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霜

第十二章 青霜

CP|W:251|H:300|A:C|U:http://file1.qidian./chapters/20102/19/1492278634021678884500000182971.jpg]]](十二)青霜

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

——王勃《滕王閣序》

狂風攜卷著紛飛的雪花,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著升騰,瀰漫蒼穹。陰山北麓又迎來了漫長的冬季。原本萬頃的碧草之上,此時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貧瘠的土地上幾株看上去弱不禁風的蕨草仍用纖弱的軀體抵禦著凜冽的寒風。太陽像一顆寶石高懸空中,萬丈光芒反射到雪地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終於,一片烏雲壓過,整個大地陷入一種半明半暗的色調之中。

「稟可汗。」營帳的門帘忽然被人掀起,只聽得屋外朔風呼號,昏暗的光線中走進一個高大的穿著貂皮長襖之人,一看便知是突厥之中的貴族。他雙手合於胸前低頭表示敬意。可汗從墊著溫暖的白色羊皮床榻上直起身,嚴肅的看著這個進來的人。「可汗,紫荀門人尚伊沄已死。紫電劍之謎將被埋沒,我們可以行動了。」說完,他卻低下頭,露出沉痛的表情道,「只是,公主她……也死了。」可汗閉上眼睛,重新靠了回去,一句話也不說。

「父王,且慢!」此時,又進來一人,正是那突厥世子。他的頭髮上沾滿了雪花,白皙的臉孔在此時顯得格外冷峻,目光卻炯炯有神。「父王,尚伊沄之死還未查明,那獨孤蘇更是不可小覷之人,我們切不可掉以輕心。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計劃稍遲一點執行也不是不可以。」

「哏,公主已死。我們突厥人難道就這麼被欺負么?!世子是不是過於冷酷了?」貴族慍怒道。

「妹妹之仇當然要報,但不是這個時候。如若魯莽行動,死的會是更多的突厥人。今後可汗又要如何面對那些失去兒子的阿爸阿媽?又要如何面對薩滿神靈?」這番話頓時另那貴族啞口無言。

「孩兒,那你看如何是好?」可汗看向自己的兒子,忽覺他已從一隻羽毛未豐的雛鷹長成了草原上雄霸天宇的獵鷹。

「父王,孩兒有一計。」

營帳外狂風咆哮,如魔鬼露出了它的青面獠牙,張牙舞爪。

我和獨孤蘇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輛剛好缺一匹馬的馬車,與那馬夫商量了許久,他才答應載我們前行。普通的馬和白鬃一比較果然遜色不少。

自從晁安走後,瀟瀟便沉默了不少,一路上只是看著沿途的風景,她的內心可能還是再怕哥哥不能原諒她。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如一個哀怨的少女,朦朦朧朧。「你和晁安那日是為何突然回來的?」我問獨孤蘇道。

「半路上,我總覺得有絲奇怪,那信和荷包雖是不假,但姐姐向來不喜歡別人替她捎信。晁安探身望去,竟發覺那六個轎夫是突厥人,才知上當。於是我們便立即趕了回來,可惜也為時已晚。」

說到這兒,我又陷入了哀痛,要不是因為我,師姐也不會喝芷纓散的。「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半晌我才回過神問道。

「去晉安府。姐姐此時要不是被宇文瑨操控利用要不就恐怕凶多吉少了。」獨孤蘇又是一臉平靜地說道。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手緊緊地攥著那個刺繡荷包,絲毫不敢放鬆。

東都自洛陽西移十八里,規模宏大,乃隋煬帝時之都城。因原洛陽城破敗不堪,故隋煬帝決定另選新址建城。史料記載隋煬帝站在北邙山上,向南遙望伊闕,但見兩山對峙,伊水中流,氣象非凡,遂說道:「此非龍門耶,自古何故不建都於此?」大臣蘇威答道:「自古非不知,以俟陛下。」次年便宣宇文愷營建東都,洛陽亦隨之發展起來。晉安府位於隋煬帝之後花園「西苑」附近。詩云:「新邑建嵩岳,雙闕臨洛陽。圭景正八表,道路均四方。碧空霜華凈,朱庭皎月光。纓佩既齊齊,鐘鼓何煌煌。」

「晉安府到——」那馬夫在車外喊道,我們三人便下了車。前方是一條筆直的大道,旁邊綠樹成蔭,盡頭則是一扇緊閉的大門,兩邊各站著一個守門的士兵。「慢,來者何人?若無要事,不得擅自踏進晉安府。」那兩個士兵上前將我和瀟瀟攔住。

「是我。」獨孤蘇走上前道。兩個士兵先是一愣而後立刻單膝下跪道:「獨孤公子駕到,冒失相迎,恕爾等無罪。」然後便起身打開了大門。

雖然心中早有了預想,但真實見到還是為之震顫了一下。只見一座碧瓦紅牆的殿宇坐落於前,其上一塊金匾高懸寫著「晉安府」三字,兩旁各有一曲徑通幽的廊道。殿宇的左前方又有一小橋流水,花木扶疏,別有情致。瀟瀟不愧是江南富甲之女,見此情景亦不足為奇。唯獨我一人駐足環顧,嘖嘖讚歎。獨孤蘇走到身旁笑道:「呵,沒想到這就把你嚇到了,這和1]西苑想比還相距甚遠呢。快走吧,我們還有正事。」

可當我們三人踏進屋中卻不見一個人,除了擺放的整整齊齊的傢具和椽梁之上的一隻籠中畫眉竟沒有一點生氣。這時,從裡屋走出一人,我們都以為是晉安郡主,回頭一看卻是一個寬臉的男子。他誠惶誠恐地疾步迎上前道:「呀,原來是獨孤公子駕到,為何也不先通知一聲,也好讓奴才準備準備。」

「阿方,郡主上哪兒去了?」獨孤蘇沉下臉道。

「這……」這個叫阿方的奴才卻低下頭露出一臉無奈的神色,許久才低聲答道,「郡主出門前說了,切不可告訴外人。」

獨孤蘇突然走上前捏住阿方的衣領,眼神比他手中的劍光還要冷,低聲道:「我是郡主的外人么?」

「啊……不是,當然不是了!公子誤會了!」阿方連連擺手,張口結舌地說道,「是……郡主去了……宇文長老那兒。」說完,他便低下頭哀嘆一聲,自己給自己了一巴掌。獨孤蘇聽到此慢慢鬆開了手,臉上陰鬱的表情像是被一片烏雲遮住。我和瀟瀟也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

正當我們一籌莫展之際,從門外走進一位穿著官服之人。那人四十齣頭,鬍子濃密,腰板挺直,衣冠整齊,一看便知是人生春風得意之時。他昂首闊步地走到獨孤蘇身邊,卻是獨孤蘇急忙行禮道:「晚輩見過盛大人。」

「唉,獨孤公子何必如此。」那人忙回禮道,眼神卻飄向了我和瀟瀟,「這兩位是……」

我和瀟瀟便走上前,獨孤蘇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奴婢,尚伊沄。這位是在路中碰到的江南晁安的妹妹瀟瀟。」一聽這話,我便沒好氣地白了獨孤蘇一眼。上回在天涯閣他沒經過我同意與四大長老說我是他妻子,今日又與這盛大人說我是他奴婢,真是一個撒謊不眨眼的傢伙。

「哦,原來是晁家之女,今日相見幸會幸會。」那盛大人一聽晁家二字便滿臉堆笑地向瀟瀟行禮道。唉,家裡有錢果然不一樣,我在心裡憤憤不平地想著,又禁不住看了獨孤蘇一眼,這傢伙也不會給我編一個好一點的身份。

「不知盛大人來晉安府有何事?」獨孤蘇問道。

「哦,差點忘了正事,年紀大了果然記性也不如從前了。」盛大人拍了拍頭笑道,「此次前來原是想找晉安郡主的,可郡主貌似不在。不過沒有關係,既然獨孤公子在,與獨孤公子說也是一樣的。」

我們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心裡揣測著,這盛大人既然是朝廷中的人,便應該與紫電劍無關。「不知是何事?」獨孤蘇笑著問道。

「哦,這隻方便和獨孤公子一人說。還請……」那盛大人忽然戛然而止,眼神掃過我、瀟瀟和仍在一旁的阿方一眼。阿方果然會看主人的眼色,立即不聲不響地退了下去,而我和瀟瀟仍故意一動不動地站著。

「既然如此,那就請盛大人到裡屋談話吧。」獨孤蘇為了我們兩個不至於太尷尬,忙領著他走了進去。殿宇中又頓時安靜了下來,外表雖是金碧輝煌,內在的卻是空蕩凄冷。只有那畫眉不亦樂乎地在鳥籠中盪著鞦韆,嘴裡還時不時冒出幾句驚人之語:「駕到!駕到!行禮!行禮!」唉,連這府中之鳥都學會了官腔。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了,仍不見任何動靜,我便走到裡屋的門外,將劍放在腳邊,靠著門垂頭喪氣地坐在了地上。忽聽得裡屋內那盛大人的聲音道:「獨孤公子,既然連郡主都已決定,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一聽這話,我的心像是被一隻手拎起,竟慢了一個節拍。

我豎起耳朵又聽到獨孤蘇的聲音,「盛大人,你不好好輔佐皇上,為何要插手我們獨孤氏的事?」「哏,眾所周知,這天下本不應該是他們李家的。獨孤氏和宇文氏兩大家族眾望所歸,為何不抓準時機呢?你父親在世時待我亦如兄弟,曾對我說過他想光復獨孤氏的心愿,卻又嘆自己已老,這夢想便只能託付於你了。獨孤公子年輕氣盛,何不與宇文氏聯手將其推翻,到時再各自分一半天下?」這番話講完,裡屋卻是不聞一絲動靜。我的身體開始不住地顫抖,沒想到獨孤蘇竟然有事瞞我。接著,終於聽到了獨孤蘇的聲音,「謝盛大人提醒,此事我會和姐姐慢慢商量。只是,不知為何會突然造訪說這些?」「因為朝中已有人察覺到了一絲端倪,說宇文瑨和突厥人勾結,而獨孤氏也逃脫不了干係。此人叫尚應衡,是當年一路追隨皇上之人,深得皇上的青睞。幸好這件事在稟奏之前就被我阻斷了,特此來相告於郡主,讓她好生提防。這尚應衡真實屬可惡,這等危險之人一定要早日剷除才可。」

不知為何,我再也剋制不住內心的怒火、悲痛和恐懼,拿起劍便一個箭步沖了出去,瀟瀟在後面叫道:「伊沄姐姐,你要上哪兒去?」而我連一句都不想回應,頭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兩旁的景物在眼前晃著,我用盡自己的力氣向前跑著,不想停下來,眼淚卻又是剋制不住地往下流。尚伊沄,為什麼你總是哭?尚伊沄,為什麼你不能堅強起來?尚伊沄,你到底在害怕什麼?我不斷地問自己,可心裡卻沒有一點回應。不知不覺,我便跑到了一個池邊,然後一頭栽倒在旁邊的草叢裡。我閉上眼睛只覺得天暈地旋,黑暗中好像看到了師傅和三師姐的面孔,然後沉沉地睡了過去……

待我醒時,暮色低垂,幾隻準備過冬的蛐蛐從我身邊搬著糧食走過。「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大家都找你找遍了。」風中傳來一個熟悉的冷冷的聲音。

我霎時立起身,抽出劍就向前刺去道:「獨孤蘇,你到底要演戲演到多久?!」

他一愣,然後靜靜地看著我,風吹起他的衣衫,白衣翩躚。

「我沒有想到你竟然也是野心勃勃之人,心裡圖謀的其實也只是光復獨孤氏。你與那宇文瑨有何不同?!」寒風中我的聲音顯得特別凄厲。

他忽然笑了笑,而後拿起手中的寶劍將它抽了出來,說道:「沒有我手中的青霜,你以為你能找得到紫電么?」

風突然打了個迴旋,吹起了我的頭髮。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這個人和他手中的寶劍,竟像是從來都不曾與他相識。青霜劍,原為漢高祖劉邦所配。剛看到它第一眼便覺得此劍定有來歷,可也沒想到竟是獨孤蘇手中的這把。它的劍身有我的雙手之寬,長三尺,劍柄之上刻有一條青龍,因劍光清冷如冰霜,故曰此名。還記得天涯閣之戰,獨孤蘇只是將此劍掃去,一道青光閃過,宇文瑨的手臂就沒了。那時因為情況危急,我也沒多想,只是略感一絲奇妙。可這時,我的上空彷彿一道雷鳴而過,師父的話出現在了腦海中:「紫電若沒有青霜的力量,也不能達成他們的心愿。」一個恐怖的想法頓時在我的腦海中滋長出來。

「哈哈哈哈,這下我終於明白了。」我與他在風中對峙著,忽然冷笑起來,「師傅死前說紫電若沒有青霜的力量也是不能完成他們的心愿的。原來師父早就明白了突厥的計劃,也深知依靠紫荀的力量是不可能打敗他們的,便將真的紫電劍藏了起來。可突厥不知道紫電雖貴為帝王之劍,卻一定要有另一把帝王之劍——青霜劍,也就是你手中的這一把,才能發揮力量。江湖中無人見過青霜,野史也只有關於紫電劍的記載,久而久之人們便忽略了青霜。不過,獨孤蘇你倒是比那宇文瑨和突厥都要聰明十倍,與其自己去找紫電,不如利用我剷除掉其他對手,或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而有了紫電和青霜兩把帝王之劍就不愁光復不了獨孤氏了!到時殺我和瀟瀟滅口也不遲。」我從來都沒有那麼「暢快淋漓」地說過話了,每一個字都刺痛人心,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個個怪物從泥淖中爬出來,去親手揭開那些最骯髒最疼痛最慘不忍睹的傷疤。毒液一點點溢出,澆蓋著我的心,又像是一條毒蛇,慢慢地舔舐著,卻是疼得沒有了一點感覺。

「你真得是這麼想的么?」他依然平靜地問道。

我不回答,緊閉雙唇,下定決心這次再也不會心軟。我要堅強起來,不能再逃避現實,不能再懦弱膽怯!「是的,獨孤蘇,你還有什麼好辯解的!」我持著劍直直地對準他的喉頭道。

「看來當日在蘆葦盪旁的一番話是白講了,你竟如此不信任我,我又有什麼好辯解的。」他低下頭,淺笑了一下,風中,他的臉竟顯出一絲消瘦,我忙撇過臉龐不去看他。他忽然又抬頭說道:「這把青霜劍是我們獨孤氏家代代相傳下來的,外人從來不知。只是,沒有它的指引,你就難以找到紫電劍。這兩把劍本是一起鑄成,相互感應。可事到如今,我們還是分道揚鑣吧。」說完,他便拂袖而去。

他的身影在我的眼眶中一點一點放大,接著模糊了一片,只剩得白色的水霧。前方,他又停下,加了句:「一直往西南方向走,你會找到紫電的。」然後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我慢慢地蹲下身,將頭埋於膝下,不敢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獨孤蘇,你這個笨蛋!尚伊沄,你這個混蛋!為什麼要說那些話?為什麼到現在都不能真正信任他?為什麼要騙他?為什麼要趕他走?如果上天還沒有殘忍至極,就請不要讓我們再相見。若是非得如此,就請讓我死於他的青霜劍下。

(十三)世閥

蝸角虛名,蠅頭虛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

——《滿庭芳》

深紫色的夜空,星光點點,月影迷離。少年抬起頭,望著無邊的蒼穹。他從小就聽父親說,天上的每一顆星都主宰著一類人,也就是說,每一種不同性格的人都有一顆星辰護佑著自己。他怔怔地望著,思索著在這繁星之中到底哪一顆是屬於他自己的。

「少爺,老爺要你趕快去夫人的房間。」一個丫鬟從他身後匆匆跑來,一臉焦急地說道。

他回過神,站起身,淡淡地說了句:「知道了。」然後就轉身走回了屋。

「蘇兒。」一個憔悴的婦人躺在床上,床邊淡黃色的帘子垂掛下來,被風吹得鼓起,飄飄緲緲。

他站在門口,聽到這句輕柔的呼喚,卻是不敢進去。他的母親已卧病於床三月,終日咳嗽,原本紅潤的臉也漸漸變得暗淡、消瘦。

「你的母親在叫你呢,怎麼不進來?」父親立在床邊,面容嚴肅地看向他。而他的姐姐也不知何時已走進了屋。

他低下頭,慢慢地走了進去,心臟在胸口撲撲地跳著。

「蘇兒——」又是一聲輕柔的呼喚。他蹲下身,拂開帘子,手輕輕地撫在母親細柔的額發上,輕聲道:「娘,孩兒在此。」

「蘇兒,我怕是快不行了。你以後要聽父親的話,不要給他惹事。要好好地照顧自己,知道了么?」母親躺著說道,眼神波光流轉。她的一生也是命途多舛,原本乃千金小姐,后嫁給獨孤氏,卻不料遭家門變故,與丈夫遷於秦淮。過了些許太平日子,又染上風寒,病日益嚴重,最後卧病不起。

「娘,我知道。」他點點頭,強忍住淚水。此時,姐姐也走了上來,跪在他的身邊,掩面抽泣。房間里頓時充滿了一股哀傷悲涼的氣息,所有的丫鬟都紅著眼退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灑在少年白凈的衣服上,他獨自坐在池邊一塊突起的石上。荷塘上微風拂過,泛起絲絲漣漪,黃色、白色、紫色的睡蓮靜靜地浮在上面,傾聽著風的私語。「蘇兒——」一個聲音在他的後面響起,「娘,走了。」他依舊點點頭,不說話。姐姐從後面走上來,手圈住他,一起凝視著寂靜的荷塘。

不久之後,他就被父親關了起來研習、修武,他亦沒有一絲反抗,因為心中一直記得母親那日的話。他不知道疲憊,不知道疼痛,不知道悲傷,只知道要儘力去做好每一件事,卻不是為了別人誇讚自己。

安謐的書房,陽光從窗戶縫中細細地透進,他趴在桌上,沉沉地睡著,旁邊是昨晚翻了一半的古書。門輕輕地被推開,一個華麗的身影走了進來。他微微抬起頭,睡眼惺忪地看去竟一時誤以為是母親,可還沒等自己講話,就聽得:「蘇兒,你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這樣下去可不行。」

「姐,我不餓。」

「怎麼可能。瞧你都已經瘦成這樣了。」姐姐放下碗,轉而憤憤道,「不行,我得去找父親。不能讓他再這樣對你。」說完,她就轉身離開了屋。

少年哀嘆一聲,坐在紅檀木2]交椅上,蹙眉不語。接著,就聽到對面堂中的對話。「父親,你這樣訓練蘇兒是為什麼?恕女兒無禮,若是想光復獨孤氏,可以把這交給我。」

「你說什麼?」父親的語氣不禁加重道。

「獨孤氏家有這麼多人,為何要讓蘇兒去承受這一切?」

一片沉默,看不出是父親在壓抑憤怒還是在極力掩蓋著無奈和悲傷。良久才聽得:「家門之人互相殘害,我這麼做正是想保護蘇兒。」

「什麼?」姐姐的聲音不禁輕了下去,在空中顫抖,「父親,這是什麼意思?」

「唉。你也知道,你們的祖父乃赫赫有名的獨孤信,我是他最後的一個兒子,3]在我之上還有六子。可是你們的舅父卻不認定我為獨孤氏家之人,早年之時就極力排斥我。等父親死後,因為知道我的手上有獨孤氏家的傳家之寶,便預謀害我,而後是原湞皇后出面將其解圍。我亦從此遷於此地。」

少年陰鬱地低下頭,他這才明白了父親內心深處的痛,顯赫的身世之後隱藏的是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明白父親並不是想讓他介於家族的紛爭之中,也不是光復家門,而是學著讓自己立足。要知道想在獨孤氏如此龐大的家系中生存下去,沒有一定的資力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惜,姐姐卻不明白。她從就小氣質非凡,清高獨尊,便怎麼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不可能!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搖搖頭哭道,小跑著出了堂。

父親慢慢地踱步回房,望見妻子生前留下的遺物,不禁黯然淚下。

大地又陷入了黑暗,府中的丫鬟紛紛點起了大紅燈籠,為凄涼添上一份溫馨的顏色。這時,從屋外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少年直起身,推開門道:「發生了什麼事?」

站在庭院中的丫鬟紛紛轉過頭,互相瞟了瞟,卻不敢說一句話。

少年走了出去,臉上一驚,許久,望著前方道:「姐姐,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大門旁站著一位清秀典雅的女子,卻完全不像一位少女模樣,她緩緩地轉回身,走上去抱住他的頭道,「蘇兒,我要走了。」

「為什麼?」

女子垂下眼睛,纖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水:「你以後便知。你要聽父親的話,那日是我錯怪了他,讓他傷心了。希望他能原諒我。」而後,她便鬆開手,轉身離去。錦繡的長衣托在地上,花簪輕輕擺動,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的一輛馬車中。

其實,即使她不說,他也知道是為了什麼。不久之後,便聞朝野之中多了一個勢力強大的晉安郡主。

姐姐,為什麼要走呢?姐姐,其實父親的真正用意並非於此啊。姐姐,睡蓮又開了,你獨自一人還好么?

「獨孤蘇你倒是比那宇文瑨和突厥都要聰明十倍,與其自己去找紫電,不如利用我剷除掉其他對手,或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而有了紫電和青霜兩把帝王之劍就不愁光復不了獨孤氏了!到時殺我和瀟瀟滅口也不遲。」五年之後,一個叫尚伊沄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如此說道。他望著她,臉上雖沒有一點表情,可內心卻像是被人大卸八塊。如果可以的話,他多想現在就把心掏出來給她看啊。

「你真得是這麼想的么?」他依然平靜地問道。

「是的,獨孤蘇,你還有什麼好辯解的!」那個女子持著劍抵住他的喉嚨道。

「看來當日在蘆葦盪旁的一番話是白講了,你竟如此不信任我,我又有什麼好辯解的。」

他轉過身,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他不敢回頭,因為怕自己一回頭就看見跪在草地里掩面哭泣的她。那一刻,他終於知道那日姐姐為什麼走得如此決絕,因為怕一回頭就看到他猶豫的眼中透出的哀傷。

尚伊沄,也許沒有我,你會變得更加堅強。

可是,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心在流血么。

(十四)轉機

故變生事,事生謀,謀生計,計生議,議生說,說生進,進生退,退生制,因以制於事。

——《鬼谷子》

待我回到殿宇之中,裡面就只剩得瀟瀟一人了。我神情恍惚地坐到了她身邊,一言不發。她大概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說話,與我默坐著。天色一點點暗了下去,屋外的亭台池榭漸漸地被隱沒而去,水面上紅色的光暈隨著漣漪擴散出去。

「對不起。」良久,我才開口道,卻不知是對獨孤蘇、對瀟瀟還是對我自己說。

瀟瀟仍是不語,她在等我把想講的話講下去。

「因為我的任性衝動,讓他走了。瀟瀟,我會把你平安地送回晁府,然後再去尋紫電劍的。」說罷,我便起身準備向外走去。

可瀟瀟突然從後面抓住我的手道:「不,伊沄姐姐,即使如此,我也要與你一同前行!」我轉過臉看著她。自從與她相識,只是覺得她聰慧過人、言語犀利,有時她的心計還頗使我感到威脅,可這兩日才發現她竟如此固執,抑或者稱之為執著。我凝視著她堅定的眼神,許久才點頭答應。

當我們走出晉安府時,竟見那馬夫仍坐在車上耐心地等候。他見我與瀟瀟走了出來,便跳下車跑過來道:「嗨,二位姑娘終於出來了。方才與姑娘一起來的那位公子先走了,不過他說把那匹白馬留給二位姑娘之用。」說完,他便指了指被拴在馬車上的白鬃。這一路也著實辛苦了它。

我對那馬夫說了聲一直向西南方向走後,便與瀟瀟一起上了車。馬夫一鞭子下去,馬兒就帶著車子向西南方向行去。

「瀟瀟,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凝著那雙撲朔的褐瞳,頓了頓道,「你喜歡獨孤蘇么?」

她聽后笑了笑,反問道:「那姐姐你呢?」

我不語,轉過頭看向車外,眼前浮現出他孤傲的身影。

不知過了幾天,我們來到一座小鎮上。只聽得車外集市的喧鬧聲,便探身叫那馬夫停下車,與瀟瀟走了下去。

道路兩旁儘是雜鋪、小攤。那些挑擔的、拉車的賣菜人從四面八方彙集到這條路上,擺菜攤,高聲叫賣。這裡雖不能和洛陽的繁榮相提並論,卻有著它自身獨特的熱鬧。我和瀟瀟向前走著,心情也好了起來。

正當我們在一賣糕點的攤子前停下時,忽聽得旁邊一陣拳打腳踢之聲。循聲望去,只見四個赤膊的漢子一起踢打著一個抱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的男孩兒。「臭小子,我要你下次再偷東西!」其中一個漢子喝道,然後又是一腳踹了下去。

「慢!」我跨上去,提起劍制止道。

那四個漢子停了下來,抬起頭齊齊地看向我,竟見是一女子,都輕蔑地笑了起來。「哈哈,一個丫頭,還想拔刀相助,敢跟老子叫板!」一個包著頭巾的上前道。我白了他一眼,心想你這等貨色還不配我出手呢。

這時,另一個漢子走上前吐著唾沫道:「這小孩三番五次地偷我們攤子上的包子,不教訓教訓他,天皇老爺都看不下去!」他忽的又掃了我和瀟瀟的打扮,不懷好意地笑道,「二位姑娘,若是真要解救這臭小子,幫他把欠的錢還了就是了。」

瀟瀟走上前,瞟了他一眼道:「多少錢?」

「他總共偷了我五個包子,老大的一隻雞,六子的一隻鵝,阿民的青菜,零零總總加起來好歹也有三十銅幣!」

「切,不就區區三十銅幣么。」瀟瀟一揮手,就掏出一把銅幣撒了過去。錢幣叮零咚嚨地落了一地,簡直把那四個漢子看呆了。他們沒想到這姑娘出手竟如此闊綽,然後一擁而上,拚命地把錢往自己的懷中攬去,等到實在揣不下了,才點頭哈腰地向我和瀟瀟說聲謝散去了。

「你沒事吧。」我跑過去將那男孩扶起。

這男孩兒約莫十歲,全身上下破爛不堪,滿身是灰,唯獨臉倒是白皙乾淨,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一看便知是那種調皮搗蛋的料。「呵呵,我沒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地道。

「以後別偷人家東西了。」瀟瀟走上前道。

「嗯。」男孩兒低下頭不好意思地應了聲,忽而又抬起,緊張地看著我們問道,「二位姐姐,快幫我看看,我破相了沒?」

我和瀟瀟先是一愣,而後都笑了起來。

「額,笑什麼嘛。娘以前常說人的臉就是人的標誌,若標誌都被毀了,可怎麼了得!」

我搖了搖頭,忽覺這孩子還挺討人喜歡的。

「我們走吧。」瀟瀟看向我道。我點了點頭便與她轉身離去。可還沒走出十步,那男孩兒便跑了上來將我們攔住道:「二位姐姐,先別急著走。我小饅頭還沒報答你們呢。」

瀟瀟與我對視了下,便說道:「那好,我現在肚子餓了,你就帶我們去這附近最好的酒家吧。」

「這行!我小饅頭最識得路了!」說完,他便興緻勃勃地朝前走去。

沒想到這小鎮上還有如此別具一格的酒家,它高三層,敞開的窗戶上插滿了酒旗,樓梯上賓客來來往往,掌柜的則自顧忙著撥算盤。

「二位小姐,要吃些什麼?」那店小二迎面上前問道,卻當男孩兒是乞丐,乾脆將他忽略。

「先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再說吧。」我說道。

還沒等我和瀟瀟坐下,那男孩兒便跳了過去,嗞溜一下跳上了椅子。「我最知道這酒家最好吃的是什麼了。」他一本正經地轉身對那店小二道,「小二,來盤白切雞,滷汁要加蔥,濃香的。小炒一碗,筍要嫩的。嗯,八仙過海湯,鴨血要新鮮的。再來一盅酒,不能對水的。哦,不行,想必二位姐姐不喝酒,那就算了。」

那店小二聽得一愣一愣的,然後看向我們。我點了點頭,示意他照做。瀟瀟饒有興趣地問男孩兒道:「你應該沒吃過吧?這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嘿嘿。」男孩兒撓撓頭皮道,「我哪兒有福分吃,都是跟著官老爺偷聽來的。他們一上這兒,就這麼說。我呢,能撿點剩菜剩飯吃也好啊。」

我和瀟瀟聽了,都默不做聲。「對了,方才你說自己叫什麼來著?」我忽然想起什麼問道。

「小饅頭。」他瞅著我和瀟瀟一臉奇怪的表情,不禁得意洋洋道,「我最喜歡我娘做的白切饅頭了,一次能吃掉十個。於是,村裡人就叫我小饅頭了。我們村裡人對我都挺好的,除了那六子。就是剛才打我的其中一個,他其實也就比我大了沒幾歲,人長得壯實點。一次,他說請我上他家吃飯。我吃完了,他卻要我付錢,你說哪有這等子事兒。我不肯,他就說要他家那隻連狗崽子都不會生的老黃狗咬我的**。」

話說到這兒,店小二就將菜端了上來。我和瀟瀟剛拿起筷子,卻見小饅頭伸長了脖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們。「你想吃就吃吧。」瀟瀟笑著扔給了他一雙筷子。

「嘿,謝謝姐姐!」小饅頭說罷便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白切雞,狼吞虎咽道,「剛說哪兒了?哦,對!說六子要他家的那隻老黃狗咬我的**。結果,你猜怎麼著——那狗根本不聽他的話,感情卻與我好,反倒去咬他的**了。哈哈哈哈。為了這事兒,他就懷恨在心。」

「你這小孩。」我用筷子敲了敲他的頭道,「不過話說回來,你爸你娘難道不管你么,怎麼放你在外邊生活呢?」

「這——」他突然低下頭委屈地說道,「我八歲那年,突厥人進村搶糧,把全村都燒了,我父母都被燒死了……」

我和瀟瀟聽了,心情又重新沉重了起來。

小饅頭卻突然好奇地看向我的劍道:「姐姐,你是俠女?你會武功么?」

俠女?我還從沒那麼想過,不過這麼說來應該也算是,便點了點頭。

「真的?」他興奮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問道,「那姐姐你殺過人么?做俠女一定很刺激很好玩吧?」

我的臉慢慢地陰沉了下去,我想到了我殺死的嵐沨和所有要置於我死地的突厥人。還記得師父死前對我說此行必定充滿兇險、殺戮,讓我分外小心,看來果真不假。所謂俠女就是要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冷酷,去習慣自己所愛的所恨的從身邊離去罷了。

小饅頭見我不答話,也感覺到自己說錯了什麼,便接下去道:「呵呵,我也只是聽說書人講的,心裡嚮往而已。前些日子還聽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呢。二位姐姐——」他忽然故作神秘道,「你們聽過紫電劍沒?傳說它是帝王之劍,擁有它就所向披靡、天下無敵,卻被暗殺鼻祖——紫荀派掌門封印於蜀山的一塊石壁之中。你說那麼神奇的劍被藏起來,是不是太可惜了?」

1]西苑,乃隋煬帝時的後花園,傳說裡面如蓬萊仙境,宮中之人用假花插滿枝頭,使之四季如春,絢爛之極

2]唐代已有「椅子」的稱謂,只是「交椅」的特殊稱謂在宋元流行。此處作者是為了更形象地說明。

3]注意:此段純屬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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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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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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