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三十六

月朗星疏的夜晚。

宋春林對於盧鳳鳴的負款出逃和黃鴻濤的受傷深深自責,人也顯得蒼老了許多。

他無心打理生意,委託李敬堯兼管着,自己則抽出更多的時間在家陪伴着癱瘓的妻子鍾苑瓊。

保姆覃姨老家有事,請了幾天假;女兒這段時間接手的案子多,還得兼顧受傷的黃鴻濤;寶貝兒子呢?掐頭蒼蠅似的,老不沾家。

宋春林反而覺著這正是老兩口好好獃在一起的難得機會,過一過幾十年來早已過不上的「二人世界」。他連鐘點工也不請,在家當上了妻子的全職先生,悉心打理著妻子,甚至為她下廚,為她洗衣,樂此不疲。

吃過晚飯,他將妻子推到二樓陽台。

寬敞的二樓陽枱佈置得很是溫馨。

精巧結實的葡萄架上攀滿了精心栽培的巨峰葡萄,葉兒嫩綠嫩綠的,葉把間,掛滿了如珍珠般的小葡萄串兒。千年老樹蔸雕琢成的茶几,古香古色,隨意地卧於葡萄架下。牆邊,插著電插頭的電茶壺「咕嘟咕嘟」地燒着沏茶水。

宋春林為妻子沏了一杯鐵觀音:「今晚月色不錯。」

鍾苑瓊看了一眼杯中茶水:「茶色也不錯。」

「哈哈,苑瓊,怎麼我們越來越有點『相敬如賓』了?」

鍾苑瓊看着丈夫笑了笑:「相敬如賓有什麼不好?」

「是呀,年紀大了,激情消退了,相敬如賓也是不錯的境界。」

「老宋呀,最近你瘦了。」

「經過這麼多事情,我也想通了。要不我們把公司盤出去,我時刻陪着你,舒舒服服在家養老?」

「行呀。不過,我擔心我們那寶貝兒子,什麼時候才成個氣候!」

「慢慢來吧,逼他,只有把他逼向反面。」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誰呀?」宋春林看了鍾苑瓊一眼,走出廳去。

「抄煤氣表的。」

毫無防備的宋春林打開了房門。

突然,一個遭蒙面人闖了進來。他關上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住了宋春林的脖子,將他逼到了鍾苑瓊的房間:「別做聲,我不想傷害你們。」

「你、你要幹什麼?」鍾苑瓊慌亂中緊跟着將輪椅搖進自己的房中。

蒙面人壓低嗓子:「別過來,別做聲!我再次警告你們,我不想傷害任何人,只想要點錢用用。」

「我們無冤無仇,我想你也不會亂來。」

「無冤無仇?」蒙面人顯然激動起來,情緒很燥狂,「姓宋的!今天你交出五十萬,我們就算是扯平了。否則的話,哼哼!」

「我行正坐得正,休想要挾我!」

「好一個行得正坐得正的偽君子!」蒙面人轉向鍾苑瓊,「宋太太,正是你這位行得正坐得正的老公背叛了你。他嫌你殘廢,沒能滿足他的獸慾,竟然和有夫之婦趙莫玉……連我都說不出嘴!姓宋的,今天你不答應,我就將你的醜事公佈在網上!」

宋春林大驚:「別,我們有話好商量。」

這時,輪椅上的鐘苑瓊開口了,她出奇的冷靜:「你說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告訴你,我已原諒了丈夫,沒有什麼可隱瞞的。」

「你胡說!你的妒火在燃燒,你的心在滴血。」

這時鐘苑瓊向宋春林使了個眼色,宋春林趁機拿下話筒,悄悄撥了110。

宋春林故意大聲說道:「這裏是南國風情十七棟二樓,隔一棟就是門衛室。五十萬我可以給你,你別亂來。」

電話里隱隱約約傳來詢問聲:「你那裏發什麼事情了?」

蒙面人聽見了!

他惱羞成怒:「姓宋的,你竟敢報警!」說完操起早就備好的茶木棒向宋春林敲去。

鍾苑瓊奮不顧身,搖輪椅擋住宋春林,被茶木棒擊中頭部,血流如柱,昏倒在地。就在她倒下的那一刻,想扶住桌子的手帶落了餅乾盒。

鮮血,染紅了餅乾盒上胖嘟嘟小男孩滿臉的天真無邪。

宋春林震怒了,就在蒙面人舉著茶森棒朝向他時,他不顧一切地撲向蒙面人,奪下了茶木棒子。

蒙面人害怕了,轉身拉開房門,倉惶逃走。

警方趕到,將鍾苑瓊送往醫院,可是鍾苑瓊已在途中死於非命。

宋春林撫摸著妻子漸漸冰涼的身體,陷入深深的悲痛和自責之中。

警方向宋春林了解案件發生的前後情況后,初步將趙莫玉的丈夫唐建忠列為重點嫌疑對象。

闖過「死人洞」的趙莫玉如同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出院后整個人都變了。她整天整宿呆在玩飾店內,神情木然,誰也不知道她想些什麼。

白天的生意主要由老杈和金彪輪流幫着打理,晚上趙莫玉守店面。

這天深夜,趙莫玉懶洋洋的剛想關門,唐建忠突然闖進店裏,他似乎有些驚魂未定。

趙莫玉面容獃滯,目無表情:「你找誰?我要關門了。」

「老婆你怎麼啦?受了什麼刺激?人都胡塗了。我是你老公!」

「老公?我還有老公?」

唐建忠閃身進店,關了店門:「老婆,我有要緊事和你商量。」

趙莫玉獃獃地看着丈夫:「哦,你還是我老公。我也有要緊事,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唐建忠看了看店門外:「我先說。莫玉,我是從你那兒拿走了一節牛角,我想還給你。」

「能知錯改正,好哇。拿來。」

「我手頭有點緊,要不……你給我十萬?」

趙莫玉一聽「十萬」,受了刺激,雙目圓睜,發怒了:「你搶錢哪!」

「喊什麼喊!同不同意,快說。」

良久,趙莫玉漸漸從憤怒變為凄楚,她搖了搖頭:「好,我同意。但有一個條件——離婚。」

「離就離,誰怕誰呀?快,拿錢來。」

「那好,你在這兒寫離婚協議書,我去取錢。」

「你一個人去取我不放心。離婚書等取錢回來再寫。」

他們一同去儲蓄所。

剛取到錢,唐建忠一把抓了過來,將牛角節扔給趙莫玉,威脅說:「趙莫玉,我唐建忠絕不與你離婚。我現在就出去闖天下,發了大財回來一定和你共享。你等着我!」說完一溜煙,跑了個無影無蹤。

趙莫玉恨不得將這個出爾反爾的混蛋撕碎!

回到店門,三位警察正等著。

趙莫玉被警察告知,唐建忠涉嫌殺人!

趙莫玉一五一十將剛才發生的事一古腦告訴警察。

幾天後,警察將正要化妝出逃的唐建忠捕獲,他正是殺害宋春林妻子的兇手。唐建忠交待,是盧鳳鳴對宋春林懷恨在心,加油添醋地對他說宋春林如何勾引他老婆,如何給了兩百萬給趙莫玉。

唐建忠為了敲詐宋春林,不想事情演變成一樁兇殺案。

案子破了,趙莫玉震動極大,她開始反思她的人生。

由於所有的錢款都提給了唐建忠,趙莫玉的飾品店再也運轉不起來了。她關了店門,帶着那節從唐建忠手上「買」來的牛角節和自己手中的那一節,開着車漫無目的地瞎轉。

鬼使神差,她駛向了千家峒,來到了清風寨。

聽說趙莫玉來到自己家,盤馨竹從植物園趕了回來:「乾媽,你怎麼來啦?身體都恢復了吧?」

「都好。馨竹,乾媽破產了。」趙莫玉靜靜地敘說這一切,聽得盤馨竹和盤公望是目瞪口呆。

趙莫玉噙著淚,主動將自己手上的兩節牛角交給了盤馨竹:「馨竹,從此乾媽也沒有什麼想法了,在家養老吧。這兩節牛角我交給你處理。」

盤馨竹用肉眼一判斷,愣了愣神,說道:「乾媽,兩節牛角都是假的。」

「不可能!起碼有一節是真的。」

盤馨竹指著牛角節的橫切面告訴趙莫玉:「乾媽你看,真正的牛角節橫切面一定書寫有一個瑤族特有的女書文字,你這兩節一點點刻痕都沒有。」

趙莫玉一看,果真是,兩節的橫切面光光滑滑,一點痕迹也沒有,頓時心裏涼了大半截。

心有不甘的趙莫玉想請賓教授對這兩節牛角作出一個權威性的鑒定。

盤馨竹答應了,她留下了這兩節牛角。

趙莫玉推心置腹地向盤馨竹反思了自己多年來為了所謂的瑤族同胞在千家峒的秘密寶藏,費盡心機、耍盡手段而干下的種種劣行。

她忐忑不安地轉向盤公望:「大哥,上次我到你這裏,也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我跟蹤你了,看了你那節牛角。當時自己曾有一念之差,想將牛角節偷了去。可是,大哥你的人品讓我下不去手,我想終有一天大哥為了圓全體千家峒瑤族的夢,會將手中的牛角節亮出來。」

盤公望嘴巴張了張,欲言又止。

盤馨竹驚詫了:「爸,你也有牛角節!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可是我……馨竹呀,你爺爺傳牛角節給我的時候,只留下四個字:『別惹麻煩』,所以我真不願透露出來呀。他乾媽,你骨子裏是個好人,我相信你。你這兩節牛角是真是假我分不清楚,但你現在的真心誠意,我心裏清楚得很!」

盤公望在趙莫玉坦誠的影響下,終於拿出了自己從祖先手中一代一代繼承下來的牛角節。

盤馨竹一看,肯定地認為正是整支牛角的第一節。

黃女鳳看到幾十年同床共枕的丈夫收藏了這麼久的牛角節,自己竟然渾然不知,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當家的,你究竟還有好多不肯告訴我的秘密?」

「沒有,真沒有!」盤公望信誓旦旦,「要不……我敢吃你的刀尖肉!」

「你真敢?」

「敢!」

盤馨竹和趙莫玉在一旁聽得是一頭霧水,什麼刀尖肉,聽也沒有聽過。

瑤族同胞喜歡打獵,每位獵人都會有一把長刀,其實和長矛差不多,只不過矛頭是一把短刀而已。那把刀相當鋒利,據說有獵人曾經用這種長刀獵獲過熊巴。當獵人們在山上獵獲山豬、黃猄、獐子這些大型動物后,見者有份,會扛回寨子瓜分。這時如果有陌生人進寨子,就會由獵手用長刀挑起一砣肉燒熟,遞到陌生人嘴邊。

面對明晃晃的刀,香噴噴的肉,你敢吃嗎?

敢吃,你是朋友;不敢吃,請你走人!

久而久之,「吃刀尖肉」也成了朋友間、親人間試探是否忠誠的一種方式。

黃女鳳果真拿出了長刀,從廚房裏挑出了一片豬肉。

盤公望坦然地走近妻子,張開了嘴。

心胸開闊的黃女鳳「撲哧」一笑:「你以為我真給你吃呀?」

「我吃!」想不到趙莫玉竟然張開嘴,真誠地看着黃女鳳。

一家三口對視了一下,黃女鳳果然將刀尖肉朝趙莫玉遞去。

趙莫玉毫不猶豫地一口將豬肉吃了。

黃女鳳心中充滿好奇地接過牛角,和盤馨竹一起仔細辨認出盤公望收藏的牛角節上面的女書:那是三條向左斜的線條。如果三線不交叉卻有另一條線連通第一、第二條線,是「元」字;如果三線一點也不交叉,是「三」字;如果三線中只有下兩條線交叉,是「千」字。可惜這節牛角碳化程度已相當高,三線的痕迹有點模糊,交不交叉很難分辨得出來。

母女倆琢磨了半天,還是拿捏不準。

再說到黃鴻濤阻攔盧鳳鳴出逃負傷后立即被送進醫院。由於搶救及時,不但很快脫離了生命危險,康復也很快。

在職業學校學花卉培植的山貓子聽說黃鴻濤受了重傷,趕來照顧他,一直守在黃大哥身邊。宋小娟好不容易才將山貓子勸回了學校。

宋春林看出女兒宋小娟對黃鴻濤的態度非同一般,於是與女兒做了一次深談,他認為女兒是研究生、律師,又出生在富有的家庭,與黃鴻濤可謂是「門不當,戶不對」。因此,要求女兒認真考慮,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要兒戲。

宋小娟笑了笑,沒有否認她對黃鴻濤的感情:「爸,我是律師,如果我們父女倆辯論,您老辯不過我的。」

「誰敢和你這唇槍舌劍的律師辯論啦?我只想知道,你如何能容忍這麼大的反差?」

「老爸,首先我是一個女人,能夠在他面前隨心所欲地笑,毫無顧忌地哭,莫明其妙地耍點小性子,這就是自己情感上可靠的港灣,只要有這些,足夠了。」

宋春林嘆了一口氣:「女兒,我理解你。作為女人,不管她是弱女子還是女強人,都想找到自己的情感歸屬。也許旁人認為她應當找一座碉堡,她卻喜歡一間陋室……」

「爸,陋室好哇!豈不知陋室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女兒更喜歡下面幾句:『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鴻濤雖無大學學歷,但他有很紮實的高中基礎,是個非常好學的人。與他相處,不但他自己會進步,別人也會進步。這就是魅力,人格魅力。」

「哈哈,女兒品陋室還品出道道來了。在董事長眼裏,黃鴻濤的確是敢作敢為、忠心耿耿的員工。他是你溫情的陋室,是老爸堅固的碉堡。」

黃鴻濤一出院,宋春林任命他為公司保安部經理。

那天晚上,黃鴻濤請宋小娟到咖啡廳,兩人剛在燭光下坐了下來,黃鴻濤就撐著下巴靜靜地看着宋小娟。

宋小娟被看得有些不自然:「怎麼,不認識啦?」

「奇怪,你怎麼……越看越漂亮?」

宋小娟「撲哧」一下笑了:「原先我很醜嗎?」

「也不醜……可不知,是不是大律師的臉殼殼遮住了。」

「你才發現呀?律師和美貌本來就水火不相容。法律條文和原告被告會把一張美麗的臉兒扭曲了。」宋小娟做了個歪嘴的樣子,逗得黃鴻濤哈哈大笑。

黃鴻濤拿出一把車鑰匙:「小娟,你為我墊支的賠償款兩萬八千塊,還了幾次你都不收。我想了想,乾脆,我也出兩萬八,一共五萬六,買了一輛二手海豹越野車。」

「越野車?你怎麼突然想起越野來了?」

「陪你出去旅遊呀。我想……一個彪形大漢,開着架爛越野,拉上個大美女,一路搖搖晃晃,搖進深山老林,搖進山沖旮旯。」

「這哪是去旅遊,分明是綠林匪首綁架柔弱女子!」

「說真的。小娟,我想陪你到千家峒去,那兒是我們瑤族的根。」

「好呀!想不到你挺幽默。」

「要不……開你的法拉利進山多可惜。」

「沒問題,就坐你的舊車!我們去千家峒,去尋瑤族的根……對了,聽說武尚哲他們找到了好幾節牛角,要不我們也帶那節牛角去?」

「嘻嘻,美女大律師,我正等着你這句話呢。」

「好哇!我還以為你開始有點兒幽默感了,你哪是幽默呀,你是變壞了,會下套套了!」

第二天,黃鴻濤和宋小娟開着舊越野來到千家峒。

經武尚哲和盤馨竹辨別,黃鴻濤珍藏的這節牛角是真品:長3.1厘米,上寬6.4厘米,下寬7厘米,是整支牛角的第六節。上面的女書刻很清晰,盤馨竹一看便認出是「百」字。

這時盤馨竹受女書「百」字書寫方法的啟發,十分肯定地排除了自己家那節牛角上面的女書是「元」字和「三」字的可能,認定是個「千」字。

武尚哲聯想到「千家峒」的「千」,也認為應當就是十二節牛角女書的第一個字。

於是,他們試着將所發現的七節牛角上面的「千、分、流、百、年、后、歸、」七個字反覆排列,反覆猜想。最後認為十二節牛角上刻寫的十二字女書應當是一句意思完整的話:「千家分流,五百年後,歸峒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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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家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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