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度桑海

第一章 欲度桑海

沿海地區的春天總是潮濕而漫長,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上,庖丁打開店門,迎著夾雜着細雨的海風深吸了一口氣,轉眼瞟到屋檐下蜷縮成一團的少年。那少年羸弱秀氣,在睡夢中蹙著雙眉瑟瑟的發着抖。

「這位小哥……」庖丁輕輕捅了捅少年。

「我不回去!」女子驚恐的聲音響起,少年猛的睜開眼,看着庖丁愣了一瞬,這才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低沉微啞的中性聲音問道:「掌柜的早,請問您這收打雜的嗎?」

兩盞茶后,少女洗過澡換過衣服,坐在桌前眼巴巴的看着庖丁。

「然後你就偷了家裏的錢,一個人單什麼匹馬的一路從沛縣跑到了桑海?」庖丁看着桌前津津有味吃着包子的少女,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嗯!」少女得意的點頭:「怎麼樣,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個頭!」庖丁一掌拍在桌子上,嚇得少女一口包子沒咽下去,差點噎著。「你知道你一個小姑娘走那麼遠的路有多危險嗎!要是遇到一個壞人你就死在半路上了!!你能活着跑到這來,只能算你命大!!!」

「我有化妝成男孩子的。」少女不服氣道:「再說了,我又不是普通的小姑娘,我會武功的。不信您上街上隨便拉個人來跟我比,我肯定不會輸的。」

「行了,你也別吹牛了。待會我問問店裏的客人,有路過沛縣的就順路給你送回去。」庖丁說着便要往樓上走。

「掌柜的別別別呀。」少女一把扯住庖丁的胳膊撒嬌似的搖著:「都跟您說了我家姊妹多,爹爹又只顧著生意不管我們的感受,您要是把我送回去,我就是逃得了家法,也逃不過……」少女的眼中閃過一絲堅決:「反正我絕對不會嫁給一個我見都沒見過的人,更何況他還是惡霸的兒子。」

「我吃了那麼多苦才來到桑海,您就是給我送回去,我半路也會再逃出來的。」少女見庖丁沒有反應,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而且我還吃了您的包子,不可以就這樣走掉的。我給您幹活,我會做很多事情的,就算不會我也可以學,我學東西很快的,您別趕我走……」她低下頭,委屈得似要哭出來。

「好好好你別哭啊,我怕了你還不成嗎。」

「那……您同意收留我了?」

「同意了同意了。」

「噢!噢!噢!我不用回家了!」少女抬起頭,神情哪有一點像是要哭的樣子。她歡呼著圍着庖丁蹦跳一圈:「謝謝掌柜的,我去幹活了!」說罷拎起擱在牆角的水桶,一溜煙跑掉了。

「庖丁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這小妮子給耍了。可潑出去的話就是說出去的水,他也只能沖着那個蹦跳的背影大喊:「丫頭,你叫什麼來着。」

「我叫葉~棲~您叫我小棲就成。」

就這樣葉子棲成了有間客棧店史上第一個店小二,也終於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找到了一個暫時的容身之地。

日子像彈棉花一樣過去,轉眼間葉子棲已在桑海打了一個月的工。令她大感欣慰的是庖丁並沒有像別人家掌柜每天她往死里累,她還能有大把的時間在城裏閑逛。但令她懊惱的事情更多:比方說她雖然混入了密報中全桑海離小聖賢庄最近的地方,但終究是連聖學的門邊都沒埃著;比方說她雖日日在城中閑逛卻仍舊沒有得到關於儒家內部的任何情報;比方說因為任務執行的過於拖沓,搞得她都不好意思往咸陽方面傳例報了。

葉子棲叼了根狗尾巴草,坐在屋頂上正望着流雲發愁,聽見后廚里庖丁大著嗓門喊自己,忙把草葉子一吐,一邊喊著「來了。」一邊躍下屋頂。

「棲小哥兒好身手!」相熟的食客沒料到夜汐還有這等本事,一個個鼓起掌來。葉子棲哈著腰連唱了幾個喏,匆匆趕往後廚。

「棲丫頭,快過來幫忙。」庖丁擦著頭上的汗,大勺與鍋鏟叮噹作響。葉子棲趕忙識趣的拿起蒲扇把爐火扇旺。

「不是干這個。看到灶台上邊放着的那個食盒了嗎?」

「嗯。」

「那個是小聖賢庄諸位學生們的午飯,我抽不開身,你幫我去送一下。」

「好嘞!」葉子棲心下暗道求之不得,但場面上依舊得了便宜賣乖:「可是我不認識路啊。」

「那地方不難找,你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快去吧,晚了就不好了。」庖丁餘光里看着少女拎起食盒匆忙跑走,心下取笑:「現在的女孩子,一遇事就毛手毛腳的,真沒魄力。」

葉子棲踏過青石壘成的台階,深吸一口氣,扣響了那座古色古香的大門。隨着山門「吱呀」一聲打開,一位小童探出頭來。他看了看店小二打扮的葉子棲,遲疑了一下問道:「丁掌柜怎麼沒來?」

「今天客人多,我們掌柜的抽不開身,所以吩咐小的來送飯食。」葉子棲極有風度的沖着小童一揖,行的是標準的儒家禮節。

小童看傻了,猜不透眼前人的底細,也不知究竟該怎麼稱呼才不算失禮,思索了半天,只能說句:「您請。」

「煩請小兄弟引路。」葉子棲一笑,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鋒芒。

「穿過九曲迴廊有一座聞濤書院,食堂就在書院後面,您把東西放在那裏就好。」迴廊上小童與葉子棲一前一後的走着。

下了迴廊,小童借口還有別的事,匆忙離開了這個稱呼尷尬的人。葉子棲此刻正巴不得一個人她走進食堂,聽著書院裏朗朗書聲,眸光一轉,計上心來。

「《詩》曰:'天之方蹶,無然泄泄!'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伏念闔上竹簡,看着第一排後面打瞌睡的儒生:「子蔡,你來解釋一下這段話的意思。」

「呃……孟子說……」子蔡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站起身來:「孟子說,《詩經有言':天將降禍,人莫多舌。'就是讓人不要啰嗦。還說侍君不講道義,進退不講禮儀,出言詆毀先王之道的這幾種人,跟《詩》中說的啰嗦之人沒什麼分別。」子蔡沒被考倒,愈發得意起來。

「很好。」伏念點點頭,復問道:「那你再說說'天之方蹶,無然泄泄'這句話出自《詩》中的哪一篇目?」

「這……學生不知。」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聖人學識淵博,尚且如此勤奮,你如今只是求學之人,更不可恃才而驕,沉心學習才是正道,明白嗎?」

「學生知錯。」子蔡低下頭,眼裏有些許不服之色。

伏念揮手讓子蔡坐下,目光掃過其他學生:「還有人知道這句詩的出處嗎?」

座下一片沉默,正當伏念準備揭曉答案的問時候,只聽得窗外有一個聲音弱弱道:「《大雅·板》」聲音纖細,顯然出自女孩子之口。

舉座愕然,子蔡再也做不出得意的表情。

伏念將竹簡放在桌上:「你們先看書,我出去看看。」說罷轉身走出聞濤書院,果然在門口的大樹下看見了一身短打的正準備跑路的少女。

「這位……姑娘。」

「耽誤先生授課,實在抱歉。」少女神色慌張的解釋道:「只是小女子久慕儒家文化,方才聽先生講授《孟子》心下激動才不故意插了話,請先生見諒。」

「無妨。」伏念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姑娘是有間客棧的人?」

「小女子是丁掌柜新收的小二,名叫葉棲。初來乍到不識君子,請教先生台甫。」

「在下伏念。」

「閣下便是伏念先生——」少女似要再說什麼,卻被伏念打斷。

「在下送姑娘出去吧。」

見伏念下了逐客令,葉子棲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低着頭默默跟着出了小聖賢庄。

「今天有勞姑娘了,以後送飯之事還要多多煩請丁掌柜。」伏念言畢便要關門。

「伏念先生。」眼看這座大門就要對自己永久關閉,葉子棲措手不及,牙關一咬,提前進入了時機還不成熟的下一步。

「葉棲自幼仰慕儒家文化,是以千里迢迢趕來拜師,請伏念先生成全。」

「葉姑娘,」伏念嚴肅起來:「姑娘天資聰穎,伏念才疏,怕是教不了姑娘。」

「先生何必找這樣的借口。」葉子棲咬了下嘴唇:「難道是覺得夜汐出身庖廚商賈,邁不過這聖學門檻。」

「伏念並沒有這個意思。儒門講求有教無類。只是小聖賢庄一向不收女弟子,還望姑娘另尋高處。」

「既是有教無類,又為何將女子拒之門外,莫不是先生以為女子無才便是德?」

「姑娘誤會了。小聖賢庄自開創以來從未收過女弟子,伏念不敢開此先例。姑娘請回吧。」伏念對着夜汐一揖,決絕轉身。

大門緩緩關閉,夜汐看着門縫中伏念的背影漸行漸遠,不甘心地握緊拳頭。

「葉棲背井離鄉,不遠千里前來求學。此種誠心,天地可鑒,心意已定,絕無更改。若伏念先生執意不肯收下葉棲,葉棲願久立庭前,誦四書篇目,直到先生答應收我為止。」她退後兩步站在門庭前的陽光下,語氣堅決。

門內的身影頓了一下,隨即又緩緩行遠。

「姑娘請便。」

小聖賢庄的大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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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跡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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