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舵艙
是夜。
此為海寇登船之第二夜,也為戍龍幫剿滅海寇三十餘人的第二夜,滿船已然平靜下來。
風狂浪高,可船體巨大,因此保持了內部的相對平穩。
一圈人腦袋挨著腦袋正於客艙中東倒西歪地休息,僅有的幾個客房也都熄滅了燈火,若是忽略了有人時而炸起又時而消失的呼嚕聲,倒也勉強算得上是落針可聞。
唯獨裴郁離在窸窸窣窣地動作著。
他正將寇翊的外衫往自己身上套。
「你要做什麼?」寇翊倚靠在床上,他現在唯一的光源只有從窗戶縫裡擠進來的月光。
「噓,」裴郁離往前靠近兩步,將食指抵在寇翊的嘴唇上,輕聲道,「我要潛入舵艙。」
「......」寇翊於黑暗中眨了眨眼,稍微往後移了移,也放輕了聲音,「可我的衣服並不合你的身,不會束手束腳嗎?」
裴郁離將冰涼的指尖收回:「那也總好過一身白衣去晃人家的眼睛吧?」
「這倒也是,」寇翊點點頭,「可你準備怎麼進去?進去做什麼?」
裴郁離若有若無地牽了絲笑容出來,答:「這寇爺就不用管了。事成,你保我入幫。事敗,則是我一人之事,與你無關。」
寇翊下意識挑了挑眉毛,沒再接話。
這姓裴的自打白日里休息了一會兒養足了精神,連帶著說話都不那麼柔柔弱弱了。自己鑽在屋子裡鼓搗了半天的東西,現在便說要上舵艙里去。
戍龍幫派了人於舵艙中掌舵,那八個人個個身手不凡,寇翊倒的確想知道裴郁離要做什麼。
再者說,什麼「與你無關」?
身上穿著他寇翊的衣裳,辦得便是與他寇翊有關的事。張口便來,倒也不覺得自相矛盾。
寇翊時常覺得裴郁離這個人似乎慣常心知肚明地裝傻充愣,偏生長了一副純良相,容易將人騙過去。
他這邊還在想著,那邊,裴郁離已經將髮髻整整齊齊地挽上去,又將腰帶裹了緊緊的幾圈,準備就緒了。
暗光中本就瞧不清楚,乍一眼看去,他那腰身簡直就像沒有似的。
杵在寇翊面前,像是杵了根會蹦躂的棍子...
寇翊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剛想問這人究竟是吃什麼糟糠長大的,後者已經退了兩步往門邊去,也沒跟他打招呼,輕輕撩開門,便從狹窄的門縫處飄...飄了出去。
木門無聲無息的合上,任是寇翊這樣五感敏銳的人,都覺察不出什麼異動。
他坐在原處,用意味深長的表情瞟了一下那木門,而後無所謂地滑躺下去,闔上了眼睛。
*
夜晚行船最需要眼力,也最需要精力。
即便是桅燈、舷燈、船首燈、環照燈以及尾燈一齊亮著,掌舵也需要集中精神,因此十分耗神。
裴郁離托寇翊觀察過,這一整個白日,戍龍幫的人只換過一次班。
也就是說,當下行船的此人,從傍晚便已經掌舵,到此刻為止三個時辰有餘。
該換班了。
舵艙與客艙以一褊狹的通道連接,通道一側有一四方鐵門,內連寬口管道,通到甲板下層的側舷上。
這寬口管道僅是為了聯通內外空氣,不過也正為裴郁離提供了方便。
他三兩下將那因老舊而本就不太牢固的鎖頭撬開,輕輕掀開四方鐵門,單薄的身軀略一蜷縮,便將自己擠了進去。
潮濕腥鹹的氣味霎時間湧來,不過這些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
他伸出一隻手指勾住鐵門邊緣,另一隻手已經托住鐵門下方,避免其因生鏽而導致摩擦出聲。
動作一氣呵成,心中竟還有空思索:這衣裳怕是不得要了。
管他呢,又不是他自己的。
靜默的夜十分磨人,好在裴郁離耳邊充斥著風浪拍打側舷的響動,還不算一片死寂。
此時此刻,他的雙眼真真像是無用的擺設,方寸之間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他乾脆閉上了眼睛,將呼吸放到最輕,僅用耳朵感知周圍的一切。
終於,一陣腳步聲由遠處響起。
他能感受到有明火在向這邊靠近。
來了。
裴郁離兀地睜開眼,纖細修長的手指已經扣上了並未緊關的鐵門。
嗒嗒嗒——
一雙小腿從他的面前移過去。
一、二、三、四、五。
他在心裡默念了五聲,舵艙的門很重,拉開時會發出不小的聲音!
吱嘎——
那人拉開門的一瞬間,裴郁離一手推開鐵門,像只脊骨極軟的貓,迅速從管道中滑出,無聲無息掩在通道的陰影處。
舵艙的燈光映照出來,並未籠到他的身形。
「你怎麼現在才來,老子快被尿憋死了!」裡頭那人的抱怨聲傳出來。
外面這人推開大門,自行往裡去,邊道:「你不會抽空解決了?就那一會兒能要你命啊?」
「操,你他娘的夜裡開船敢去撒尿?站著說話不腰疼!」
裴郁離伏著身體,一邊聽著這二人的動靜,一邊靜悄悄貼著門縫往裡鑽。
舵艙前方正中央是兩個巨大的圓盤轉柄,靠右的一個連著掌舵座椅,座椅後面連出一片長長的低矮平台,上面固定著眼花繚亂的設備。
最重要的是,這平台連到門邊,而距離地面,又有約莫三掌寬的距離。
下面雜亂無章地纏繞著許多粗細不一的線,繞在這舵艙任意一個至關重要的部件上。
但是,可以容得下一個裴郁離。
他毫不猶豫,抓住低台的邊緣,一個閃身背靠地滑了進去,沒發出一絲一毫的響動。
透過旁邊的縫,正好能瞥見左邊手柄的下方,有一容器的底盤,與操作檯面固定在一起。
就是那裡。
裴郁離舔了舔下唇。
「行了行了我走了,你可加點兒小心!」那開了將近四個時辰船的戍龍幫眾接過另外一人手裡的油燈,揉著眼睛向門外去。
又是「吱嘎」一聲,大門緩緩關合。
裴郁離知道,現在才是等待的時間,而且要比方才漫長得多。
*
正午時分,船客圍坐成大大小小的幾堆嚼著各自的乾糧。
客艙地大,互相之間離得都很遠。
「兩天了,已經兩天了!再等等這船都要開回戍龍幫去了!」
「你再大聲點,最好把他們都給招來。」
「我!」天鯤幫眾中的一個急得焦頭爛額,卻也只能放輕了聲音,繼續道,「咱們上船本就遲,距東南海岸本就不遠,如今戍龍幫掌船也已經兩日,至多再不過一日,便真進了賊窩了!寇爺究竟是怎麼想的!」
東南海域遼闊,戍龍天鯤盤踞兩方,與陸域相近。
依照幫派上船的時間來看,那時船隻尚在北行,正卡在天鯤戍龍之間。
從地理方位而言,戍龍在其西南,天鯤在其東北。
而後兩日,戍龍幫掌舵,便是往西南而去。
如今仍舊一為西南向一為東北向,但卻近戍龍而遠天鯤了。
天鯤幫眾算算時日,越發膽戰心驚,真要等這船進了戍龍幫,那他們是幹什麼吃的?回去不領上幾十鞭子的責罰,都算幫主修了佛道!
可他們幫主明顯不是修佛道的人!是日日吃肉的呀!
「那怎麼辦?」
「怎麼辦?要麼就去找寇爺說說理,別是他被美色迷了心智,連正事都忘了!」
此話一出,他們便想到那個弱柳扶風的小郎君,不怪一向清心寡欲的寇爺打從水面兒上見著人的臉,二話不說就給人撈起來了。
長得是真帶勁!
寇爺倒是自在,兩個人往客房裡一紮都不帶出來的,也不知在幹些什麼!
「哎哎哎你那是什麼表情?我看被美色迷了心智的是你!就寇爺那脾氣,你行你上,我是不敢找他說理去。」
「那...那咱就自己做主先砍了那幫戍龍幫的,贏了最好,輸了...起碼幫主不會責怪。」
「你想得挺美,」有人道,「他們八個人,咱們四個,這是對半拆啊。沒有寇爺,你能贏?到時候別說領不領罰了,命都沒了。」
「...操。」
天鯤幫眾商量到最後,全窩著絲火氣。
這火氣是沖著寇翊去的,可他們不敢往寇翊身上撒。
只能約定好儘快去問問計劃,省得這次奪船任務還沒開始,就莫名其妙失敗了。
在他們討論這間隙,寇翊也在屋裡等了許久了。
他沒有外衣,只穿著一身中衣,衣領上還隱隱有小片血跡。
此時靠在床邊,手指不住地在環首刀柄的圈圈裡摩擦,昭示著他看似淡然實則十分煩躁的心情。
從昨天夜裡到現在,足有五個時辰...
他的外衣跟著裴郁離不知所蹤。
他不知道裴郁離究竟想做什麼,但他知道,再過片刻若毫無音訊,他便會提刀出去,直接將船調轉方向回天鯤去。
不費一兵一卒?倒是費他的耐心。
這樣想著,門外已經有敲門的聲音。
寇翊眉頭一凜,便聽有人道:「小兄弟,見你半日沒出門,我特意拿了乾糧來,想多謝你那日救命之恩吶。」
寇翊平日從不與不相干的人往來,因此不怎麼識得旁人的聲音,甚至連同行上船的夥伴也不熟悉。
但他反應快,立刻在心裡道了聲「蠢貨」。
這是天鯤幫眾藉機來探,怕是沉不住氣了。
寇翊前日於戍龍幫前露了臉,一舉一動更需小心。
天鯤幫那幾個飯桶此時敢來,便是給人遞活靶子,找什麼狗屁由頭都沒有用。
不過也無妨,對付那八人,寇翊有把握。
毫髮無傷不敢說,但輸的一定不會是他。
他腳尖觸地,已經起身。
與此同時,門外有戍龍幫眾側目過來,緊盯著寇翊門前的人。
那天鯤幫眾被那視線鎖定,如芒在背,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打草驚蛇了。可事已至此騎虎難下,往前是一刀往後也是一刀,能咋辦?!
他在原地戰戰兢兢,聽著門內的腳步聲和身後的腳步聲一同響起。
深覺大戰一觸即發,竟開始後悔自己為何因擔心露餡而沒有隨身帶著傢伙。
真要打起來,不是要吃虧?!
正在滿心疑慮之際,卻又聽第三道腳步聲漸進。
側身一看,就見那俏麗的小郎君披著件極不合身的黑色衣衫,從拐角處的廚房轉出,兩手端著飯菜緩步而來。
幾乎快要逼近的戍龍幫眾一愣,停住了腳步。
裴郁離行至門前,先是瞧了瞧面前人手上的乾糧,笑道:「我已為他準備了吃食,不勞煩這位大哥。」
「哦...哦好。」
只見這小郎君身上的衣衫明顯染了塵,就像是在污髒的地上滾了一圈似的。
那天鯤幫眾又忍不住問道:「那個,你...你這衣裳?」
「哦,」裴郁離一個垂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吞吐道,「昨夜...滾到地上去了。」
那天鯤幫眾:「......」
僅隔一道門的寇翊:「......」
※※※※※※※※※※※※※※※※※※※※
真正行船的時候是不會只有一個人開船的哈,會有值班駕駛員、值班水手、船長以及引航員一起配合工作。文章這裡是為了方便服務於劇情,避免誤導大家,說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