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馬車在曠野中疾行。

戰火燒了數日,壽春周遭皆成焦土,一路行來,只聞鴟鴞聲聲,山猿哀鳴。瑟瑟秋風瑟瑟寒,皓月明光似瓊瑤片片被馬蹄踏碎,鸞鈴亂響,馬嘶聲急。

空蕩的小道上只余馬車疾奔的動靜,謝窈安坐於車中,一顆心隨那亂響的鑾鈴七上八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那杯椒酒的後勁有些大,漸漸的,一股沉悶的昏意自後腦勺襲上,攀至頭頂,她腦中如灌了千斤水銀一般,堵得密不透風。

沉沉的困意如織密網,又似驟雨,密密匝匝、綿綿纏纏地傾瀉而下,將她徹底淹沒。

春蕪正跪地拾揀著自刺史府帶出的一批珍貴典籍,見狀忙放下手中的活,取來毳毯搭在她腿上。

「女郎且睡一會兒吧,等醒了,我們就該渡河了。」

「我沒事……」

越說聲音卻越小,謝窈軟綿綿地歪在了隱囊上,頭疼扶額,眼帘不受控制地合上。

腦中那些昏沉的倦意如海浪席捲奔涌,四周皆是茫茫的大海,層層的波濤如山峰驟起,重巒疊嶂,遮掩天日。她彷彿置身於一葉浮槎之上,從流飄蕩,身如浮萍。

未知過了多久,黑重的海霧裏傳來稀疏的號角聲,令她如夢初醒,恍然坐直了身子。

「什麼時候了?」

入眠似乎只是一小瞬的事,醒來后,謝窈一顆心仍在胸腔里劇烈跳動着,魂悸魄動,久久不能平息。車窗外果然傳來清寒枯寂的號角聲,若風吹麥浪,連綿不絕。

春蕪抱着架古琴倚坐着守夜,打着呵欠應:「回女郎,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了。」

小半個時辰?

謝窈蛾眉微微一凝。

壽春在淝水之北,回建康則必定渡河。既已過了小半個時辰,理應已至淝水渡口。又怎會聞見軍營之中才有的號角聲?

心間忽閃過一個念頭,她素手推開車窗,強勁的夜風卷著木葉呼嘯而入,狂沙迷眼的短暫昏黑退去之後,千盞燈火齊入眼——前方不遠處的溪流對岸,危竿懸旌,樹柵連營,篝火簇簇,數里綿延。

火光之中,座座氈帳如被風鼓滿的白傘,錯落有致地分佈着。寨前架起的哨塔之上,一面「魏」字旗幟迎風飄揚,儼然是那齊軍大將——受封魏王的斛律氏的營寨!

謝窈腦中轟的一聲,耳鳴目眩,腳下癱軟,幾乎站立不住。馬車仍然不管不顧地朝前方營寨疾馳,一個急甩,巨力裹挾着她拋至地上。春蕪忙衝上前扶住她,急聲問道:「女郎,您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不經意的抬眼一瞥,自己渾身血液也涼了大半。春蕪撲至車門邊瘋狂地拍打着車門,車門卻早已上鎖。一時間,急得眼淚偕出,大聲呼喊:「你們要帶我們去哪兒?停下啊!快停下!」

車外殊無回應,一路橫衝直撞著沖向齊軍的營寨。但聞風鳴弦響,車外哨塔上四面八方的弓箭手皆將箭矢對準了馬車,齊軍警覺的厲喝有若石破天驚:

「來者何人!停下!」

疾行的馬車在柵欄前驟然停下,一時間驚馬嘶鳴,不安掙動,將車中的主僕二人顛的東倒西歪。數十名手持矛槊的齊軍小跑着圍了上來,混亂的兵甲相撞聲橐橐亂響,嘈雜間,謝窈聞見有個少年驚訝地說道:「那島夷還真把他婦人送來了。」

「嘖,一個女人就得換得咱們大王退兵,穩賺不賠的買賣啊,那小子自然知道該怎麼抉擇!」

「他是穩賺不賠了,咱們大王可就虧大發了。」

齊軍的調笑聲僅隔了一扇薄薄的車門,謝窈全身如墜冰窖,只一息便明白了全部的過程。

她被丈夫送人了。

他騙她是送她回建康,實則是在這見不得光的黑夜將她送至齊軍營寨來,要她以身飼賊……

這,就是他對她許諾過的「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心臟似一點一點地陷進冰水裏,謝窈指冷發顫,緊緊攥著袖腳,一滴淚沿着雪白的面顏掉將下來,無聲融入衣襟。

車門砰的一聲從外推開,百十張陌生的面孔顯在火光里,皆是齊軍裝束,手持火把,將馬車團團圍住了。

為首的便是方才發話的少年將軍,銀甲紅袍,軟革跨劍,抱拳行了一禮:「夫人,得罪了。」

熱烈的視線齊刷刷地如箭矢射來,謝窈走出車中,小將軍一人一巴掌將人拍低了腦袋,笑着俯身:「在下十七,是魏王殿下的親衛,奉命來迎夫人。謝夫人,請下車吧。」

氣氛有短暫的僵滯。謝窈並未看他,而是木然轉眸看向了車下立着的丈夫的親衛:「是他讓你把我送來的?」

火把烈烈燃著,四下里闐寂無聲,靜寂得可以聽見空氣里火粒子隨風搖弋的軌跡。火光下,謝窈身若靜立的蘭花,髮絲微亂,衣袂翩然,雪白粲艷的一張臉上神色漠然清冷,眼中微芒瑩亮,似淚非淚,卻是火光。

好似月下的一枝承雪梨花,孑然凄美。

又如玉承明珠,花凝月露,芍藥含煙,柔弱堪憐。

親衛心有慚愧,噤聲不應。十七笑言搶道:「這是自然,是陸使君親自給我家大王寫信,願以您為契換得我軍退兵,否則,我們又何以能此般順利地將夫人請來。」

「我王還在帳中等著夫人呢。謝夫人,請吧。」

竟然真是使君……

春蕪心中翻江倒海地大慟,一時竟呆在原地。旋即悲憤湧起,女郎是他的妻子啊,他,他怎能聽信流言,把她送到別的男人的床榻上!

「女郎……」她支起癱軟的身子出來扶謝窈,卻聞謝窈說道:「好,我和你們去就是了。」

她面顏似靜水無瀾,雙手溫順地垂在裙邊,似是坦然地接受了被丈夫親手送到別的男人床上的事實。

奉命來接人的十七輕輕鬆了口氣,抱拳做了個請的手勢,卻聞一聲利劍出鞘的清脆,銀光若白虹突現,謝窈騰地拔出他腰間長劍,徑直朝白玉般的頸前抹去!

「夫人使不得!」

十七驚喝一聲,迅速推開她,震飛了她手中的長劍。

謝窈身子一歪,頭卻撞在了車轅上。受驚的馬驟然狂奔起來,將她掀翻在地。十七手忙腳亂地將她自馬蹄下救出查看傷勢,人已暈了過去,白玉似的脖頸前多了道淺淺的血痕。

「你這天殺的!我和你們拼了!」

變故來得太突然,春蕪一聲尖叫,一頭撞了過來,卻被齊軍死死拽住。十七漲紅了一張白淨麵皮:「是她自己拔劍自刎的,不是我!」

他道她不哭不鬧是坦然接受了,哪裏想到這漢女如此剛烈,竟欲尋死!

她要是死了,他要如何與主子交代?!

「不是你們齊人使詐,逼得我們使君獻妻,我家夫人會這樣嗎?」春蕪心憂如焚,反唇相譏道。

十七猶是少年,被她一激氣性也上來了:「你這女人!是你家使君自己獻妻投降,關我家大王何事?這女人自刎也就罷了,你也不識好歹!」

二人吵得不可開交,這時,營寨內又走出一人:「出什麼事了?」

「十九,你來得正好。」十七頓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說道,「謝夫人暈過去了!」

他二人俱是魏王斛律驍的親衛,十七性子冒失,十九性格倒要穩重得多。他淡淡地掃視了地上昏死的女人一眼,皺眉道:「先把夫人安置在別帳吧。」

二人將昏迷的謝窈另擇了處營帳安置,叫來軍醫照料,一面擒了春蕪往中軍帳中去。

春蕪被麻繩捆得緊緊匝匝,像捆白菜似的被十七提拎進帳。帳里,執刀侍衛兩側拱立,油盆里篝火獵獵地燃著,中央設了張烏黢黢的紅木長條案,燈下,一名年輕的武將正在看書。

他著了件綉白蟒窄袖長袍,銀冠束髮,容顏雋秀昳麗,俊美無儔。手裏執了卷竹簡,燭火投下高鼻長睫的影子,氣度高華清邁,不似武將,倒似個世家子。

壽春連日來的圍困都是因了他,本以為是個面目可憎的虯髯大漢,未想對方卻是如此的俊美。春蕪愣了一下,下一瞬便被十七拍低了頭。他漲紅著臉報了帳前的事:「夫人……夫人磕在車轅上了,暈過去了,屬下已將她另行安置,請來了軍醫照料。」

十七有心替那落雨芙蓉、傷頸白鶴的美人遮掩,未敢將全部事實合盤托出。十九卻不解風情,一五一十地全報了。

男子翻過一卷竹簡,唇角微動了動,似笑非笑:「還是一樣的脾氣。」

這話說得頗有幾分奇怪,他幾時見過女郎了?春蕪疑惑張目。這一眼卻恰好對上,他轉目看她:「你叫,春蕪?」

「是。」

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春蕪戰戰兢兢地跪着,心有疑惑卻不敢問。

「想活嗎?」

春蕪恐懼地望了一眼,沒有應。

北齊的前身是鮮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胡漢雜居,五十年前經高祖建元帝改制,也學起了漢家的禮儀傳統,國家蒸蒸日上,從此超過南朝,一度打到京城建康對岸的瓜步山下。

但建元帝的早逝與無子為國家埋下了巨大的禍患,三十年前,他所選定的繼承人駕崩,幼帝踐祚,權臣高氏篡奪權柄,改國號為齊。

高氏一族雖為漢人,但身在北地胡人聚居的渤海郡,早與鮮卑人無什麼兩樣。十餘年前南下入侵青州,所過郡縣,赤地無餘。男人斬截,婦女淫掠,連嬰兒也不放過。連漢人皆是如此殘暴,何況同是胡人出身的敕勒族斛律氏呢!

南北分裂三百多年了,戰亂不斷,對待彼此也絕不手軟。既落在他們手上,所謂活法,也不過是充作軍妓,日復一日地被齊軍糟蹋。

比之這般,她寧願學女郎一樣拔劍自刎!

見她不答,男子把玩着手中紫毫,又追問了一句:「想你的夫人活么?」

春蕪眼中閃過一線光亮,急聲追問道:「魏王所言可是當真?」

他不置可否:「按我說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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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齊——高氏

北魏(北齊的前朝)——鮮卑拓跋氏,漢化改制后改姓為嬴(私設)

男主家——斛律氏,北魏北齊兩朝大族,是依附鮮卑的敕勒(高車)族,魏王是男主的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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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夫人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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