼辦?『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難道這兩句詩你都沒有念過嗎?」

「大哥責備的是。」韓翃變得平靜了,「剛才我一時未及深思。提到門戶之見,我始記起家母的訓誨。如果心存欺騙,我無須躊躇,在大哥面前,只說家母必會允許,而在家母面前,說青青是高門大族之女。這豈不是兩面皆圓?然而,我韓翃不敢欺母,自然也不忍欺騙大哥你和青青,所以不得不作深思。」

這言辭和態度都是誠懇而又透徹,李公原相當滿意,柳青青也暗暗心許。

「我想過了,很周到地想過了。」韓翃又說,「我有把握,必可說服家母,欣然許諾。」

「噢!」李公原深感興趣地問,「你憑什麼來說服令堂?」

「憑青青的人,一旦拜見家母,亦必蒙鍾愛,這樣,什麼話便都好說了。此其一。」

「嗯,嗯。其二呢?」

「再憑大哥的這番高義大德。萍水相逢,結成知己,尚且錯蒙如此厚待,豈有慈祥老母不能成全愛子之理?」

「對,對!」李公原蹺一蹺拇指,「君平,我很自豪,我的眼光不錯,沒有把你看走眼。你真正是個至誠君子。既如此說,我都放心了!」說着,站起身來,「且先散了,各自早早安置。我也要走了。」

「大哥,你怎麼要走?」

「我怎麼不走?不走睡在何處?」李公原笑道,「君平,你聰明的時候好聰明,糊塗起來,也糊塗得厲害!」

細想一想,可不是糊塗得厲害?青青已成了「韓夫人」,李公原怎能還留在韓夫人的院子裏?

盛筵結束,賓客告辭,連李公原也帶着爽朗的笑容離去了。然後,執役的傭工,領了賞封,各自散去。飛羽閂上了大門,一切歸於清靜。

然而,在章台街中的精舍里,沒有一個人會感到酒闌燈暗、曲終人散的那種凄涼。

秋深了,這裏卻有着濃得化不開的春意,特別是樓下北面的那間屋子,燁燁紅燭,照着簇新的衾枕,枕上綉著五色鴛鴦,一針一線,當初曾綉出自分今生不可再得的夢想,不道這夢想居然實現了。

可不是夢?「君平!」雙頰飛紅、雙眼欲流的柳青青皺着眉笑道,「怎麼回事?我彷彿覺得有些恍恍惚惚的!」

「是太累了吧!」穿着第一次上身的墨綠錦袍的韓翃,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她身子微微往後一仰,頭靠着他的肩,然後閉上了眼,而嘴角笑意更濃。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青青!」韓翃急促地喊了一聲。

「嗯!」她的聲音卻是懶懶的。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她睜眼問道:「你怎麼又不說了?」

韓翃躊躇了半晌,歉意地笑道:「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沒有辦法形容我心裏的——」

「歡喜?」

「不只是歡喜,還有感激。」

「感激公原?」

「那自然。但是,更感激的是你。不,最感激的是上蒼。若非上蒼安排,叫我做夢也做不著這樣的好夢。」

柳青青又閉上了眼,輕輕地吁口氣,覺得舒暢極了!因為他說出了她心裏的感覺。

「不過我也實在不安得很。」

「為什麼?」她轉身過來,驚詫地看着他。

「我覺得太委屈了你。」

「如何委屈了我?我自己倒想不出。」

「未成嘉禮,草草不恭。」

是的。這是個遺憾!未得老母之命,而且也沒有人替他主婚,一切只得從權從簡。然而,世上絕無十全十美的事,留着些缺陷,反倒是載福之道。她立即就想透徹了,同時也不以為那是個遺憾了。

「我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只要韓君平把我看成結髮夫妻就行了。」

「那還用說?咱們本來就是結髮夫妻。」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心實話。但不知如何,意有未足。凝神靜思,自覺不堪匹配。婚姻一事,舊家世族以及力圖上進的清寒書生,都把它看得極重。結成一門好親事,不但可以提高身份地位,而且能在仕途中獲得極大的奧援,為事業的一助。而她自量,出身貧賤,又曾做過別人的妾媵。將來韓翃中了進士做了官,少不得有人打聽他的家世,說他的嫡配不過是一個商賈的下堂妾,這叫他的面子往哪裏擺?

這是個無法解答的難題。眼前雖可不管,但終有一天會來的,倒不如先提出來談一談的好。不過,要談的無從談起,因此,她只怔怔地望着那一對紅燭出神。

「看!」韓翃喜滋滋地指著燭焰,「好大的一個燈花!」

果然,燭光中生出一個極美麗的燈花,可惜只有一支燭上有。

自然,她也還是高興的:「這吉兆必應在你身上,明年春闈,一舉成名。」

「不!」韓翃提出不同的解釋,「這是花燭,應在咱們夫妻倆身上,相親相愛,永結同心。」

他的解釋比她的好。於是她把那個無法解答的難題,暫時拋開了。

門上剝啄數下,驚醒了相偎相依、喁喁低語的新婚夫婦。柳青青站起來,整一整衣衫,問道:「誰?」

「是我,飛羽。」

「房門未閂,你進來好了。」

房門被緩慢地推了開來,飛羽探頭進來,先小心地張望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趕緊掩口,裝得很正經的,但那忍笑的神情,卻更可笑。

韓翃有些發窘,柳青青卻笑着呵斥:「鬼頭鬼腦地幹什麼?」

「我想驚鴻的話好笑。」

「她說些什麼?」

「她說,從此以後,她要燒天香了。看夫人燒天香果然有些好處。」

「啊,」柳青青突然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

「香案已經擺好了。」

「待我先洗了手。打水來!」

盥沐已畢,步出前廳。廊上兩盞絳色紗燈,照出暗沉沉的院落,彷彿晉昌坊的光景。只是一樣燒香,兩樣心情,柳青青越發虔誠了。

飛羽、驚鴻悄然侍立,韓翃只算觀禮,另在一邊。柳青青肅穆地燃著了香,正待插向爐中,忽然想起該禮讓丈夫在先,於是退到側面,捧香在手,做個侍候的姿勢,口中道了一個字:「請!」

「我也要禮拜嗎?」

「自然。若非上蒼垂憐,神靈保佑,你我哪有今天?」

「而且,」飛羽介面又說,「夫人曾為郎君求下『早登上第』的願心。郎君自己,也該禱告一番。」

這使得韓翃陡然想起,上月十五竊聽她祈願的情景。彼時失魂落魄,只道這份愛慕和感恩知己的心,便到老死,也無人知曉。誰又想到,不過十幾天的工夫,竟成了眷屬。世事的變化莫測,實在難以想像,也唯其如此,更教人覺得此生可愛可戀。

「君平!」

一聲沉靜的呼喚,恰是有力的催促,「呃,呃!」韓翃心甘情願地搶步上前,從柳青青手裏接過香枝,畢恭畢敬地向上一舉,插入香爐,然後撩一撩衣襟,跪下地去。

他一面磕頭,一面朗聲禱告:「弟子,南陽韓翃,亦有三願,訴請過往神祇鑒納:一願老母康強;二願夫婦偕老;三願得有寸進,報答知遇。」

接下來是柳青青磕頭默禱,以一瓣心香,訴陳上蒼成全姻緣的恩德,復為韓翃祈求,願他的「三願」得遂。

何以說「亦有三願」呢?這「亦」字下得奇怪!幾時倒要問問他。柳青青這樣在想。

「說穿了不足為奇。你那『三願』,我在別院,聽得清清楚楚。」

「真想不到隔牆有耳。」柳青青驚異地說,「偏偏那一回許願,就讓你聽見了。」

「不光是那一回。」韓翃沒有再隱瞞的必要,「每逢初一、十五晚上,我總在別院徘徊,為了聽聽你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一點不知道。」激動的柳青青在設想,若是早知道了他如此深情默注,會在自己心裏引起怎樣的感覺?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何以呢?」

「相思甚苦。」

對的!她想,自己本就如飛羽所說的,「一片心都在韓夫子身上」,但片面的鐘情,究竟還易於排遣。若是知道他餐風飲露,兀立中宵,只為了聽一聽她的聲音,如此情痴,必定更叫人牽腸掛肚,魂夢難安,那種滋味可真箇是難以消受的了。

「唉!」柳青青不免嘆口氣,「若非上蒼默佑,公原俠義,你我沒有今天,那日子可就不知道怎麼樣過下去了!」

「所以有了今天,我又不免憂懼!」

「何以憂懼?」

韓翃欲語不語的,終於揮一揮手說:「不提它吧!」

態度、語氣,兩涉曖昧,柳青青非追問個明白不可,「君平,」她神色嚴肅地問道,「你不該瞞着我什麼,難道你在南陽……」

「不,不,你完全誤會了!」韓翃亂搖著雙手,「我的憂懼是,怕將來有一天,你我萬一以一種不可知的原因,無法見面,那日子才真的是過不下呢!」

「原來是為此憂懼!」柳青青的疑慮盡去,極有信心地安慰他說,「絕不會的。你到哪裏,我跟着你到哪裏,只掇住你不放,還怕見不著面嗎?」

「對!你可記住了,千萬別讓我一個人出遠門。」韓翃停下來細想一想,真的不足憂懼,「只等僥倖中了進士,不是在京里供職,便是外放去做地方官。在京供職,自不必說;外放的話,亦可攜眷。算一算,你我也不會有分離的日子。」

「是呀!又不是供軍職,兵營中不能帶妻小。或者做『行人』之類的差使,奉使番邦,只可獨行。」

「看來我是杞人憂天。」韓翃深深地點了兩下頭道,「如今之計,唯有下帷苦讀。別的都不必去想!」

「也別忘了公原的話,得出去走走。」柳青青說,「放出眼力來,結交幾個好朋友。將來不管是事業上還是別的,總也是一助。」

「嗯。」韓翃答道,「那是第二步。當務之急,還在自己用功。」

十月初七,在咸陽渡頭送別了李公原,韓翃便再不出門,整天都在樓上。

那座小樓題名為「四照樓」,韓翃自己動手佈置成一個書齋。書案設在東窗之下,卻專為柳青青設了座位。料理完了家務,她便坐在那裏做着針線陪韓翃讀書作文,添香瀹茗、磨墨檢書,把丈夫侍候得無微不至。

「其實我也不必去應什麼舉,做什麼官。便這樣讀一輩子的書,也就心滿意足了。」韓翃常常這樣說。

「別忘了公原的期望!你還不到歸隱的年紀。」柳青青也總是這樣回答。

十月二十五,到戶部投牒報到。過了年正月廿四赴禮部試,三場得意,放出榜來,高高中了。

全家喜悅之情,自不必說。但韓翃卻反上了心事:進士頭銜,雖為士林所榮,天下所羨,其實,已大不如前。因為仕途太濫,官額有限,吏部「釋褐試」那一關,越來越難。過不了這一關,名為進士,其實依舊是布衣庶民。

隨着吏部試期將近,韓翃竟至憂不成眠。柳青青只以為他病了,急着要替他延醫服藥。這下,他不得不說了實話。

「青青,」他期期艾艾地說,「我說句話,怕你會大失所望。」

「哦?」她很沉着地答道,「你先說了再談。」

「中了進士,也不是什麼都有了。」

「那自然。官是要自己去做的。」

「正就是不見得有官做。」

柳青青大吃一驚,但趕緊自製著,不敢形於顏色。「怎麼?」她故意裝作毫不在乎的語氣問。

於是,韓翃為她解釋吏部任用官吏的程序。第一步是「釋褐試」,分為筆試、口試兩種。筆試兩個科目,稱為「判」「書」,以州縣判牘的疑義為題,舉行筆試,如果文理優良、書法遒美,「判」「書」兩項,才算合格。

然後是口試,要體貌豐偉、言辭清楚,稱為「身」「言」。「身、言、書、判」四科皆合,方始入選。

入選還只是具備了入仕的資格,做什麼官,尚須「三注三唱」。韓翃最後說了關鍵所在:「國家設官,皆有定額,而中舉入仕的,年年不斷,這就弄得粥少僧多,不敷分配了。還有,自從楊國忠拜相,選法大壞,像我這樣,就更沒有把握了。」

「楊國忠可就是楊國舅?」

「是呀。」

「那好辦!托公原寫封信就行了。」

她說得極輕鬆,而他的臉色極凝重。這讓她意識到,說的話一定不中聽,否則不會如此。

果然,韓翃徐徐答道:「非分之榮,我所不取;夤緣請託,更為所恥。不過,青青,」他的表情轉為痛苦,「如果你覺得這樣辦比較好,我也無話可說。」

起初,她覺得他未免迂腐,慢慢地諒解了,而深入地想一想,卻又不期而然地浮起極驕傲的感覺。他一直是個誠篤君子,此刻的這一番話,在爭相奔競,但求富貴驕人,不知名節為何物的當世,更顯出他的骨氣。她回想跟李公原在一起的日子,錦衣玉食,奴婢成群,別人看來,好像稱心如意,而她自己卻常常想到金絲籠中的那隻翠鳥,怎麼樣也擺脫不了為人玩物的那種感覺。現在,她覺得自己是經得起風霜雨露,相伴蒼松的一樹梅花,或者一枝修竹,兀立挺拔,俯仰不愧。

於是,她自內心充實的感覺中,初次體會到做人的尊嚴。這是韓翃給她的,她所能報答他的,便是尊重他的意願。「君平!」她以感激的聲音說,「我以你的意思為意思。如果吏部那一關通不過,你不必介意。咱們還不愁衣食,關起門來安安分分過日子。架上有書,窗外有楊柳,都是你的良伴。」

「青青!」韓翃大為驚奇,「我從未聽見過這麼灑脫的話!只是有句話你錯了。」

「哪一句?」

「我何須以窗外的楊柳做伴?此地便是!」他抱住她的腰,「柳腰!」吻着她的眉際,「柳葉雙眉!」

天色未明出門,趕到宣陽坊,已經日高三丈。韓翃在十字街前勒住馬,四面張望了一下,只見車馬紛紛,都往南轉左,心裏便有數了。

十字街南,東西向一條橫街,寬廣平坦,勝過大路。抬頭望去,一帶水磨青磚圍牆,竟看不到底。牆內飛檐樹蔭,都只露出一角,錯錯落落,不知凡幾。往東行去,第二個牆門,特別熱鬧,門前停滿了各式各樣代步的工具。賣熟食的負販,聚集成市。但無人敢大呼小叫,因為這裏是宰相楊國忠的府第。

韓翃下騎,把馬匹寄放好了,登門投牒,靜候注唱。本來該到尚書省的,自從楊國忠得寵當權,一切制度法令,都不在他眼裏。銓選取吏的大典,早由尚書省移到他的私邸來舉行了。

好在他府第的宏敞,過於尚書省,數百待選的各科舉子,在兩廊候命,一點都不顯得擁擠。

進士出身,身份特高,單有一座花廳,供他們休息。韓翃被引了進去,與同年們一一寒暄,然後找了個僻靜的一角,悄悄坐下。

「君平兄,近來詩興如何?」有人向他長揖招呼。

韓翃趕緊抬頭去看,認得那人名叫鮑防,字子慎,詩作得極工。他是天寶十二載的進士,比韓翃早一科,算來應是前輩,所以退到下方,恭恭敬敬地還禮:「鮑先生,久違了。請上坐!」

「不必客套。」鮑防拉着他一起坐下,問道,「還在李公原那裏做客?」

「公原回蜀中去了。送了我一宅房子,在章台街。」

「那是好地方啊!」

韓翃笑笑,不答他這話,只問:「鮑先生今天怎麼也到了這裏?莫非去年耽誤,未曾選上?」

「唉!」鮑防長嘆一聲,「真箇不成話說。」

看樣子是有滿腹牢騷。韓翃正因為銓選不在公堂而在宰相私邸,大感屈辱,所以對鮑防的嘆息,十分同情,點點頭說:「選法大壞,真才埋沒,國家的大不幸。」

「一點不錯。」鮑防向周圍看了一下,拉着他的手說,「咱們出去走走。」

走到院子裏,假山旁邊有個月牙形的荷花池。兩人在池邊席地而坐,促膝傾談。韓翃從鮑防那裏,聽到了好多聞所未聞的怪事。

三注三唱,過程繁複,每年自春至夏,總得兩三個月才能完事。但自楊國忠主持銓選,便大不相同了。他預先叫人把官職注擬好了,大集百官,一天工夫便已注唱完畢。

韓翃駭然:「難道置待選者的志願於不顧?」

「自然顧不得了。」鮑防苦笑着說,「我就是注了一個與我志願不合、人地不宜的官職,只好不就,今年再碰運氣。」

「那為了什麼呢?」

「自誇神明。別人要兩三個月才能辦得了的事,在他一天就行了。」

「這豈不是兒戲嗎?」

「對了!正就是兒戲。回頭你就知道了。」

「這……」韓翃覺得非常不對勁,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還有怪事。」鮑防又說,「國家授官,被選的人卻為宰相歌功頌德,你說可笑不?」

「歌功頌德的是誰?」

「叫鄭怤。他是受了鮮於仲通的指使,說願意為宰相在門下省立碑頌德。還有更可笑的,皇上居然同意,而且下詔,命鮮於仲通作頌。文章作好以後,皇帝還替他改了幾個字,刻到碑上,御筆所改之處,特為塗金,作為識別。你說,這是曠古奇聞不是?」

「哦——」韓翃長長地透了口氣,「予生也晚!不知當年姚崇、張九齡做宰相的開元之治,是怎麼個樣子?」

「就因為開元全盛,文恬武嬉,奢靡成風,才搞成今天這個樣子。所以說『多難興邦』。」說到這裏,鮑防看看附近沒有人,黯然微喟:「君不君,臣不臣,我看天下要大亂了!」

韓翃悚然心驚,皺着眉沉思了好半天,自語似的說:「像鄭怤之流,不像個讀書人。士不士,才是最危險的事!」

「不錯!」鮑防深深點點頭,「君平兄,你我毋忘今天的這一番深談。當以氣節自勵!」

「你看!」鮑防伸手微指中堂,「中間那個大白臉,就是楊國忠。旁邊垂頭喪氣坐着的,是陳希烈,名為左相,一點做不得主。那穿紫袍、抱牘上堂的是侍郎韋見素。」

「侍郎?」韓翃詫異地問,「侍郎竟不得一個座位?」

「在楊國忠,三品大員亦不過如門下小吏。」

一句話未完,深堂中傳出嘩然大笑,笑聲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接着,出來一個滿面羞慚的皂衣寒士,約有四十歲年紀,是個駝背,兩隻手一長一短,長的那隻總是垂在前面,一搖一擺,老像要在地上撿什麼東西而未曾撿到似的。

「可不是像兒戲?」鮑防輕聲說道,「宰相選官,家人姬妾便在簾下看熱鬧,任意笑談。遇着醜陋粗野的,少不得惹他們一番譏笑。」

韓翃冷笑道:「這哪裏是兒戲?荒謬絕倫!」說完,一甩袖子,遠遠走了開去,落得個眼不見為凈,還少生些氣。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輪到他了。堂下一名小吏,高聲唱道:「新科進士韓翃!」

他定定神,答一聲:「韓翃在!」然後緩步上堂,依禮參見了宰相,靜候問話。

「你是那個會作詩的韓翃?」

韓翃站得遠,楊國忠的聲音又含混不清,加以簾后女人在尖聲嬉笑,使得他越發不知所云,於是抗聲上陳:「請宰相明示!」

「咄!」等他的話一出口,立即有個豪奴,橫眉怒目地申斥,「這是何等所在,容得你大呼小叫!」

韓翃忍口氣答道:「實在是我未曾聽見宰相的話。」

「原來是個聾子。」簾后立即有人竊笑。

「看他模樣,倒是風流體態,像個梨園子弟!」

韓翃勃然大怒,可再也忍不住了,兜頭一揖,掉身就走,「嘿嘿」冷笑地,昂然直出相府。

自然,得罪了宰相,要想補缺是無望的了!出得相府,重新再想一想,多少年寒窗苦讀,老母的期望,青青的鼓勵,不都是為了今朝一官榮身,光大門楣嗎?現在,卻是逞一時意氣,把自己的事業和親人的希望,都擊得粉碎了。這何以對老母和青青交代?

於是,韓翃深悔孟浪,上了馬,憂思忡忡地往章台街而去,離家越近,心事越重,竟不知如何向青青說明經過。

一看他的臉色,和一步懶似一步的腳跡,柳青青心裏就有數了。她不敢擺出關切的神態,卻反開門見山地,為他開一條容易說話的路子:「想是不甚得意?不用難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是人力所能勉強的,你看開些!」

聽得這樣體貼的話,韓翃在安慰以外,激起更深的慚愧,剛要開口說話,飛羽匆匆奔上樓來,一臉驚奇的表情,喘著氣說:「門口來了一位武官,說慕名來拜郎君。」

韓翃並無做武官的朋友,而且既說「慕名來拜」,自然是初交,只是一位武官慕他的文名,卻真難得。他從飛羽手裏接過名刺來看,大書三字:侯希逸。這個名字,從未聽說過。見是不見?倒有些躊躇了。

就這時,柳青青已在催他了:「快下樓迎接去吧!」

這一說,便不容他再躊躇了,匆匆下樓,只見院中昂首站立着一位武官,生得十分異相——身高七尺,下豐上銳,加以膚色甚黑,站在那裏,巍巍然如一座鐵塔。

「是韓先生嗎?」那人的聲音極其洪亮,問訊一聲,搶步上堂,行了軍禮:「營州侯希逸,冒昧求見。」

「不敢,不敢!」韓翃趕緊還了禮,肅客上座——侯希逸不甚謙辭。坐定獻茶,等飛羽退了下去,又問:「侯將軍見訪,不知有何賜教?」

「一介武夫,原是高攀不上的。不過,」侯希逸笑道,「我確是慕名而來。」

於是侯希逸自陳是一名裨將,鎮守保定,隸屬於范陽節度使安祿山麾下。晉京公幹,到相府投文,聽說有位新科進士,頂撞了宰相,一怒而去,連官都不要做了。他佩服此人的骨氣,打聽到了姓名地址,離開相府,便來拜訪。

竟是這樣一重淵源!韓翃氣血翻騰,心中充滿了知遇之感,離座長揖,只是激動地連聲答說:「多謝,多謝!」

侯希逸跳了起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他納入座位,一蹺大拇指說:「常聽說什麼『士可殺不可辱』,今天可叫我見着了。韓先生,你是條漢子!」

聽了這樣的讚許,韓翃覺得失官也是值得的。同時,對這位素昧平生,第一次見面的客人,有着異常親切的感覺——這一來,可談的話就多了。

「郎君!」飛羽在他們談話的空隙中,翩然上堂,走到韓翃身邊說道,「夫人有話,請郎君留侯將軍小酌。」

「噢,噢!」韓翃頓然想起,「請夫人來見一見侯將軍。」

他的話剛說完,屏后一聲清脆的輕咳,接着環佩叮咚,香風微度,柳青青踏着極穩重的步伐出現了。

侯希逸雖是武官,卻十分知禮,趕緊站到下方,垂手肅立,眼望着韓翃問道:「這便是尊夫人?」

「拙荊柳氏。」

「噢,柳夫人!」侯希逸迎面行禮。

「不敢當!」柳青青避開正面斂衽為禮,「辱蒙光降,榮幸得很。只是無以款待貴客,備得一杯水酒,聊表敬意。」

「多謝,多謝!希逸冒昧登門,不曾備得薄禮,反要叨擾,實在不好意思!」

「將軍說哪裏的話!僅是看得起外子,過蒙獎飾的這一番盛意,就叫人感激不盡了。」

「彼此,彼此!」侯希逸再一次抱拳謙謝。

「請寬坐。恕我失陪。」說完,柳青青退入屏后。

那侯希逸忽覺惘然若失,深深懊悔,沒有能多看她一眼——一日之間,得見兩位絕世美人,不能不說是平生難忘的一件事。但是,在相府中所見的虢國夫人,多說是國色無雙,其實遠不及這位韓夫人。

「將軍!請坐。」

侯希逸微微一驚,就在這一驚之中,使他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而且不免內慚,趕緊收斂心神,儘力把腦中的柳青青的影子拋開。

不一會兒,飛羽率著驚鴻來陳設酒肴。侯希逸帶來一名姓許的小校和四名兵丁,自然也要款待酒食,把兩個侍兒忙得香汗淋漓,倒叫侯希逸覺得老大過意不去。

他的酒量很好,談鋒更健,到微醺之時,益發推心置腹,什麼話都沒有保留了。他說他在保定的處境很難,因為安祿山狡詐多疑,多用番將,對漢將存着猜疑之心。而在朝中,安祿山和楊國忠雖多得皇帝的信任,但那兩人卻是水火不相容,楊國忠說安祿山必反,安祿山則無時不想除去楊國忠。在他們那鈎心鬥角的夾縫中,要想保持超然的地位,只效忠於國,是一件極費心血的事。

韓翃不甚與聞外事,因此對於侯希逸所談的有關安祿山與楊國忠之間政爭的內幕,感到極濃的興趣。他對楊國忠自無好感,但是聽到安祿山的種種驕橫不法的行為,卻有更深的憤慨,自然,這樣也就格外同情侯希逸的處境了。

談到最投機的一刻,侯希逸提出要求,想延攬韓翃到他幕府中去,為他參贊軍務。

這是一個完全出乎意外的建議。韓翃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會列入戎幕,因此,他竟不知如何作答,好半天,才說了句:「我得與拙荊商量一下。」

夫婦倆商量了半夜,決定接受侯希逸的聘約。

棄文就武是一件不得已的事,然而也是意外的機遇。循正途補缺,本來就很難,加以得罪了勢焰熏天的宰相,便更無希望,除卻邊將保舉,自軍功中圖個出身以外,就只好在家閑住了。

有李公原相贈的那三十萬錢,加上柳青青的私蓄,便在家閑居納福,坐吃個三年五載,也還不愁。只是他們夫婦倆都不願如此。在韓翃,自然以此為恥;在柳青青,表面沒有什麼表示,心裏卻巴不得他力圖上進,飛黃騰達,要這樣才有面子,才對得起李公原。

除了這些,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如果不是韓翃有了榮宗耀祖的一官半職,他便無法取得老母的同意,娶柳青青為妻。

在他中了進士以後,自以為對老母已有交代,當時在「報喜」的家書中,提到了柳青青的一切,說她如何賢淑,如何能幹,多虧得她的激勵照料,才能成名。接着,力懇老母成全,許諾他倆的婚事。

母親的覆信,是他的伯父代筆——他的伯父也是他們的族長,因而使這封覆信中所說的話,更增加了分量。信中說,這件事不便率爾相許,等他補缺入仕,回南陽省親時,從長計議。雖然,那並非以他能夠做官作為許他婚事的交換條件,但是形勢是很明白地擺在那裏,唯有做了官,才算衣錦還鄉——柳青青早就打算好了,不管他補了何缺,都得好好花一筆錢,高車駟馬,僕從擁護,搞個很闊的排場,讓他風風光光回南陽去省親。那樣一來,什麼話便都好說了。

直到此刻,柳青青才把她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韓翃一面聽,一面捏了兩手的冷汗,「該死,該死!」他不斷敲著頭自責,「我竟未想到此!誤了大事,叫我怎麼對得起你?」

「竟未想到此」這句話使她心生怨懟,而他如此自怨自艾的姿態,卻又叫她感動。「唉!」她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說,「你真有些書獃子的味道。沒有個人在旁邊常常提醒你,真不能叫人放心!」

聽這話,韓翃一下不呆,立刻有了計較,「是啊!」他興奮地說,「青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帶着你一起走。好也罷,歹也罷,反正咱們生死不離,便一切都有了。」

柳青青覺得他的話,聽上去似乎不錯,但凝神細想了一會兒,終於黯然地搖搖頭,表示不能同意。

「怎麼了?」韓翃着急地問。

「第一,軍營中不能帶家眷;第二,你得先回家看老夫人,我怎麼辦?」

「你?」韓翃毅然決然地說,「我先把你安頓在南陽旅舍中,等稟明了母親,再帶你去拜見。」

「那不妥。」柳青青答道,「我以何身份去拜見老夫人?六禮未成,去見她老人家,豈不是成了妾侍叩謁老主母?君平!」她痛苦地說,「我對你別無要求,只望你別在名分上委屈我!」

這一說,叫韓翃大為不安,而且無從解釋,所以更形成了莫名的焦灼,唯有喃喃地說:「依你,依你!」

事情便這樣定局了。

端午節后灑淚而別,直到七月里牛郎織女將要相會時,才收到韓翃的第一封信。

「字奉青青愛妻」,一念到這六個字,她腦中立即清清楚楚地浮現了他的影子,耳際隱隱約約聽得他的聲音。

別後的日子是無可形容的難堪,旅途中,一夕魂夢數驚,一直到了南陽,故鄉的親切,老母的慈顏,才略略可以抵消離愁。他問她可也是如此,又問她如何排遣寂寞,又問,可曾在夢中見過他——他是常常夢見她的,但是,夢中的歡娛,到醒來都化為刻骨的相思之苦。因此,他的心情十分矛盾,希望夢見她卻又怕夢見她。

果然,她閉上眼,在心裏體味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的感覺確實也是如此。她記得多少次偎依着他,沉醉於他的溫柔體貼,卻是每到情濃之時,便如驟然失足一般,驚出一身冷汗。定神望一望,殘焰如豆,夜靜如死;摸一摸身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那份自心底泛起的凄涼,令人陡生無邊的恐懼,不如不要這樣的一個夢,日子倒還容易過些。

怔怔地出了半天神,忽然又想到了那封信。已見了高堂老親,自然也提到了婚事,結果如何呢?

於是,她急急地又把視線落在信上,心亂地搜索著,想找出一句她渴盼著的話,譬如「堂上欣然相許」,或者『不日來京迎娶」之類。

然而她失望了!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對這最重要的一節,寫得特別簡略:「爾我大事,已稟明老母,容當緩緩圖之,必不負卿之屬望也。」既說「稟明」,必有下文,而還要「緩緩圖之」,可見好事不諧。然則「必不負卿之屬望也」,話雖說得斬釘截鐵,其實只是故作寬心語而已。

柳青青感到脊骨上冒起陣陣冷氣,想想如此委曲求全,而旁人絲毫不諒她的苦心——難道再嫁之婦就不是人?難道韓老夫人竟不想想愛子何以得有今日?一片幽憤,使得她真箇萬念俱灰了。

「夫人!」飛羽看她神色不對,怯怯地問道,「何故不歡?是郎君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嗎?」

「唉!」柳青青嘆口氣,「你不知道。不提也罷!」說了這一句,她定一定神,繼續看信。

以下提到了侯希逸。他說侯希逸已派專人送了安家銀子到南陽,並且來信催促,請他早日北上。這番殷切的情意,不便辜負,所以他決定七月初冒暑北上,取道許昌、開封、安陽、邯鄲,由陸路到保定,那時會再寫信來。

「今天幾時?」她抬眼看着飛羽說。

「七月初五。」

「那多半已經在路上了。」

「可是郎君動身回來了?」飛羽驚喜地問。

「哪裏是回來,」柳青青苦笑了,「由河南到河北。」

「為什麼這麼急?」飛羽怔怔地說,「大熱天,出遠門,可太苦了!」

這一說,叫柳青青又上了心事。三伏炎天,冒暑長行,而且一路上沒有個得力的人照料,萬一中途受暑得病,可怎麼得了?

「唉!」柳青青緊皺着眉,懊惱地說,「偏偏就忘了叮囑一句:過了中秋,到秋涼再動身。他也偏偏就那樣沒算計,正逢『秋老虎』厲害的時候上路。」

一見這樣子,飛羽倒有些懊悔,不該說破,於是,竭力找些話來安慰她,但也只是泛泛之詞,並不能解消她心中的憂慮。

「去燒個香,許個願吧!」實在看她愁得要成病了,飛羽無可奈何地提出這樣一個建議。

「對。」信佛的柳青青被提醒了,「多說法靈尼寺供奉的白衣觀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驗得很,咱們早該去燒一炷香了。」

於是先期齋戒——夫婿遠離,房幃之戒談不上,只香湯沐浴,吃了三天的素,然後備辦香燭,帶着飛羽、驚鴻,一乘犢車,來到了法靈寺。

法靈寺在永平坊東,自章台街西行,過了永安渠,不遠就到。進寺直上大殿,點燃香燭,柳青青合掌伏倒在拜墊上,默默許了心愿,祈求菩薩保佑,讓韓翃平平安安到了保定,那時一定來替菩薩重塑金身。

燒了香,被請到禪房待茶。那知客師法名悟蓮,三十多歲年紀,生得面如滿月,十分可親,加上一張極甜的嘴,所以柳青青覺得十分可親,談到日落坊門將閉時,方才回家。臨走時,在緣簿上寫了白銀五十兩。

說也不信,不到一個月的工夫,韓翃果然有信來了,說已平安到達保定,頗蒙侯希逸的禮遇,同事們也都相處得極好。信上說他到保定那天,正逢七夕,算起來正是去法靈寺燒香的那天。

於是飛羽頓時臉上飛金,「夫人,可不是燒香燒出來的?若非燒那炷香,怎得白衣觀音保佑郎君,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她獻功似的說。

「可也是夫人自己的一片誠心。」驚鴻介面,「夫人,許了的願,一定得完。」

「那自然。」柳青青欣然答道,「咱們此刻就到法靈寺看悟蓮去。」

替法靈寺的白衣觀音,重塑了金身。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天天走動,跟悟蓮廝混得極熟了,從此,柳青青有了排遣寂寞的地方。

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了一年,橙黃橘綠的時節,傳來了好消息,韓翃寫信回來,說是婚事畢竟已獲得老母的同意,他決定年底回京迎娶。也許侯希逸會來替他主持一切。萬一無法分身,他將派遣一員裨將、兩百人馬,護送韓翃到京,再送往南陽原籍。

「喲,這可真是天大的喜訊!」當悟蓮聽她轉告以後,滿面堆歡地說,「真不枉了你早晚一炷香。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還要保佑你們賢伉儷,同偕到老,富貴不斷頭。」

「喲!」另一個尼姑大驚小怪地說,「一員大將,兩千人馬,刀槍如林,好威風噢!」

「是兩百人馬。」帶點孩子氣的驚鴻糾正她說。

那尼姑原為討好,把侯希逸準備派來的人馬,加了十倍,這時聽得驚鴻當面說穿,不由得紅了臉,分辯著說:「便兩百人馬也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是啊!柳青青真箇做夢都沒想到,有此一番風光。只要一靜下來,腦中便浮現了兩百人的小隊,鎧甲鏗鏘,刀光如雪,護送著一匹白馬、一輛七寶香車,馬上是溫文儒雅的第一才子,車中是貌比花嬌的絕世佳人,這贏得紅塵九陌嘖嘖稱羨的滋味,想一想便無比的甜美。

哪知道,侯希逸送親的儀隊未到,安祿山造反的兵馬,倒殺奔潼關來了。

告急的羽書是十一月十五到達長安的。據說,十一月初六,安祿山召集心腹大將,置酒高會。壁上懸一幅極大的地圖,自河北到洛陽,山川險易,官軍多寡,註記得十分詳細。過了三天——十一月初九,起兵十五萬,號稱二十萬,以奉密詔誅討楊國忠為名,發兵南下,日行六十里,進軍甚速。

自然,一路守備的官軍,不會相信他的鬼話。但已承平日久,武備不修,開出甲仗庫來,兵器都已朽爛,無器使用。臨時削木為梃,用來拒敵,自然是不管用的,以至於安祿山的反勢,十分囂張。

其時皇帝正臨幸華清宮,初接告急文書,召集大臣御前會議。群臣相顧色變,唯有那沒心肝的楊國忠,面有得色。他一直在皇帝面前說安祿山必反,如今果然反了!

「祿山受恩不薄,真想不到他出此大逆不道的下策。這,這,」皇帝氣急敗壞地說,「這真氣死我了!」

「陛下萬安。」楊國忠笑道,「反的只是安祿山一個人。臣敢斷言,十天之內,安祿山的部下,一定斬了安祿山的狗頭,伏闕歸降。」

聽他這樣說,皇帝略略寬慰了些,但是他的話真那麼准嗎?「十天之內不降呢?」他將信將疑地問。

「若不降,陛下再發兵征討。仗大暴,誅暴虐,兵不血刃,大事可定。」

「嗯,嗯。」皇帝不斷點頭沉吟,好半晌說了一句話:「我要做一件大事!」接着,又傳旨回駕京師。

是一件什麼樣的大事呢?楊國忠很快便打聽明白了,同時也感到極度的不安了。

皇帝準備御駕親征,率領六軍,東出潼關去討伐安祿山,一面打算著傳位給太子——這就是使得楊國忠不安的原因。太子向來痛恨楊國忠,一旦得正大位,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楊國忠就危乎殆哉了!

於是,由虢國夫人哭訴楊貴妃,楊貴妃哭訴皇帝,於是所有禪位及親征的計劃都打消了。

不久,洛陽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淪陷。消息傳到京師,人心惶惶。特別是柳青青,河北驛路已絕,侯希逸的情況不明,韓翃的消息,自然更難打聽,不知道是陷在賊軍中了呢,還是被迫降附了安祿山?

「唉!怎麼是好?」不管見了悟蓮,還是在家對飛羽或者驚鴻,柳青青總是這樣長吁短嘆。

悟蓮勸她早晚燒香,虔心許願;飛羽、驚鴻為她設出種種譬解,力言無妨。然而這一切都敵不過一個事實:韓翃的音訊始終不通。

別人也都像她一樣,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不同的是,她一片心都在韓翃身上,而別人只顧慮自己的安危,生怕安祿山打進潼關,長安不保。因此,當哥舒翰奉旨督領西域十三部落番漢兵馬二十一萬八千人鎮守潼關的信息一傳,人人欣然色喜,奔走相告,只有柳青青無動於衷。

「夫人,」驚鴻聽大家談得熱鬧,免不了也要打聽一下,「哥舒翰是誰?」

「有名的將軍。」

「是個王嗎?」

「封的王——西平王。」

「怎麼又說是節度使呢?」

「原是河西、隴右節度使。」

「節度使是多大的官兒?」

「一方藩鎮。」

「比那侯將軍如何?」

「要大些。」柳青青不耐煩,「鬼丫頭,你打聽他幹什麼?」

驚鴻卻還不知趣,又問:「既是河西、隴右的節度使,怎的又到潼關打仗?」

這一問把柳青青問住了,「嗐——」她緊皺了眉,「怎的你就不知道別人心裏煩?」

心煩的事還在後頭。天寶十五載正月,安祿山僭位稱帝,偽國號叫「大燕」,自稱「雄武皇帝」。

「童謠的話應驗了。」悟蓮悄悄對柳青青說,「『燕燕飛上天,天上女兒鋪白氈,氈上一貫錢。』做了皇帝可不是『飛上天』了?又叫什麼『大燕』,豈非一點不錯?」

「『天上女兒鋪白氈』呢?噢,」柳青青省悟了,「『天上女兒』是個『安』字;『鋪白氈』是說他進洛陽那天,正逢大雪。」

「就是這意思。」

「那麼最後一句呢?」

「時機未到,到時自驗。」悟蓮凜然回答,又放低了聲音說,「韓夫人,你我交好,有句心腹話,不能不告訴你。昨天到丞相府里,聽得楊少夫人談起,說哥老將軍亦有謀反之心,保不定什麼時候回馬殺到長安。不如你搬到我這法靈寺來住,託庇在觀音菩薩座下,擋一擋刀兵血光之災。」

一句話說得柳青青心裏發毛,不知哥舒翰果真會回馬殺到長安否?果真如此,他部下那些番兵可是會胡作非為的。

悟蓮的話是有來歷的,只不過哥舒翰並無謀反之心,回師西指,無非清君側而已。

當哥舒翰奉命初鎮潼關時,有人獻計,說安祿山以誅楊國忠為出師之名,而楊國忠亦確有可誅之道。不如留兩萬人守潼關,其餘大軍,星夜馳回長安,誅了楊國忠,安祿山師出無名,逆謀不成,大局便可以安定。而且也為國除了害,是一番無與倫比的英雄事業。

哥舒翰頗為欣賞這條奇計。但是,恰逢他風疾大發,身體不好,影響了精神,以致遲遲未發。日子稍久,機密泄露了。

楊國忠一聽有此不測之變,震恐萬狀,想來想去,必得設法自保,於是在便殿召對時,奏道:「兵法有云:『安不忘危。』潼關兵馬雖多,但無殿後之師。萬一潼關不守,賊軍長驅直入,京師無可拒之兵,縱有勤王義師,只怕回救不及。豈不可慮?」

「是啊!」皇帝被提醒了——為了支持哥舒翰,連駐紮神武門、拱衛皇宮的禁軍都調到潼關去了,萬一生變,措手不及。「那麼,該怎麼辦呢?」皇帝說,「該及早為計才好。」

「臣已熟思。」楊國忠從容回奏,「請選精壯少年子弟三千人,在後苑訓練,接替左右神策軍的任務。另行選募一萬人,屯灞上,作為外圍。是否可行,伏候聖裁。」

「好,好。就這麼辦。」皇帝完全同意,並且進一步指示,「戶部籌撥各路糧餉,已很吃力,這一萬三千人的器械糧秣,發內帑備辦。」

「領旨。」

楊國忠辭出宮來,立即召集心腹密議。他的根據地在西蜀,所以心腹武將亦都是劍南軍的舊人,以李福德、劉光庭兩人,負訓練那三千少年子弟的責任;重賞招募來的一萬勁兵,由杜乾運統領,屯駐灞上,用來防備哥舒翰的反撲。

這一下,輪到哥舒翰不安了。人防虎,虎防人,他深深感到這後顧之憂,叫人寢食不安。

幸好,楊國忠只在皇帝面前搗鬼,不敢說破他練兵的用意在對付哥舒翰。於是依謀士的獻策,哥舒翰上了一道表文。

表文中首先讚揚屯兵灞上,以為呼應,是一明智之舉,但是兵權貴乎專一,他要求將杜乾運那一萬人,隸於潼關。這樣統一運用,必更可發揮力量。

皇帝覺得他的話很中聽,而且已有二十一萬人交哥舒翰指揮,這一萬人也不便另成一個系統,以致發生隔閡。因此,降旨照準。等楊國忠接得信息,已無法挽回。事實上,他有難言之隱,也找不出堅強的理由來反對。

旨意一下,哥舒翰下令召杜乾運軍前議事。等他一到潼關,連哥舒翰的面都沒有見着,就被一刀了賬。

消息傳到長安,楊國忠面如死灰,好久,流下兩滴眼淚,對他的長子楊暄長嘆:「我的命保不住了。」

「爺!怎說這話?」楊暄湊近他父親,低聲說道,「兒子有條借刀殺人之計。爺看,可使得?」

楊國忠閉着眼想了好一會兒,臉色好看了些:「先說來我聽聽!」

「函穀道三百餘里,利在守,不利攻;潼關更是一夫當關,萬人莫敵的要塞。哥舒翰有恃無恐者在此。然而師老無功,不足為帥。爺何不奏明皇上,降旨促戰……」

「啊!」楊國忠失聲喊道,「好計!」

「想那安祿山勞師遠來,利在速戰,只要哥舒翰開關迎敵,安祿山部下一定奮勇爭先,殺得哥舒翰大敗而回。那時正好辦他一個喪師之罪,削除了他的兵權。」

「這是一個說法。」楊國忠沉吟著說,「須知哥舒翰有名將之聲,並不是一定打敗仗的。」

「勝了更好。」楊暄立即介面,「命他乘勝追擊,另外派人接守潼關。」

「這話有理。」楊國忠掀髯大樂。不但因為滿天愁雲一掃而空,也因為生了這麼個跨灶之子。

哥舒翰的風疾又犯了。五月底的天氣,已悶熱不堪,加以賊將崔乾佑天天在關前挑戰,把哥舒翰的祖宗十八代罵得不亦樂乎,聽了不能不叫人生氣。

忽然,轅門外一片喧嚷,遞相傳呼,直到後堂:「中使到!」

又來了中使,又來了聖旨,哥舒翰越發頭痛。但是,他也不得不依禮行事,設下香案,跪接聖旨。旨意內容,不問可知,又是催促出戰。

宣讀了詔書,那名被稱為「中使」的內侍馮承威,在接受款待時,又面達了皇帝殷望早日掃凈匪氛的意思。他受了楊國忠的教導,措辭尖利。哥舒翰覺得相當難堪。偏偏崔乾佑又在這時候叫陣,使用最惡毒的話句在關前辱罵。兩下一激,哥舒翰忍不住了。

「拜煩上覆皇上,請釋聖慮。」他做了這樣的承諾,「我在十日以內,必破賊將。」

「這是國家之福。安邦定國,全要仰仗老將軍的福威。我先趕回去稟告皇上,準備着佇聽捷報。我想——」馮承威露出極有自信的微笑,「十日以後,我少不得還要到潼關來拜見老將軍,銜旨犒勞大軍。」

十日以後——六月初八,哥舒翰果然率領十五萬大軍出擊了。

戰報到京,忽喜忽憂。而欣喜的人,都是不知兵法,不明大勢的;但是,憂慮的人,只在心裏着急,卻不敢說破——除非是對最知好的親友,才提出警告:「當心些!每天要見到了『平安火』,才可以放心睡覺。」

輾轉傳聞,悟蓮也聽到了這話。她跟柳青青十分投機,特地到章台街相告。

「平安火」是柳青青所知道的。從軍前直達京師,一日一次,專差馳送,沿路的百姓,只看到高舉的火炬,便知潼關無恙。然而,為什麼要「當心」?難道哥舒翰開關迎敵,會出亂子嗎?

「可不是要出亂子?」悟蓮把從別人那裏聽來的話,學着說給她聽,「安祿山一共只有十五萬人馬,統統都到了河南。它的老巢——幽州是空虛的,郭子儀和李光弼,正在想辦法直搗幽州,一破了他的老巢,妻兒老小都在官軍手裏,不怕他不投降,所以哥老將軍最好緊守潼關,正可以把安祿山活活困死。」

「喲!那麼,哥老將軍為何要開關去打仗呢?」

「大家都說是國舅慫恿皇帝,下聖旨催他這麼辦的。」

「既如此,國舅總跟皇帝合計過,必是有利無害才肯下那聖旨。悟師太,你想,」柳青青振振有詞地說,「皇帝總不能拿他的一片錦繡江山來兒戲吧?」

一句話駁倒了悟蓮,可以叫她略略放心了些,照常念經禮佛,不再去多打聽潼關的軍情了。

到了六月十四晚上,驚人的情況出現了,「平安火」未到長安——這表示潼關已有變化。

果然,第二天有了確實的消息。哥舒翰率師出擊,中了崔乾佑的伏兵之計,以致自相殘殺,大敗而歸。潼關的番將火拔歸仁,擒住了哥舒翰,降附安祿山,於是潼關淪陷。

一時人心惶惶,卻又不知朝廷作何處置。十六日一早,百官照常上朝,只見大明宮亂糟糟一片,完全不是平日宮廷肅穆的景象。不久,得到確實信息,皇帝已聽從楊國忠的主張,車駕出廷秋門,臨幸西蜀。接着宮內大亂,太監宮女紛紛以驢馬載運行李,往西趕了上去。

「逃難呀,逃難呀!」長安城內的百姓,奔走相告。

心膽俱裂的柳青青,茫然無主,只聽憑驚鴻打點細軟,隨着人潮蜂擁而西。一路上車馬阻道,行人擁塞,幾乎寸步難行。好不容易到日落時才行近渭橋,卻又望見火光燭天,據說是楊國忠怕逃難的百姓太多,阻塞了道路,下令燒斷渭橋,絕了大家的生路。

震天的哭聲與詛咒痛罵聲中,驚鴻問道:「夫人,該怎麼辦?」

「我,我怎知道怎麼辦?」

「那麼我來拿個主意。回去!」

「回去?」柳青青驚惶失措地說,「回到哪裏去?回到章台街,不是等死嗎?」

「不是回家。你忘了悟師太勸你的話了嗎?」

悟蓮勸過她,不如搬到法靈寺去住,借佛力擋住刀兵之災。這不是一個頂好的辦法,但事到如今,想來想去,還是法靈寺好些,不管怎麼,有悟蓮在那裏,凡事也有個商量。

於是重新又往回走。直至午夜才走到法靈寺,柳青青已是氣喘如牛,精疲力竭了。

敲開了門,在明亮的月色下,悟蓮問道:「怎的這等狼狽?」

不問還好,一問,柳青青忍不住雙淚直流。仍是驚鴻比較沉着,匆匆說了投奔之意。

「早就該如此。我原想明天去看看你們的。」

沐了浴,吃了齋飯,柳青青的精神好得多了。雖然禪房中已安好了榻,她卻不想休息,得要跟悟蓮好好商議一下。

「悟師太,你看局面如何?」她問。

「潼關一失,無險可守。而且,明擺着的是,皇帝不打算要長安了。我看,淪陷也只不過三五天的事。」

柳青青長長地喘了口氣說:「這樣說,我還是得趕快逃。」

「逃到西蜀去投奔你從前那位主兒嗎?」

平平淡淡一句話,在柳青青如當頭棒喝。是呀,逃到西蜀,人地生疏,少不得會重投李公原,就算自己並無此意,李公原說不定也會打聽到了,自動前來照料,只怕情勢所迫,想不接受也不可能。這一來,說不定會搞成箇舊燕歸巢,那怎麼對得起韓翃?而且,就算本心無他,也該遠避嫌疑,還是不走的好。

片刻間算是把主意想定了,「悟師太,」她很鄭重地說,「我明天回去一趟,還有些細軟,很值幾個錢,丟掉也可惜。收拾了來,從此便託庇在你這裏,你肯收容我嗎?」

「怎說此話?」悟蓮拉住她的手,坐近了說,「此刻我跟你說了實話吧,我早替你準備了一個安穩地方,只因你一直不想來住,我也不便先說。」

這話使得柳青青大感不好,趕緊道歉,然後探詢,那是怎樣一個安穩地方。

這地方在佛座下面,是一間密室,門開在神龕背後。原來就因為尼寺中多的是妙齡女尼,萬一遭遇強暴,有個退步,但從未用過,此時正好做她的藏身之處。

「還有句話,」悟蓮又說,「似你這等絕代容顏,在亂世便是禍水;就驚鴻、飛羽,也都算美人。在我這法靈寺住,哪怕長躲在密室中,也得改妝易容,以防萬一露了蹤跡,也不至於太引人注目。」

這卻是難事。愛美是天性,要叫美人變得不美,實在萬分不願,所以遲疑了好半天,柳青青才勉強答應下來。

「第一,你這把長頭髮要剪掉。」

「是。」

「第二,天天拿荷葉煎水洗臉。」

「這是幹什麼?」

「把臉洗得焦黃才好。」

「這……這怕不行吧?」

「當然行。有人試過。」

「我不是說這個方子不靈驗。我是說,將來,還會轉白否?」

「自然會。只不過要慢慢來。」

「悟師太,」柳青青又問,「你不是騙我?」

「無冤無仇,我騙你做什麼?」

萬般無奈,柳青青只好依言而事。第二天跪在菩薩面前,將一把長及腰際、又黑又亮的頭髮,付之於并州一剪,到底也還是哭了一場。

從此,柳青青便躲在法靈寺的密室中,一心念佛。

外界的消息,都是悟蓮來告訴她的。皇帝行到馬嵬驛這個地方,發生兵變,楊國忠父子被殺,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面奏皇帝,請誅貴妃。於是一代尤物楊玉環在佛堂自縊,用她的生命換得了扈駕將士對皇帝的寬恕。

接着,六月二十二日長安淪陷,安祿山的部下,姦淫擄掠,無所不為。法靈寺中,一陣來,一陣去,雜沓的人聲傳入密室,把柳青青嚇得瑟瑟發抖。這樣子,一直到八九月里,才略略平靜。

其時,皇太子已在靈武即位,改元「至德」。遙尊幸蜀的皇帝為「上皇天帝」。這是個足以振奮人心的信息,然而對柳青青不然,她日日夜夜所盼望的,只是韓翃的信息。

而韓翃也在探訪她的蹤影。

他已經不在保定了。侯希逸以軍功升任平盧淄青節度使,他也隨着渡海而東,到了青州,並且獲得了正式的官職,成為侯希逸的掌管機要的「書記」。

他不斷在打聽柳青青,幾次想親身深入反賊盤踞的長安,一探究竟。但以軍情緊急,侯希逸少不得他,不能以私害公。於是,他只好派出得力的童僕范成,間關繞道,抵達長安,到章台街來看望柳青青。

結果,章台街的「四照樓」,那座曾有過無數溫馨旖旎的小樓,毀於兵火,連方位都無法辨認了。唯有永安渠畔的楊柳,青青如昔。

韓翃從來沒想過會找不着柳青青,因此,聽得了范成的報告,不僅是無比的失望,更有無窮的驚疑。亂世中,什麼不測的事都可能發生的,而況是艷絕人寰的柳青青,恰如一粒寶光四射的明珠,不管棄置在什麼地方,都會很快地為人所發現。

於是,一種不祥的預感,在韓翃心中生了根。他怕她已不屬於他了。但是,不管如何,要得到一個確實消息。於是——

從至德二年正月,安祿山為他的次子安慶緒所弒,長安的百姓便知這場叛亂,必歸於失敗,到了皇長子廣平郡王接任兵馬大元帥,並以郭子儀作副手的消息傳來,更知光復兩京只是遲早間事。

中秋以後不久,廣平郡王率領大軍反攻,長安附近的香積寺一戰,賊將安守忠大敗。郭子儀領軍自長安城南往東都追擊。第二天,廣平郡王入城安撫百姓。長安父老,夾道相迎,笑中帶淚,悲喜交集,對於重見的官軍,都有着一份無法形容的親切感。

對柳青青來說,等於脫卻縲紲之災。她不必再自禁在不見天日的密室中了,也不必再拿荷葉煎水洗臉了,自然也可以重新留髮了。

但是,這一切都還不是令人最高興的,最關切的是現在可以去打聽韓翃的行蹤了。

「夫人,夫人!」驚鴻大喊著奔了進來,「你來看看是什麼人?」

是什麼人?莫非是韓郎?柳青青一想到此,頓覺一顆心似要奪喉而出,三腳並作兩步,到了門口,掀簾一看,大失所望,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兩鬢已霜的老蒼頭。

「夫人,」驚鴻做了說明,「這就是郎君派來,專為尋訪夫人的專差。」

「啊!」一霎時,柳青青心中裝了太多的激動、喜悅和感激,驚奇與疑惑,以及對於韓翃別後光陰的無窮想像,以至於反忘了跟范成說話。

范成最初有些疑惑,他聽說過他的這位主母柳夫人,艷光照人,不可逼視,但眼前所見的,只是短髮鬖然,臉兒黃黃的一位少婦,看樣子倒像是還俗不久的尼姑。但是,稍一注視,他才發現,臉上輪廓的美,身材的苗條,以及那雙眼中勾魂攝魄的力量,真是無可比擬的。

這一下,他不再有任何疑惑了,「老奴范成,拜見夫人。」一面說,一面在階前拜了下去。

「噢,不敢當,不敢當。」柳青青這時才想到,這一談非三言兩語可了,得先把他找個地方稍作安頓,於是吩咐驚鴻:「先把遠客請到客室待茶。」

「夫人,請先收了這個。」范成雙手奉上一個細麻布所制的袋子。

接到手中,極其沉重,柳青青疑惑地問道:「是什麼?」

「一袋麩金,一封柬帖。」

抽開袋口的絲繩,一看,果然是一袋稱為麩金的金屑,然而麩金雖貴,萬萬不敵那一封柬帖。柳青青以顫抖的手指,拈起一個小小的紙折方勝,拆開來一見到那熟悉的字,如同見了韓翃本人一樣,喜悅之外,更覺有無限的辛酸急待訴說。

驚鴻看出她的眼睛已潤濕了,便向飛羽使個眼色,急急把范成引了出去,留下她一個人去聽韓翃的心聲。

韓翃的心聲是不可解的。柳青青眼看着柬帖,耳際卻彷彿響起了她所熟悉的、他那清朗的吟詩的聲調: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絛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

這是懷疑柳青青已另入他人懷抱。一片堅貞,卻招致了無端的猜疑,使得她不僅止於委屈,而且有憤怒。

就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一個是悟蓮,一個是飛羽。她們都含着喜悅而驚奇的笑容。但一看到柳青青的神情,都愣住了。

「來了這樣的喜信,你……你反而不快活了?」悟蓮困惑地問。

柳青青跟她一向是無話不談的,便嘆口氣,把韓翃的那首詩,拿給她看:「你說,那叫什麼話?『縱使長絛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他把我當什麼人看了?」

悟蓮不即答話,細讀了柬帖,為韓翃解釋:「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他一片心都在你身上,看看沒有消息,自然免不了胡亂猜疑。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責。」

「郎君早就到章台街去尋過夫人了。」飛羽介面說。

「噢。你怎知道到章台街去尋過?」

「是范成說的。去尋的人,就是范成。他說,連四照樓的基址在何處,他都不知道。」

這是實話,四照樓被賊兵一把火燒成瓦礫。樓廢人杳,難怪韓翃會胡亂猜疑。

「夫人,」飛羽又問,「可要去見那范成,細問一問郎君的一切?」

「自然要的。」

「還得寫一封覆書。」悟蓮提醒她。

「是的。」柳青青覺得這封覆書,千言萬語,頗難着筆,躊躇了好一會兒,決定也以一首詩贈答。

接柬在手,韓翃低聲吟道: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啊!」韓翃大驚,「你是在什麼地方見到了夫人的?」

「在法靈尼寺。那天我在寺外與人閑談尋訪,有一名侍兒問我:『你訪韓夫人做甚?』我說了緣故,她就領我進寺,見着了夫人。」

「是祝髮出家了嗎?」

「頭髮是剪短了,並未剃凈,也未出家。」

「哦——」韓翃這才放了一半的心,玩味「縱使君來豈堪折」的詩句,乃是自傷飄零,促他趕緊回京團聚的意思。

果然,范成接着又說:「夫人細問了郎君的近況,十分欣慰。一再叮囑,務必請郎君早早到京,或者把夫人接到任上來。」

「當然,她不說我也會這麼辦的。這一趟辛苦你了,先下去好好休息。說不定個把月內,還要累你再去一趟京師。」

重到京師之日,在韓翃等於衣錦還鄉。侯希逸以平盧淄青節度使,內調尚書省右僕射知省事——尚書省因太宗皇帝未登大位時,曾領「尚書令」,為示尊崇,後世不拜此官。侯希逸以右僕射知省事,實在就是尚書省的最高長官,煊赫尊榮,連帶他的部屬亦都揚眉吐氣了。

在行館中草草安置了,韓翃帶着范成,兩騎駿馬,一直來到法靈尼寺。叩開了門,有那認得范成的小尼姑,問道:「是來尋訪韓夫人的嗎?」

「不錯。煩你通報一聲。」

「悟蓮師太知道你一定還會來,已囑咐了話。請進來吧!」

小尼姑領着他們直到客房,正好悟蓮也在那裏,彼此見過了禮。悟蓮欲言又止地,終於說了一句話:「韓施主,你來晚了一步。」

那就像當頭挨了一棍,韓翃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勉強按捺心神,問道:「這話怎麼說?」

「一個月前,一位番將帶領從人,到這裏來閑逛,當時見了韓夫人,便失魂落魄似的,一雙賊眼盯住了不放。第二天……唉!」

「第二天怎麼了呢?噯,」韓翃着急地說,「你別再吞吞吐吐的了!」

「第二天,來了一隊番兵,把夫人搶走了。」

「有這等事!」韓翃怒不可遏,「那番將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悟蓮強調著說,「實在不知道。廣平郡王復了長安,隨他進京的番將不知多少,奇裝異服,認都認不清,怎知道他的姓名。」

韓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方寸大亂。廣平郡王以天下兵馬大元帥,率領的二十萬軍隊中,包括回紇、南蠻、大食等番邦的兵將,情形十分複雜,要想訪得柳青青究竟被何人所奪,看來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郎君,且請寬心,先回省館,慢慢訪著了夫人的消息再說。」

回到行館,聽人談了京師的情形,韓翃才知道事情萬分棘手。

那些從征的番將,自以為功勞極大,將驕兵悍,異常跋扈。皇帝自靈武回京,上皇自西蜀還駕,對於那些番將,亦多曲予容忍。因此,韓翃要想藉助侯希逸的力量,在各番將的行館中公開搜索,覓得柳青青的蹤跡,強行索回的打算,顯然是行不通的了。

相反的,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唯有暗中私訪,得到了確實消息,再進一步設法,才是正辦。

於是,他每天由范成陪伴着,在長安城中,漫無目標地亂闖,特別注意番將帶着女眷出遊的行列,希望能不期而遇地撞見了柳青青。

走遍了兩市九衢,也走遍了曲江和荒僻的城南,雖無所遇,韓翃卻並不灰心,馬蹄更遠及於長安城外了。

這一天出東面的延興門,沿着龍首渠,一直往北,將進通化門時,看到一頭花青白的肥牛,拉着一輛黑布密圍的車子轆轆而過。韓翃並不在意,傍著牛車,各走各的路。但是,那輛牛車忽然停了下來,擋住了他的路,然後,車中出來一名青衣少女,相見之下,韓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驚鴻嗎?

「驚鴻!」他大喊著。

「噤聲!」驚鴻輕喝一聲,撮指在唇上示意,同時張皇四顧。

一見這情形,韓翃不敢造次,輕聲問道:「車上可是夫人?」

驚鴻不答,只說:「明日一早,請在章台街相候。」

說完,她不等韓翃有所表示,便飛也似的奔回車中,接着車輪滾動,迅即失了蹤影。

這一切都是韓翃眼睜睜所看見的。他忘了有所行動,同時也實在不能有所行動,他知道柳青青出行,必是有人在監視着的,輕舉妄動將帶來不測的後果。

不管怎麼樣,終於得到柳青青的消息了。找到了人,便不愁無可着手。於是,如夢初醒的韓翃,便不覺得與柳青青未能見面交談是一遺憾。還有明天,明天在永安渠畔的青青楊柳之下,盡有細訴相思的機會。

誰知道第二天一早,他所見到的,只是驚鴻。

「夫人何以不來?」他厲聲質問著。

「郎君莫如此。」驚鴻低聲下氣地說,「夫人實在不能來。請先聽我陳告。」

從驚鴻的口中,疑團被揭開了。劫持柳青青的是一名立有大功、手握重兵的番將沙吒利,對柳青青寵愛極專,但也監視極嚴。幾次,柳青青想脫出掌握,卻都功敗垂成。如今只好認命了。

「認命!哼,」韓翃憤然作色,「然則拿我又怎麼辦?」

「郎君!夫人是弱女子,遭到這種境遇,你要她如何?莫非要她死——除卻一死,難保清白。郎君,你不忍心夫人這樣子吧?」

韓翃心中鼓盪難平,好久,好久,他才想通。如果真的愛柳青青,他該諒解她。莫非真的要她以死來保清白?那未免太自私了!既如此自私,也就不配去愛柳青青了!

「唉——」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望着青青的柳絲,怨憤地自責,「為什麼我不在得到她的消息之後,馬上回京城來?為什麼我不能在侯希逸面前堅持非走不可?我想跟他一起入覲,儀從煊赫,富貴驕人,這卑鄙的世俗之念,害了我,也害了青青。唉——說什麼天意,都是自己的錯!」

「郎君!」驚鴻勸慰他說,「夫人特意叮囑,請你勿太自苦。今生已了,來世再結姻緣。一件信物,請你留念。」

一方素羅,裹着一枚玉盒,盒中是柳青青平時慣用的玫瑰香膏。濃郁的香味,喚起強烈的回憶,望着那一堆瓦礫的四照樓遺址,韓翃真箇魂飛魄散了。

「君平兄,何以如此失神落魄?」侯希逸的親信部將,已保升為御史中丞的許俊,極關切地說,「來,來,事大如天醉亦休,且先幹了這杯再說。」

「噢,好,好,我干,我干!」

這天是隨侯希逸一起晉京的部屬,約齊了在東京酒樓聚飲的日子。一個個逸興遄飛,唯有韓翃愁眉苦臉的,不免使合座掃興。他自己也知道,並且深感歉疚,因此,當許俊勸酒時,雖然他滴酒不能下咽,卻不能不勉為其難。

但這一盞酒下去,胸腹不受,頓時嘔得滿地狼藉。「是病了嗎?」有人說,「趕快送回去吧!」

「絕不是病。」許俊看出來他有濃重的心事,撫劍問道,「君平兄!一定有個緣故,你說出來,大家商議!」

滿懷愁苦的韓翃,迫不得已,把失去柳青青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這太豈有此理了!沙吒利怎能如此欺侮人?那樣強奪良家婦女,與盜匪何異?咱們非跟他算這筆賬不可!」

當那些性情耿直的武將,表現了激烈的態度時,獨有許俊默默無言,然後在喧嚷痛斥的聲浪中,他揮一揮手,問道:「誰知道沙吒利住在何處?」

「在興慶宮北的永嘉坊打了公館。」有人答道,「進南麵坊門,朝東,蔡國公主府第右鄰一所大宅便是。」

許俊點點頭,轉臉向君平問道:「君平兄,你是想跟嫂夫人見一面,是不是?」

「徒想無益!」韓翃苦笑着回答。

「你別管。寫幾個字給我作為憑證,讓我去試一試。」

這一說,大家都靜了下來,把視線集中在他們兩人身上。韓翃還在遲疑,便有人慫恿他說:「讓許將軍試一試何妨?韓書記,快寫吧!」

「怎麼寫法呢?」韓翃提筆在手,低聲自語,稍一沉吟,在一張素箋上寫下兩行字,交了給許俊:「你看,這麼寫行不行?」

「很好!」許俊略略一看,折起柬帖,藏入胸前,接着站起來抱拳說道,「諸公請照常飲酒作樂,我去去就來。」

說完,下了酒樓,選兩名精悍的小校,三騎快馬,直出東市北門。

出東市北門便是勝業坊,往北進了安興坊地界,折而轉東,沿着興慶宮的后牆,疾馳未幾,便到了永嘉坊。

進南門找到了蔡國公主的府第,便也找到了沙吒利的行館。虯鬚鬍服的番將番兵,正在站隊。一名衣飾特別鮮明的健卒,牽着一匹白毛紅纓的大宛名駒,伺候在門前——看樣子,沙吒利正要出門。

機會太好了!許俊十分興奮,但行動十分小心,做個手勢,把馬一撥,轉往附近的坊曲之中,一面兜著圈子,一面相看地形,把有番兵駐紮的地點都弄清楚了。

於是轉回原地,遠遠望見沙吒利行館門前的隊伍和那匹大宛名駒都不在了,只有幾名衛士在門前看守閑談。

「你們莫開口,只看我的眼色行事。記住,神色之間,要裝出情況異常嚴重的樣子。聽清了沒有?」

「聽清了。」那兩名小校齊聲回答。

「好,走吧!」

說完,猛然揮鞭,騎着的馬發狂似的往前奔去,那兩名小校也趕緊催馬跟着。十二隻馬蹄急遽地敲打着地面,居然也顯出了相當驚人的聲勢。

領先的許俊,一衝衝到門前,猛然勒韁,那匹馬收不住蹄子,一聲長嘶,人立而起。矯捷的許俊,趁勢從馬屁股上滑落下地,把韁繩往驚愕的衛士手中一拋,氣急敗壞地大喊道:「將軍驟得暴疾,請夫人趕快去見一面,夫人呢?夫人在哪裏?遲了就來不及了!」

一面說,一面沖了進去。他的行動比沙吒利的那些衛士的思想更快,所以沒有一個人想到該攔住他細問一問,只接受了他的驚人消息,附和著大喊道:「將軍驟得暴疾,快請夫人!」

這傳呼一直喧嚷至後堂,柳青青嚇得腿都軟了——經歷的意外太多,她得了個怔忡的毛病,只要一聽見雜亂的人聲,一顆心便像要跳出咽喉似的。

「快請夫人,快請夫人!」外面的聲音更大了。

驚鴻、飛羽不敢怠慢,雙雙扶著柳青青出堂。只見階下一名容貌壯偉的將官,似曾相識,卻再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許俊是認得柳青青和她的兩名侍兒的——他第一次隨侯希逸到章台街去拜訪韓翃,曾接受過驚鴻款待。這時一看是她本人,便即跨上堂去,從胸中掏出韓翃的柬帖,一面大聲陳告:「將軍驟得暴疾,請夫人快跟我去!」一面展開了柬帖,直送到柳青青面前,同時微搖一搖頭,雙目很快地左右顧,以引起柳青青和驚鴻、飛羽的注意。

這眼色的暗示,是十分強烈的。柳青青的視線,射在柬帖上面,一眼就看清楚了:

字奉青妹:見許將軍如見我。聽其安排,俾得面晤。

事實上她亦非一眼就看清楚不可,因為許俊不容她有所遲疑,一把捏皺了柬帖,藏入掌心,同時再度投以眼色,急促地說:「請夫人快走!遲則不及。驚鴻、飛羽兩位姐姐,請在府待命。」說到這裏,又以極低但極具威嚴的聲音命令:「快走,越快越好。」

他的氣勢足以使人懾服,他的神情和聲音,足以使人信賴,便這一剎那,柳青青滋長了跳出樊籠的勇氣和智慧,她慌慌張張地喊道:「將軍在哪裏得了病?快,快,快帶我去看!」

語聲未終,人已出了中門,許俊亦步亦趨緊跟在後面。出了大門,小校已牽馬等待。許俊接過馬韁,一躍而上,同時以極快的手法,一把攬住柳青青的腰,身子一長,雙腿一緊,那匹馬潑開四蹄,絕塵而去。

柳青青終於重歸韓翃的懷抱了。但是,那是皇帝維護的結果。

自然,沙吒利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淄青將領會商后,決定請侯希逸主持正義。侯希逸因而上表控訴沙吒利。皇帝下詔,兩俱優容,「柳氏宜還韓翃」,沙吒利蒙「賜錢兩百萬」。

而許俊,有人把他比擬為春秋時劫持齊桓公的曹沫。時代不同,事功不類,許俊是否能比曹沫,或者勝過曹沫,那就難說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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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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