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行船
雄渾蒼茫,壯闊無邊。
漆黑的海面留有一域明火,正隨浪前行。
貨船高大如樓,底尖上闊,揚帆而上。
艙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適才入夜,其間人尚未休憩。
此時,六葉小舟不知如何抵禦得住巨浪的侵襲,無聲無息停在那巨型貨船的側舷邊。
舟中幾人身輕如燕,借力攀上,輕輕巧巧落於船頭甲板,而後互不相識似的,大大方方各自入了艙。
「這船還需得三日方能上岸,哎喲,可算是過了海寇猖獗的海域了!我聽著那海浪噗噗往舷上砸,都覺得是匪寇來了!真是不得安生!」
有人對著燒得正旺的柴火堆搓了搓手,接話道,「你說這李大人回回運貨都使官船,怎得這次偏生跟個客船拼窩?但凡有個綠眉毛,咱也不至於怕成這樣。」
「就你聰明!總督大人運貨,官船運得便運得,運不得便使民船。其中蹊蹺,哪是你我非議得來的!」
他這話音剛落,抬頭便見厚布簾一角被一隻白皙纖長的美手撩開。
運貨運貨,在這船上的人堆貨堆里坐了十幾天,心思全在船外的安寧上。如今這美手白得乍眼,竟兀地撞進正說著熱鬧這人的腦子裡。
行船已有半月,散客與商客紮成一團,互相之間本無暇顧及每個人的相貌身形。
這玉手的主人也是半個身子先入了艙,他雙腿懸起,似是被誰給騰空抱著。
一身白衣,紙片兒似的,說他形銷骨立也說得,輕飄飄地總讓人覺得差點意思。
一陣摻雜著寒意的海風呼地鑽進簾內。
「兄弟快進來!這冷風灌得我雞皮疙...」
話音戛然而止,說話的人一個呆愣,火苗噗地往上一竄,險些撩了他的碎發。
厚布簾合上,呼嘯的風隨之消失無蹤。
那白衣服的小兄弟...又或是小姑娘...不不不,的確是個小兄弟窩在身後人的懷中,腰側和腿彎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牢牢扣著。
他髮長如瀑,只用一根粗糙的木髻草草挽著。皮膚白如瓷,若不是臉上泛著紅暈,怕是呈出來的全是虛弱的病態。
或者說,他當下的確很虛弱,雙唇的顏色淡到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只有一雙杏眼微垂,彷彿盛著水,才顯出一絲活泛氣兒來。
「艙里悶,出去透了口氣,實在不好意思。」他那嗓音也貼臉,輕輕柔柔的。
「不...不打緊!」那人往後退了退,略離開火光招呼道,「外面多冷啊!小美...小兄弟過來坐,火堆旁才是暖和!」
可別看這小兄弟溫和,他身後那年輕人卻是全然相反的面貌。
一身黑衣好似煞星附了體,身形高大修長,臉色沉得比起外面黑洞一樣的深海也不差幾分。他雖是雙手托著白衣男子的身體,可又好像只有一隻手攬著全部的力氣,另一隻手的手指上吊著個純黑色的環,是一把環首刀的刀柄。
刀鞘尖部觸地。
男人向里走來的時候,一聲尖銳的刺啦聲也在艙內響起。
他似乎更加不耐,將刀尖提起毫釐,看也不看客艙大廳內的任何一個人,大步流星朝著客房的方向而去。
火堆邊的運貨商眼睛瞧得發了直,直到瞧見那黑衣男人抬起一腳踢開一間房門,才起了些疑惑:前日那間屋子裡出來的好像並不是這二人吶?
這邊,寇翊抱著裴郁離進了房間,房門關上,隔絕了外面嘈雜的人聲。
「哎!」房內一人正在蒙頭大睡,聽見動靜伸頭一看,摻著起床氣的聲音就像平地竄天的炸彈一樣,遽然炸開。
可寇翊手上的環首刀叫人忽略不了,那人一愣,發慫地放低了聲音,「我說,你們進門看看號牌行嗎?走錯屋子擾人清夢。」
寇翊不同他廢話,直接道:「這間屋子我要,出去。」
「不是!憑什麼啊!」那人不自覺又嚷道。
啪——
一錠銀子落到他的面前,寇翊連動作都未變,也不知是怎麼扔過去的。
那人立刻竄了起來,一邊用手拍拍被子,一邊抱起自己的外衣顛顛兒地跑了,跑之前還對著弱柳扶風的裴郁離瞧了一眼,貼心地把門給關嚴實了。
「咳咳——」裴郁離捂住口鼻輕輕咳了兩聲,這兩聲也是有氣無力的。
寇翊正準備扔他上床的手一滯,好歹溫柔了些,彎腰將他放下。
「天鯤幫不留廢物。」寇翊說。
裴郁離雙手攏在他的脖子上,就著這個姿勢輕聲道:「我若活著下船,天鯤便要收我。」
寇翊靜默不語。
裴郁離卻微微一笑,話頭一轉:「多謝寇爺。」
寇翊被他勾著尚未直起身體,側目瞧他。
「船中多得是紮成堆在外休息的人,寇爺奪這客房,想必是瞧我病弱,大發慈悲了。」
寇翊倏的放開了手,淡聲道:「我也從不照拂病體殘軀。」
裴郁離這才鬆開手,他的手如同數九寒天里在外冷凍了一宿的寒冰,方一離開寇翊這個人形溫暖源,他倒自己打了個寒戰。
偏生由於尚在高燒,臉頰額頭包括雙手,都脹著一股熱氣,真是皮兒冷里兒熱,各搞各的。
方才那人躺過這張床,還留有餘溫,裴郁離只好掀開被子往暖處扎。
可他剛一動作,那被子已經被一臉嫌惡的寇翊單手提起,往地上一扔。
裴郁離:「......」
只見寇翊轉身打開衣櫃,從上層取了床嶄新的棉被下來,面無表情扔到床上。
每一個動作都在表達著:別人睡過的被子,嫌棄。
「可這木板床...那人也睡過。」裴郁離扯過被子直接拉到下巴,將全身都捂緊了。
寇翊沒答他這句,而是冷聲說:「你若高燒不退,生死由命。」
他似乎沒準備上床休息,撂下一句便欲離開。
「你去哪兒?」裴郁離脫口而出。
他不能信命,他只知道眼前這人看似冷峻,確是唯一一個沒有對他坐視不理的人。
他要安全進到天鯤幫,必須——
正在此時,整個船身毫無預兆的猛震一下。
什麼東西從寇翊的腰間掉落在地,清脆的啪嗒一聲。
那是一枚刻有「喜上眉梢」紋案的白玉,玲瓏剔透,十足的上上品。此刻碎成兩半,凄楚地躺在地上。
裴郁離的眼神跟著看去,觸及到那冰冷的碎玉時先是怔愣,而後猛地睜大了眼睛。
竟、竟然是他!
嘭——
船身突然劇烈晃動,屋內陳設似乎都跟著抖了三抖。
吊在半空的油燈發出呲呲的兩聲,不堪重負的熄滅了一瞬,而後又重燃起來。
就這一瞬的黑暗,裴郁離喉結上下一翻,將頃刻間爆發出的訝然與恨意生生吞咽了回去。
「真不巧。」寇翊用極小的聲音自顧自嘀咕了一句,全然不管那白玉如何,也不顧及裴郁離如何,持刀便走。
他消失在門邊的那一刻,外面一掃之前的祥和,已然人仰馬翻,哭泣聲伴隨著驚聲尖叫一齊四濺。
裴郁離頓覺天旋地轉,門外的絕望吶喊穿進耳膜,讓他的整個胃腔如食腐肉一般噁心。
他捂住胸口乾嘔半晌,他明白沒有人能救他,他必須自保!
他雙腿打顫地撲身下床,先是拾起那破碎的「喜上眉梢」,放在掌心深深看了一眼,而後珍寶似的貼身揣進胸前。
船體又是「轟」的一震!
他下意識抓住床沿,白到詭異的手指死死摳著木頭,骨節處因為用力而泛紅。
在這海面上,只有海寇會如此大張旗鼓,彰顯他們的無處釋放的匪氣!
裴郁離全身軟的像棉花,往前挪動一步都要搖晃。
好不容易移到門邊扶牆站穩,便聽艙外傳來一道長音,竟是號角聲。
有人中氣十足破浪破風地喊道:「船上的人聽著!給老子他娘的降帆!」
這年頭海寇不拿自己做匪,反拿自己當軍。劫個商船也好意思吹號,真當海上的土匪勾當是在上戰場!
裴郁離無心腹誹,他此刻本應想自救之法。
可這實在不是時候,他從白日就開始發燒,燒到現在已是堪堪維持神智,能站住都是——
嘭!!!
裴郁離直接被掀得從門邊彈開,后腰猛地撞擊到木桌尖角,整個人調轉了個兒往地板上撲去。
他下意識抬手護住胸前的玉,手骨與地面絲毫沒有緩衝地撞到一起,幾乎要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頭上的木髻不知被甩飛到何處去了,烏黑的長發垂了滿地。
疼痛感還未襲來,他心中先咯噔一聲。
這動靜不似方才,不像是在撞船,反倒像...
「大炮!大炮!!他們有大炮!!」
已經有人鬼喊鬼叫,聲音尖銳到彷彿那大炮炸到了他的身上。
「降帆!!」
海寇的聲音里夾著滔天的怒意,而方才的炮火只是小小的警告。
掌舵不敢不從,三桅十二帆盡數落下。沒有船帆借風,貨船幾乎是立刻隨波晃動,不再前行了。
此時此刻,海寇的行動就彷彿惡鬼的審判。
貨船上的大部分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捂著臉打著磕絆亂了套的各自瞎竄。
船艙立刻變成了九層煉獄,地獄中淌著熔岩,昭示著所有人都要不得好死。
「救命!救命!」
有人尖叫著闖進裴郁離所在的房間,還未進門便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他沒來得及爬起,緊接著就有人群湧入,個個都沒長眼,踩著那人的肉/體和哭嚎聲擠了進來,找著邊邊角角就鑽。
裴郁離退至角落,眼見著那人被踩踏,那人的眼珠子似乎要從眼眶裡爆出,青筋爆起異常慘烈。
可他只是收回了目光,臉上的淡漠如同寒冷刺骨卻又無蹤無跡的風,涼薄到極致。
船艙主門處厚重的布簾被人粗暴地掀開,布簾底部吊著的衡重圓木撞擊門板的聲音異常清晰,在船艙內反覆驚乍。
匪首提著九環大刀,虛張聲勢地踢翻船艙空地處本就亂七八糟的柴火堆,一隻手從刀背九環上摩擦而過。
立刻有人替他放聲高喊:「老子數三個數!老的、少的、公的、母的全他娘的滾出來!」
「三!」
「二!」
「一!」
審判,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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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眉毛」:類屬鳥船(中國四大古船之一),本文用來代指官家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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