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凄涼往事

二十二章 凄涼往事

忽然只聽那高帽瘋顛之鬼啊呀一聲,叫道:「不好,龍婆婆來了,快些走也。」聲音尖銳刺耳,竟似說不出的詭異。丁晴脊背發寒,不敢探頭觀看。陳青桐就著縫隙向外一望,不知什麼時候,又來了一個「白衣女鬼」。

那瘋顛鬼見着白衣女鬼,渾身抖如篩糠,尖叫道:「你又來了,你又來了!」轉身往後就跑。那白衣女鬼幽幽道:「你要是來了,我自然也來了。你還不肯罷手么?」瘋顛之鬼身軀一抖,仰頭望天,喃喃道:「罷手?你要我罷手?不可,萬萬不可!我犯了該死的罪過,便是閻王爺也瞧我不起,我怎可就此罷手?我要贖罪,我要贖罪!」突然竄跳而起,反向白衣女鬼一頭撞去,罵道:「你為何要阻攔我!為何要攔我!」白衣女鬼側身避過,冷笑道:「只要我在一日,便決計不能讓你稱心如願。」

瘋顛之鬼繞着場中奔跑起來,拍掌笑道:「諸靈聽真,我自懺悔:爾等慘受凌辱,我乃大過,罪不容赦,責無寬怠。每日閉目,但見奔呼哭號,凄厲求救,掩衫襤褸,朱顏憔悴,三千粉淚皆泣血,十萬傷心都亡魂,逃無驅除,遁則無門,苦守泥污肉身,痛喂豺狼爪牙,莫大悲哀!撼天凄楚,皆如刀刀利刃,戳我心肺,日不能息,夜不得眠。願請來西天尊者,顯八佰羅漢真身法容、三千比丘僧、三千比丘尼,慈悲垂憫,助我超度。」

白衣女鬼怒道:「閉嘴!」手中閃出一面小小的招魂幡,夜風之下,漱漱抖索,向瘋顛之鬼追去。陳青桐看到和一段,不禁也心驚肉跳,心道:「若不是鬼,怎會使用如此可怕的東西?」一面觀看,一面低聲念誦,翻來複去地嘀咕那一小段《心經》法文。

瘋顛之鬼奔跑甚急,那白衣女鬼追逐更速,轉過幾圈,已然來到了他的背後,冷笑道:「還不住口?」瘋顛之鬼尖聲道:「為何我跑得快了,你也跑得快了,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沒有道理可以勝過我的!」白衣女鬼尖聲冷笑道:「我苦冤纏身,可謂得道多助;你罪孽深重,失道寡助,還沒想明白么?」

瘋顛之鬼搖頭嘆息,頭上的帽子左右搖晃,苦笑道:「道理我自然明白,是以才要安安靜靜地超度苦靈,以求解脫。」見白衣女鬼一手探來,猛然跳躍而起,堪堪在半空避過白衣女鬼的一抓,身軀擰轉,向另外一道逃去,一邊尖聲大叫道:「我有超度之心,乃是棄惡求善,你礙我超度,不肯寬恕,那便是借善行惡!」

白衣女鬼桀桀怪笑,道:「老身為惡,亦然因善所驅;汝鬼為善,卻是被惡所迫,豈能相提並論?」招魂幡一擺,轉身追去,不過數步,又追到那瘋癲之鬼身後。那瘋顛之鬼哭道:「苦也,苦也,你放過我吧!」他在院中踏兵疾行卻並不滑倒,眼看白衣女鬼手抓已抓到他后心,但見他足尖着地一點,身軀猛地轉換方向,瞬間又將對方甩出數丈。

正在此時,只聽得蟬吟老人喝道:「外面哪來的混帳東西,故意攪我老人家的好夢?」

陳青桐聞言大喜道:「晴兒,老前輩醒來了,他若出手捉鬼,還有何可懼?」丁晴微微一笑,伏在他懷中低聲道:「是呀,他不是說『吟天劍法』正氣浩瀚,諸鬼不侵么?它是否既可斗人,又能斗鬼?正好驗驗真假。」二人暗中歡喜,卻聽得東首廂房再無聲息,不多時呼嚕再起,蟬吟老人竟又沉沉睡去。陳青桐與丁晴啼笑皆非,做聲不得。

那白衣女鬼尖聲道:「騷擾他人清靜夢鄉,都是你的罪過!你若是還不肯停下來么?!」瘋顛之鬼也尖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若不追我,讓我誦完祭詞,我自然安靜離去,那人清靜夢鄉豈不唾手可得?」白衣女鬼冷笑道:「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討價還價?」足下加勁,兩人一追一逃,彼此又是幾個來回。

少時那瘋顛之鬼再逃得幾圈,忽見白衣女鬼驀然縱身躍起,手起幡落,竟然將高帽人頭一併打落在地,那無頭鬼唉呀一聲,縱身躍上院牆,瞬間沒於黑暗之中。白衣女鬼也不停留,飛身飄起,若天馬行空,片刻之間,蹤影俱無。

陳青桐只看得目瞪口呆,心道:「他首級被人斬下,尚能從容逃去,若是凡人,豈會如此詭異?他們果然是鬼嗎?!」此刻丁晴正軟軟地伏在他胸口一動不動,兩人相依相偎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露出一絲光亮,不知不覺,一晚已過了,兩人長嘆口氣,方覺這一夜幾乎沒能閉眼,各都疲憊不堪。陳青桐抱着丁晴,兩人眼光一望對方,丁晴面色緋紅,嬌羞無限,又把臉兒埋進了陳青桐的懷中。

只聽嘎吱一聲,東廂房的屋門打開,蟬吟老人打着哈欠走了出來,手中拋著幾枚大錢,正要出去買早點。丁晴看見他,沒好氣地道:「昨夜我們幾乎嚇死,他卻縮在屋中不敢出來,自己睡大覺。」陳青桐笑道:「如此情形依舊能夠安穩睡眠,那也是膽氣。」見丁晴一晚擔驚受怕,臉色憔悴不堪,心頭憐惜,便要她去安歇。廂房有南北兩室,中間用鏤紋細畫的小木門隔開。丁晴微微一笑,柔聲道:「你也一夜沒睡,好好歇息吧。」不肯入北室息,先去南室替陳青桐將床被鋪了,又在炕下生起爐火,待漸漸暖和,來叫陳青桐休息。陳青桐看她忙裏忙外,好似已過門的妻子一般細緻體貼,不覺心潮澎湃,緊緊抱住丁晴,低聲道:「晴兒,你,你如此待我,我此生必然不會負你。」

丁晴被他牢牢抱住,心頭鹿撞,身軀軟綿綿的一點勁也使不出來,既是歡喜,又是羞澀。她昨晚整夜窩在陳青桐懷中,因為心中驚懼,駭怕作祟二鬼,星月朦朧之下,尚能泰然,只是此刻天時大亮,摟抱親熱,卻有些扭捏,輕輕將他推開,臉色潤紅,道:「你負不負我,與我何干?」慌慌張張逃進小門,將幔布垂下,聽得輕微聲響,竟然將裏面的門鎖上了。

陳青桐此時心中甜蜜無比,走上幾步,聽得又是一聲輕響,倒似丁晴又將小門的門閂撥開。只聽丁晴在裏面輕輕一聲驚叫,已被進門來的陳青桐牢牢抱個滿懷。二人相擁而卧,不多時,各自沉沉睡去。

待二人一覺醒來,窗外繁星點點,銀河璀璨,丁晴笑道:「你我如此晝夜顛倒,長久下去,只怕對身體有害無益。」忽地又是一笑,問道:「我睡得可真死,你聽見我打呼嚕了么?」

陳青桐搔了搔後腦勺道:「我睡得也如死豬一般,什麼動靜也聽不到。」丁晴大笑道:「那就是沒有打呼嚕了。青桐哥哥,你的呼嚕打得可真響,好在你打呼嚕時間不長,我捶幾下床板,又大聲咳嗽幾聲,就沒有了動靜。」

陳青桐大窘,道:「那可是抱歉,你你沒有睡好吧?」丁晴微笑道:「哪裏?你呼嚕一停,我馬上又睡過去了。唉,你這呼嚕雖然不常打,我卻還是要學會適應的。」話音甫落,驚覺失言,臉上頓時發燒起來。陳青桐渾然未覺,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我深恐睡得沉迷,於卧床之時,還念念不忘內息吐納之法,不想還是不能『自知』。」忽地興起,摟着丁晴,輕輕在她額上一吻。丁晴滿臉緋紅,急忙逃開一旁。

丁晴低低地道:「青桐哥哥,你看今晚天氣甚好,風息清明,神氣潔凈,想必那二鬼污濁自慚,定然不會過來作祟的。既然如此,我們在屋中已然憋了一天一夜,出去走走也好,就在這場院之中,隨意閑逛散散心?」陳青桐笑道:「我倒無妨,只是你不怕么?」

丁晴粉面通紅,捶了他一拳,嗔道:「你又來笑話我了,真壞。若是無鬼,我敢上天入地,什麼也不怕。」言罷,便拉着他來到了場中,轉悠少時,索然無味,便邀陳青桐一同練「吟天劍法」。此劍參悟得天地陰陽變化,即可合一練之,得陰陽互濟之妙,也可分開對練,得陰陽對峙之功,便如那泰山洞壁之上,化作了束髻與長發小兒彼此進招拆招之勢。只是丁晴另有一通打算,只盼著天底下學習這高明劍法者愈少愈好,除卻蟬吟老人與陳青桐之外,再也沒有第三人能夠學得。日後,她的青桐哥哥若是行走江湖,闖蕩三山五嶽、四海九洲,更能揚名立萬。她既替陳青桐存有這幾分私心,默默為之安排,便是自己十數日來,每夜看蟬吟老人「活絡筋骨」,得了機會,也心甘情願地放棄,卻只催陳青桐好生學習。相互傾慕,彼此鍾情,雖無山盟海誓,早已心心相映,你一劍來,若是春風拂面,今生唯納此美,便心滿意足;她一劍刺去,三分含笑,七分柔情,霓裳曼妙只為君獨舞。哪裏是在練劍?卻是傳情達意、比翼雙飛之舞劍,每每一招,更添幾許甜蜜,愈發興緻盎然,什麼瘋顛逃匿之鬼,什麼白衣追逐女鬼,統統付諸腦後。二人情到深處,難以自持,恨不得人間紅塵,唯此一刻亘古不變,從此天長地久,終身廝守。「吟天劍法」共計七十八路一百五十六招,分開來各得七十八招,但丁晴只懂得其中十餘招,陳青桐也僅用相應的十餘招與之「切磋」。這十餘招翻來複去,二人也不覺得厭倦,盈盈微笑之間,脈脈懷春之際,只覺得這十餘招端端比得上一百餘招,一千餘招,好似長江黃河,浪濤滾滾,綿綿不絕。蟬吟老人推窗觀看,撫須微笑,自去打坐歇息。

便在此時,聽得院牆外有輕微的腳步聲響,夜深人寂之時,入耳格外真切,陳青桐道:「難不成那瘋顛之鬼來了?他若在前,白衣女鬼必定在後。」丁晴聞言,機伶伶打了一個寒戰,脊背寒意頓起,道:「我們進屋去吧?」一陣冷風吹過,陳青桐也不禁心驚肉跳,道:「好,好,進屋去。」二人疾步進屋,也不點燈,從內將門閂插好,依舊透著窗隙往外窺看。

片刻只聽「鐺」的一聲,有人從外面扔進一塊小石頭。丁晴奇道:「這是投石問路,乃是江湖手段,若是昨夜二鬼,怎會如此作為?」她傍在陳青桐一側,心中本是惴惴不安、惶恐畏懼,但聽得如此動靜,反倒如吃了一顆定心丸一般,先去了一半怯意,不似先前那般駭然,心中忖道:「莫非是有人與我等一般,要在此投宿嗎?只是既用上了這『投石問路』的手法,鬼鬼祟祟,想必不是什麼好人,若非汪洋大盜,也是雞鳴狗竊之徒。」思忖如是,料定是「人」而非「鬼」,身上寒意頓去。

陳青桐方要說話,聽得大門處有人道:「王爺,此地看來安全,你在這裏歇息一晚,明日再想辦法不遲。」丁晴臉色一變,攀在陳青桐肩頭,俯耳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那位朝思暮想的辛姑娘來了。」陳青桐頗為尷尬,低聲道:「你又胡說了。昔日的金簪子我也還給她了,你還不信我么?她是我的仇人,即便舊怨化解,也已成陌路,就算是再進一步,也只當得尋常朋友,和你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是萬萬不一樣的。」

丁晴見他急得面色通紅,不覺噗哧一笑,道:「開玩笑罷了,何必當真?真是個書獃子。」一張俏臉貼在他的胸口,喃喃道:「你對我的一番情意,我自是懂得的。」陳青桐藉著窗外雪色返照,見她櫻唇一點輕紅,鮮艷誘人,不覺心頭一動,輕輕吻了下去。丁晴大羞,微微一掙沒能掙脫,滿臉紅暈,閉着眼睛,任他輕吻。這一吻簡直天長日久,兩人抱在一起,再也不願分開。丁晴喘息已定,輕輕地道:「傻瓜,還不放開我。外面的人都進來了。」陳青桐一愕,透過縫隙望出窗外,但見一個肥碩的身子搖搖擺擺走了進來,果真是宗王爺完顏烏蒙。

辛瑛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面,不過幾步,便左右張望。辛瑛回頭道:「王爺,你怎麼了?」完顏烏蒙顫聲道:「愛妃,這就是甘家大院么?聽說這裏不太乾淨,有,有惡鬼作祟。」辛瑛冷笑道:「心中無鬼,世間自然無鬼,不用擔憂。」完顏烏蒙訕訕一笑,道:「是,是,愛妃說得有理,我雖然落難,好歹也是龍子龍孫,自有天兵天將護佑,便是鬼來了,我也不怕他。」

丁晴低聲冷笑道:「如此吹牛,好不害臊。若是你們見着瘋顛之鬼與白衣女鬼,只怕瞬間便要昏厥。」

但見辛瑛引着他先往東首廂房走去,豈知屋門已被蟬吟老人鎖上,只得往西廂來。陳青桐與丁晴屏氣凝息,靜靜不動。辛瑛在門外奇道:「舊主人離去之時,為何將兩邊屋子都鎖上了?」只好引著完顏烏蒙往牆邊一所小屋走去,推開門,道:「還好這裏還有空地。王爺,你暫且在這裏歇息。我見南邊有一間倉房,我自去那裏安頓。」

完顏烏蒙拉着她的手不肯鬆開,道:「落難之時,方見人心真偽,愛妃,你…你今晚可能陪我?」

辛瑛眉頭微蹙,抽出手來,道:「王爺,昔日我入王府時,便已說過,要為父親、兄長守孝三年。這三年之內,斷不可與你同房。」面色決絕,轉身離開。完顏烏蒙望着她的背影,落寞之極,只好一人進了小屋。

但就愛你辛瑛來到南邊倉房之前,扭頭觀看,忽然倏的竄出大門,不知所蹤。陳青桐與丁晴面面相覷,暗道:「她鬼鬼祟祟,究竟作甚?」二人雖然厭惡完顏烏蒙,料想他或因完顏玉真之事受到朝廷緝捕倉促出逃,為辛瑛所引來到甘家鏢院藏身,但終究比那瘋顛之鬼與白衣女鬼在此作祟胡鬧的要好,於是任由他在貼牆小屋安歇。

孰料二人方才寬心,又聽得有人唱道:「諸靈聽真,我自懺悔。」丁晴道:「不好,那瘋顛之鬼又回來了!」陳青桐抱她入懷,低聲道:「晴兒不怕,無論怎樣,我都在你身邊。」心中卻是詫異無比,以為今晚天氣爽朗,又多了個完顏烏蒙在此,四個陽間的大活人,陽氣更濃,為何那瘋顛之鬼猶自不俱,還敢飄然而至?

他正胡思亂想,但見小屋木門大開,完顏烏台出來,罵道:「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本王在此休息,為何念稀奇古怪、陰惻莫名的祭文?」

丁晴嘆道:「分明是他自己不知死活,偏偏要往惡鬼的爪牙上撞去,只怕是活到頭了。」見陳青桐似乎有些焦慮,略一思忖,已然窺破得他的心思,嘆道:「青桐哥哥,你究是菩薩心腸,不忍心見他這般隕命,有意相救,是也不是?」

陳青桐點頭道:「他肥胖笨拙,遇着瘋顛之鬼,哪有逃脫的本領?」只覺得一隻手臂被丁晴牢牢抱着,但見丁晴眉頭微蹙,滿目憂慮,愁道:「完顏烏蒙不是什麼好人,素來作威作福、為非做歹,即便不惡貫忙應,他日也不得好下場。就算他真的死在了惡鬼手中,那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合該他的報應。你若去救他,豈不是『救惡便是縱惡,縱惡便是作惡』?況且他死了大快人心,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斷,叫我如何是好?」

陳青桐聽她說得有理,抱了她一抱,點頭低聲道:「不錯,他是中山狼,我卻不是什麼迂腐南郭。」

只聽啊呀兩聲,二人心中一驚,往縫隙中一望。原來是瘋顛之鬼與宗王爺乍一逢面,各自嚇一大跳,掩面抱頭,反向奔開。完顏烏蒙奔不過數步,踩着地上冰雪,撲通滑倒,仰面跌個筆直,半天爬不起來。瘋顛之鬼亦然蹦蹦跳跳,搖搖擺擺地往暗處逃去,口中尖叫道:「我那三魂晃悠悠,如今七魄哪裏尋?嚇死我也,嚇死我也。」

丁晴見狀,噗哧一笑,道:「鬼也會怕人么?莫非他不是鬼?」兩人躲在暗處大樂。那完顏烏蒙只覺一股寒意瞬間滲透五臟六腑,全身血液幾乎瞬間凝結,待過得小半日,好容易緩過神來,大著膽子睜眼四下打量,卻不見得先前那瘋顛之鬼的蹤跡,顫顫巍巍立起身來,擦拭額頭的冷汗,道:「星辰璀璨,哪裏會有什麼陰鬼?」他本是好色之徒,逃亡之時惶惶不可終日,此刻在甘家鏢院歇息,暫且有了棲身之所,心中淫念又生。他被瘋顛之鬼騷擾,夜半時分反倒精神倍增,再難入睡,於是躡手躡腳往南邊倉房走去,近得跟前,又搜尋得一根樹枝,悄悄撥弄窗戶,便欲往裏細細窺探。

丁晴眉頭微蹙,哼道:「不想此賊好色如是,也虧他危難之時,還想着偷香竊玉之事。」只見窗戶既高,完顏烏蒙身材矮胖,踮足翹首,費力不已,便搬來一塊石頭,墊在台下,陳青桐見他站在石上,舉止猥瑣,低聲怒道:「他貴為金國王爺,全然不顧身份,干此下三濫的行徑!」丁晴扁扁嘴,道:「正是,卑賤之極。」驀然道:「青桐哥哥,那瘋顛之鬼既不出來,又不吟唱,莫非果真被他嚇昏了過去?」陳青桐見完顏烏蒙只累得氣喘噓噓,冷笑道:「辛瑛脾性暴躁,幸好她莫名奇妙地出去了,否則完顏烏蒙若被發覺,只怕早被她一頓暴毆。」

完顏烏蒙正在忙碌,聽得後面有人哼道:「你這麼笨,可要我來幫忙?」完顏烏蒙不及回頭,道:「胡說什麼?如此之事,怎可讓人幫忙?真是可笑之極。」驀然一驚:「這院中如何還有旁人?且是個老嫗陰惻之聲。」

陳青桐與丁晴倚靠窗楣而立,見得白衣女鬼飄然而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宗王爺身後,丁晴見了,顫聲道:「他他報應來得好快。」陳青桐見完顏烏蒙體若篩糠,狀若扯線的木偶,分明也對背後異樣有所察覺,道:「他生性貪婪暴戾,若被白衣女鬼引入碧落黃泉,只怕到了地府,十殿閻王爺公斷清明,想必也對他厭惡不已。」就看完顏烏蒙猛然從石上躍下,亦不站起,就勢往地上一滾,貼著牆壁,大駭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其實他正對着白衣女鬼,只覺此人面色蒼白,恍惚金紙,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已然驚嚇得黃白之物齊冒,待再看清她手中的小小招魂幡,更是大駭不已。招魂幡上垂懸一條紙帶,上面隱約有些文字,陳青桐與丁晴相距甚遠,看不清楚,只聽得完顏烏蒙顫顫巍巍地念道什麼「洗衣院」、「多福娘娘」、「皇妃」及「帝姬怨魂」云云,其餘的便再也聞不得了。

白衣女鬼距他三尺,歇下步來,森然道:「你是誰?」

完顏烏蒙深吸一氣,厲聲道:「我我乃是大金國的宗王爺,你若是人物,還不下跪?」他說着狠話,但語音顫抖,顯見畏懼得緊。陳青桐與丁晴見他身處厄難之中,還要擺王爺威風,不覺面面相覷,暗道此人實在是不可救藥。

白衣女鬼冷笑道:「你年歲多大?」

完顏烏蒙不知她究竟是何用意,也不敢故意隱瞞,道:「本王今年五十有二。」

白衣女鬼道:「如此說來,當年徽、欽二帝被擄之時,你也正值血氣方剛、精力充沛,是不是?」完顏烏蒙嚇得魂飛天外,結結巴巴地道:「不錯,本王乃是祁陽侯的三等爵位。」白衣女鬼冷森森地道:「那麼金狗攻進汴梁,擄我皇帝,殺我百姓,害我姐妹,你也統統都有份,是不是?——你名下分了多少『戰利品』?」

完顏烏蒙抖抖索索地道:「不多,不多!女子五十,綾羅綢緞十車,奴僕六十名!」

白衣女鬼又道:「嗯,還算不錯,說明你戰功一般,當不如攻城略地所得封賞更多,是不是?我只是好奇,五十名美貌女子,你能應付得過來么?卻不知她們怎樣?可還令你滿意?」完顏烏蒙道:「如何應付不過來?我每夜選十人,大享其樂。這些女子雖從汴梁奪來,但昔日乃宋朝的皇帝從江南之地選秀而得,個個都是水靈靈、嬌滴滴的,無論如花的相貌、曼妙的身段,皆比女真婦人強上許多,委實讓人銷魂。可惜中間有幾個委實是倔強得緊,無論怎樣逼迫,俱不肯老老實實地順從於我。他奶奶的,本王一氣之下,便將她們手足分開綁縛,日夜糟蹋羞辱。後來又殺了幾人,如此一來,余者方識時務,甘願臣服於我腳下。」他想起當年往事,卻渾然忘了他此刻正身處險境,脖子洗得白白凈凈,正湊在人家刀口之下,竟是愈說愈得意,想起當年那些宋朝美人的風姿玉容、嬌吟羞媚,不覺心中騰的升起一股慾火,卻也懊惱萬分,心道:「老子為求江南之主,苦盡心思,籌劃計謀,欲從完顏博烈下手,慢慢翦除完顏烏台與濟南侯的勢力,不想最後還是功虧一簣,卻被完顏玉真那臭丫頭逃了回去,拖延幾日,竟在朝廷參我一本,削爵治罪。便連『竹蘆雙怪』見勢不妙,也舍我離去,從此不知所蹤。我今日落得如此的下場,狼狽之極,那江南的無數美女,也不知何日才能復得?」

陳青桐藏在窗后,聽得他一人一鬼之間的言語,想起當日書上所讀之事,勃然怒道:「不想當日摧殘宋室無辜婦女他也有份!果真是罪大惡極,不可寬恕!晴兒,我聽你的話,說什麼也不去救他,讓他快受報應!」丁晴見他咬牙切齒,不知是惦着什麼仇恨,隱約覺得外面二人所說,俱是幾十年前的舊事故典,與他這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又有何干係?疑惑之下,也不敢相問,低聲道:「好,這宗王爺是色鬼惡人,白衣女鬼若是能夠將之除去,也算得為世間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其實陳青桐所恨所惱,乃是當年「靖康國難」的一段舊事,但因此事於之大宋,實在是莫大的羞恥,於是無論正史或是野史,盡皆極力規避,理學儒家記吏史官,俱是默契一心,不肯書面具載。只是事實浩瀚彪柄,不容抹煞,豈能置若罔聞?只說北宋靖康元年、金天會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汴京終於城破,金兵攻入北宋首都開封大肆屠殺、兵火塗炭之時,共擄得后妃、帝姬三千餘人,男女宗室四千餘人,貴戚五千餘人,並挾持各類工匠約三千餘人、教坊三千餘人,自民間擄掠美女無數,此外尚有大臣、宗室家屬數千人一併押向五國城中。彼時金國兩個帶兵的元帥,左元帥粘罕,居於汴京城西南青城右副元帥斡離不,住在汴梁城東北五里的劉家寺,二人皆粗蠻好色、兇殘暴戾之徒,但凡女俘,盡皆集中於這兩處。

金天會五年二月,《開封府狀》記載,已納女俘一萬一千六百三十五名,其中帝姬二十一人,皆是徽宗親生之女。徽宗有女二十六人,其中早夭四人,最小之女方足滿月,北行時流離顛沛,最終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余者如柔福帝姬,言曰:「柔福帝姬,十七歲,即多富、嬛嬛」。由城破日,劫難始降,至天會五年四月一日,伴徽、欽二帝北行,其間女俘饑寒交迫,又被看護金兵肆意姦淫侮辱,手段變謔殘暴,死亡極多,屍骸累於路旁,不及掩埋。帝姬身份高貴、氣質優雅,貌美婀娜,更是群狼口中美食,金賊剝其衣裳,時時強與之交媾,極盡禽獸之事,摧殘之下,帝花莫不顏色憔悴,早早凋謝。若《南征錄匯》詳載:「(二月)二十日,信王婦自盡於青城寨,各寨婦女死亡相繼。」「(二月)二十四日,儀福帝姬病,令歸壽聖院。」隨後死亡,年方不過十七。「(二月)二十五日,仁福帝姬薨於劉家寺。」年方稍遜,不過十六。「(二月)二十八日,賢福帝姬薨於劉家寺。」

又《青宮譯語》載:「天會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午,國相左副元帥、皇子右副元帥命成棣隨珍珠大王、千戶國碌、千戶阿替紀押宋韋妃、邢妃、朱妃、富金嬛嬛兩帝姬、相國王趙梃、建安王趙楧等先至上京。」珍珠大王者,即金軍大元帥宗翰的長子,宋韋妃為康王之母,邢妃為康王之妻、朱妃為鄆王之妻、富金嬛嬛兩帝姬俱是康王之妹。宋韋妃年老色衰,不為金兵中意,其餘女色,盡皆難以倖免,若「二十九日,邢朱二妃、二帝姬以墮馬損胎不能行。」姦淫二月有餘,皆懷身孕。金人亦然為之美女爭風吃醋,不惜拼刀搏搶、血刃手足。如三月四日,眾俘於津滑縣間渡過黃河,其「萬戶蓋天大王迎侯,見國祿與嬛嬛帝姬同馬,殺國碌,棄屍於河,欲挈嬛嬛去,王以奉詔入京語之,乃隨行。」蓋天大王不僅橫刀奪愛,且逼迫康王趙構之妻邢妃,強暴姦淫,過湯陰縣時,邢妃欲自盡,為人所救,不得死。

陳青桐雖為大宋子民,對前朝的徽、欽二宗絕無惋惜,以二帝貪逸好色,寵幸奸佞,誤國誤民,便被金人捉去,死在五國城,那也是善惡報應,怨不得別人,「只是多少婦女何其冤枉,被那許多的狼子狗賊凌辱欺侮,按於床榻,號動徹天,竟無人能救。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無窮苦楚,皆是那兩個狗皇帝所賜,還有禽獸金賊,各俱千刀萬剮,也不能解恨。」所以後來他聽人說起,道那徽宗活活被凍死,屍身扔入炕中壓榨燈油;欽宗在馬上被人射死,唏噓之餘,竟有說不出的痛快,但轉念一想,心中也還是不禁隱隱惻然。

完顏烏蒙昏聵無比,畢竟不是笨蛋,他說道得意之處,偷眼瞥去,頓時一個身子若被寒霜冰凍堪堪凝結了一般,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得了。那白衣女鬼手揚招魂幡,任其在風中自由舞動,臉色鐵青,更添幾分慘淡神氣,說不說話,倒比她陰惻惻地說上十句、一百句、一千句的狠話還要讓人幸悸惶恐。完顏烏蒙站立不得,逃走不能,這番煎熬若在第八層地獄一般,苦不堪言,又過得稍時,見那白衣女鬼半白華髮隨風飄灑,落下之時,便似有魍魎氣息吐納,心中瞬間顫巍抖索,再也按耐不得,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究竟是人是鬼?」言罷,驀然好生後悔,暗道:「她說與不說,皆得自便,好歹如此僵持,雖然難受,畢竟不傷性命。所謂好死不如賴活着,我一言二語不慎,要是惹惱了她,將那嚇人的招魂物什打下,豈非就將我性命取去了?」

他暗暗揣測,聽得白衣女鬼嘴唇微張,彷彿吐出一個字來,機伶伶地到了一個寒戰,拱手道:「是,是,大仙請講,本王,小人洗耳恭聽。」

那白衣女鬼喟然一嘆,明明朝着另外一個方向,但在這位落勢的宗王爺察來,雙頰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股陰風鬼息,透骨三分,似附骨之蛆,驅之不散,聽她道:「我是人是鬼,你聽我細細說來,只是羅嗦嘮叨了一些,只怕你沒有耐性聽完。」

完顏烏蒙聞言大喜,道:「仙姑奶奶說哪裏話來着,我最是歡喜聽那老長的故事,自幼由此嗜好,便是老了,依舊不變。您慢慢說,就是講上叄天叄夜,我也能夠欣然聽得,決不嫌長。」

窗內陳青桐與丁晴相顧一笑,暗道:「他只盼著面前的女鬼敘述盎然,忘了取他的性命,自然是恨不得她的故事極其冗長,好似綿綿春水,永不斷落。只是鬼怪畏懼白晝,待到得天明,無論是紅日當空,還是白雪皚皚,想必他都是要鼓足氣力拚命奔逃的。出了甘家鏢院的大門,哪怕被官府捉去,治將一個『劫持民女、謀害同僚,窺覷兵權、危害社稷』的大罪,尚能另想他法,上下打點,尋思開脫,也比莫名奇妙地死於白衣女鬼的幡下要強上千百倍。」

那白衣女鬼冷笑道:「倒不會如此長久。」完顏烏蒙愕然一怔,心道:「那可是糟糕之極了,我說什麼也要拖延時刻。」白衣女鬼搖動招魂幡,幽幽道:「城破之時,我在宮中四處尋覓藏匿之所,與另外一位宮女藏於御花園的一口枯井之中,井枯乾燥,可容三四人,原可無恙。」她說出第一句話,便似晴天霹靂一般,正砸在完顏烏蒙頭頂,叫苦不迭:「原來你是汴梁的宮女?莫非,莫非——」

他驚疑不定,聽白衣女鬼又道:「偏偏其中一個宮女受不住枯井中的潮濕悶臭之味,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就嚷着要上去。上有金兵搜索,聽得井中呼喊,且是女子的聲音,自然大是歡喜,果真不遺餘力地將她拉上,未及立足地面,便攔腰抱起,按在地上,除衣剝裙,肆意輪姦。我因此曝露行蹤,被他們捉拿,與那宮女一般,被三人粗魯姦污,直是死去活來,苦守十五年的貞操,須臾之間,灰飛煙滅。」她語氣平淡,依舊陰惻,但是聽在旁人耳中,好比冰下烈火,是熊熊燃燒的無限憤怒。

完顏烏蒙額頭不覺冷汗涔涔,掂起袖口輕輕擦拭,顫聲道:「這些禽獸,委實可惡。」白衣女鬼冷森森地道:「我們是受害人,罵得再厲害也理所當然;他們卻是你金國的驍勇兵卒!」完顏烏蒙滿頭大汗,急忙賠笑道:「姑奶奶說的是,我,我罵不得。」

白衣女鬼嘆道:「按理說,你是不該罵他們的,可是他們雖是金國皇帝的屬下,那也是禽獸無異,罵罵禽獸,有何不可?」完顏烏蒙瞠目結舌,慌忙應道:「是,是,他們都是禽獸,正該罵,正該罵!」

白衣女鬼長袖飄起,有意無意之間,從其面前拂過,頓時嚇得這位宗王爺縮頭縮頸。他本來體胖,此刻更如一隻烏龜,肥嘟嘟的頭顱幾乎要陷進殼裏,聽得她繼續說道:「你不是也得了五十人么?你與那幾個金兵無二,禍害了多少我的姐妹的清白!?」完顏烏蒙嚇得魂飛魄散,連連道:「是,是,姑奶奶說罵得就罵得,若是罵不得,那就一定罵不得,一切聽姑奶奶的意思就是了。」白衣女鬼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你倒乖巧。」

白衣女鬼又道:「那時我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身子單薄得緊,被豺狼如此折騰,哪裏經受得住,只覺得衣裳被他們褪盡,竟然一條小布條兒也沒有留下,心中又羞又駭,恨不得即刻死去便了,可是那時手腳皆動彈不得,就要求死,也萬萬不能。」

她平平淡淡地說話,完顏烏蒙駭然之餘,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往她窺覷,只待她稍有指示,自己便即刻響應,決計不敢拖延得片刻。

那白衣女鬼又接着道:「這幾個金狗沒有絲毫的憐香惜玉之心,辣手摧花,實在可惡。你說可惡不可惡?」完顏烏蒙連連點頭,如小雞啄米一般,道:「可惡,可惡,真是可惡之極。」白衣女鬼冷笑道:「你這話言不由衷。不過你雖然口是心非,但既說了這幾個字,我心裏也有幾分痛快,便不與你計較了。」

完顏烏蒙如蒙大赦,喜道:「多謝姑奶奶垂憫,您老人家果然是菩薩心腸。我,我若是安然返家,定然給您老人家立上供奉牌位,每日早晚兩炷香,決不懈怠。」白衣女鬼森然道:「人有三餐,鬼卻只得兩頓?」完顏烏蒙猛地打了自己一個大大的耳刮子,急忙改口道:「是我說錯了,該是早中晚的三炷香,奶奶不要生氣才是。」白衣女鬼道:「你這王爺倒還有些良心?」陳青桐與丁晴聽得巴掌之聲響亮,暗暗好笑,以為這宗王爺為了保全性命,對女鬼極盡殷勤奉承,便是拍打自己,此刻也不敢玩弄投機取巧的什麼花樣本事。

白衣女鬼道:「待我醒來,身上只有一件皮裘遮掩,與另外那位宮女被放在馬車之上,往金兵大營押去。我自知一旦被送入其中,便是入了妓營娼寨,從此更是不見天日,但身上沒有絲毫氣力,半分動彈不得。那位宮女猶然呻吟,兩腿之間鮮血凝結,似乎因豺狼力猛,竟活活將她被撕裂了。我恨她不能忍耐騷臭,害了自己,又害了我和另外兩個姐妹,心中憤恨之極,也不去理她,唉!後來想想,理她也無用,我不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嗎?結果到了金兵大營,先是當官為將地出來挑選了一些,再分給手下的兵卒,我被一個百夫長看中,拖入他的帳篷,此人乃是野人,我,我便不說了,你也該猜得。那個宮女被幾個金兵抬走,哭泣哀求,終究無人能救。第二日,我被百夫長抱上馬匹出帳巡遊,卻在營外野地看見了她的屍身,凄慘無比,正如那句老話:來也赤條條,去也赤條條。」

丁晴訝然不語,低聲道:「不想當年金兵南侵,奪了金銀財寶、半壁江山不說,還做下了如此造孽之事。」陳青桐牙關緊咬,道:「鬥來鬥去,百姓婦孺才真是最大的受害者。」

完顏烏蒙見白衣女鬼講及自己的悲慘際遇之時,依舊語氣平淡,聲調緩和,不揚不跳,神情眉目,不見絲毫的憤怒與哀切,心中疑惑之餘,反倒陡然生出了無窮的恐懼,不覺顫聲道:「姑奶奶,你你不肯安心歇息,莫非要回來尋仇么?」白衣女詭異一笑,卻答非所問,言他道:「我昔日住在上京城內,後來完顏亮殺掉金世宗,自己做了皇帝,又聽諫遷都於此,原來所在,反倒冷冷清清,竟尋不得什麼人了。」

完顏烏蒙忖道:「尋人?她要尋什麼人?是過往仇家嗎?」

只聽那白衣女鬼續道:「於是我便帶着這招魂幡,悄悄地跟了來。你若問我家,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只從這甘家鏢院過去不久,轉過幾條弄巷衚衕,有個死人墳墓就是了。」

完顏烏蒙聞言,只覺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底,全身頓時麻痹,身子再也動彈不得,心道:「她住在死人墳墓裏面,卻趁夜出來尋釁,定是心中仇恨未泯、要尋仇人報復了。怪哉,多年來,便沒有人行善濟苦,為她做場法事,好好地超度她么?她要是早早投胎轉世,此刻又怎會惡巴巴地在此出現在這裏?」

他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得白衣女鬼又道:「我來了之後,始終追逐那瘋瘋顛顛的討厭傢伙。他在城東劉家塘出現,我便追到劉家塘,結果將劉家塘的族人嚇壞了;他繞到城南雲錦園,我也趕到雲錦園,結果又將雲錦園的花草雜役嚇傻了;他轉往城北科舉廟,我雖不讀什麼書,緊緊跟隨,卻把裏面的幾位老先生嚇死了過去,如今想來,猶自內疚。」幽幽一嘆,道:「最後不知為何,被他看中了這甘家鏢院,說正是朗誦陰魂祭文的絕妙所在,我勸他不聽,攔他不得,阻他不能,遂無可奈何之下,再度尾行,以為主人既然是江湖跑鏢護寶之輩,膽氣必然過人,不想才過得幾日,他們又驚嚇過度,收拾金銀細軟,攜老提幼,眨眼逃得乾乾淨淨。」話音甫落,眼中似乎有寒芒閃爍,冷冷道:「我這般辛苦,你說為了什麼?」

完顏烏蒙頓時肝膽俱裂,心道:「完了,完了,她從上京跟隨而來,不畏顛沛辛苦,定然是要復仇的了!我是金國的王爺,也曾納五十位汴梁美人,肆意強暴污辱,還親手殺了幾人以示威,這等罪孽,她豈能漠視不理?此刻天色遠未大亮,還該想個什麼法子,誘她繼續說話才是。只是,只是——」他不是一個機伶剔透的人,情急之下,苦苦思忖,竟然想不得變通拖延的法子,不覺捶胸頓足,一氣凝於胸口,眼前一黑,幾乎摔倒。便在此時,他腦中驀然閃過一念:「她若來取我性命,我不可若小兔兒一般默默等死,定要拚命抵擋,但我若昏倒不醒,豈非失去反抗之力,任由她吃着我這鮮活的血肉,大快朵頤麽?萬萬不可!萬萬不可!」思忖是如,身體陡然生出少許氣力,勉強支撐,貼牆站定。

他緊張之下,口舌不聽使喚,本欲說話壯膽,但牙齒偏偏不聽使喚,卻將自己的舌頭咬破了,頓時一絲鮮血從嘴角滲透出來,好不疼痛。說來也怪,他被這一陣疼痛刺激,蒙沌麻痹之狀大有改觀,便是雙足也有了一些氣力。當下忖道:「我跑得幾步,但萬萬不可輕易動彈,她既是鬼,身法速度遠遠勝過於我,較量下來,那是沒有絲毫的勝算。」

若是一人被刀架著脖子,初時都有求生之心,但要是耽擱拖延的時刻久了,心神疲憊,氣衰血邁,則精神之上,如崩緊之弦,難以再承受稍稍一彈一撥之力,要麼轟然倒塌,萎糜泄氣,任由敵人怎樣處置,也願意反抗分毫,一切皆聽「天命」;要麼就勃然爆發,陡然之間,起身反抗,管他什麼刀劍劍戟、斧鉞鈎叉一股腦地戳來,也都不怕了,腦中唯一的念頭,便是能得生最好,若是不能活,想法設法,也要與敵人同歸於盡,就是不能共同赴死,也要給之重創,以為代價。完顏烏蒙站立得久了,見白衣女鬼搖晃着那招魂幡,只是不住地把他打量,神情淡然,看不出些許喜怒哀樂,心中不由畏懼,本來活絡的身體四肢又漸漸麻痹。他想:「這女鬼不說殺我,也不說放我,她究竟是何等打算?」終於按耐不住,顫聲道:「姑奶奶,你你要怎樣處置本王?」

白衣女鬼頭顱微微傾斜,若有所思,道:「是呀,我也為難得緊,不殺你吧,卻是將到嘴的鴨子又跑了;殺了你罷,他必定要來阻攔。」說到這裏,她似乎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微微一笑,頷首道:「昔日都是我追他逃,今日何不反逆行之,讓他也嘗嘗阻攔不得的苦楚?妙哉,妙哉!」似是打定了主意,尖聲道:「你這什麼王爺的,小心了,我這就要取你的性命。」

完顏烏蒙啊呀慘叫一聲,拔腿便往場中逃去,大呼救命。他本欲奔往大門,但情急慌亂之下,一時竟看不得大門在哪裏,心中更是駭然,顫聲叫道:「這是鬼打牆了!叫我迷惑方向,不能逃脫。」他跑得其實不慢,只是三兩步就被白衣女鬼趕到了背後,只聽耳邊幽幽一嘆,招魂幡便往下用力砸下。完顏烏蒙聽得風響,回頭一瞥之下,不禁唬嚇得屁滾尿流,眼看幡竿離自己不過數尺,噗通一聲,筋軟骨酥,跌倒在地,嘆道:「罷了,罷了,我今日要在這裏歸天了!」

他閉目等死,聽得噹啷一聲,以為被招魂幡打中,收攝魂魄,不料並無大礙,不覺驚懼不定,睜開一隻眼睛,卻見那幡竿被一柄半截的鐵矛架住,於是大喜過望,顫聲道:「神仙救我!」往執矛的那人看去,頓時魂飛魄散,又一泡尿撒在了褲子上,苦道:「一個白衣女鬼已然要命,如何那峨冠高帽的惡鬼又回來了?是了,人言二虎奪食,我是鮮活的血肉,他們二鬼自然也要搶奪了。」

陳青桐與丁晴看得真切,也是滿臉驚愕,面面相覷,咦道:「他為何阻攔?」

白衣女鬼見招魂幡被瘋顛之鬼架住,若在意料之中,也不驚慌,只是冷冷地道:「你不逃了么?」那瘋顛之鬼嘆道:「我若是不念誦超度群靈的祭文,躲你作甚?」一看完顏烏蒙,見他駭然之下,小眼圓睜,張口結舌,冷冷笑了一聲道:「此人不過混帳一個,殺他無益,還是放過他吧!」此言一出,聽在完顏烏蒙的耳中,更甚音律之美,好比天賴之音,又是救命的稻草,晃晃悠悠之間,決計不肯放手,心道:「天見可憐,降下他一個救命的好鬼來了。」慌忙哀求道:「是,是,我這人除了好吃懶做、貪財好色,實在一無是處,請姑奶奶聽了這位神仙爺爺的話,饒我一條狗命吧?」

白衣女鬼瞥他一眼,滿目儘是不屑,也不再看他,只對那瘋顛之鬼說道:「你要我放他?哼!你躲了我許久,舊怨未除,又添新恨,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你說放他,我偏偏不樂意放他!」瘋顛之鬼嘆道:「我滿手血腥,罪孽極重,你一身清白,又何必與我賭氣,添上人命惡債?彭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日後歸天,要麼到那西方極樂世界享福,要麼喝孟婆一碗黃泉湯,安安樂樂投胎當人,豈不比我好上成千上萬倍?」

陳青桐與丁晴暗暗詫異,相顧道:「原來他二人不是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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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仗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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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章 凄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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