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離開三日,三陽宮補辦了七夕詩會。

只是,大約過了就是過了,即使再興師動眾,望著天上已經變了的月相,詩人也難自欺。

「明月青山夜,高天白露秋。花庭開粉席,雲岫敞針樓。

石類支機影,池似泛槎流。暫驚河女鵲,終狎野人鷗。」

張昌宗撿了半晌挑出李嶠的詩,有感情地朗讀了全文,卻見尊者仍木然坐著。落下鳳目,這個詩會負責人不由一陣沉吟。

沒有。

一滴也沒有。

該死的雨不知都下到哪裡去了!幫帝王所做的「罪己詔」竟然沒有一點效果……

天就是天。沒有人能站勝它,沒有……哪怕皇帝也一樣。他想著,不害怕了,也不掙扎了,向女皇近身輕語道:

「聖人,不早了,我送您回宮吧。」

「呃……好,散了吧……」老婦人說著自己卻起不動,待來人左右扶了,聲音越發輕浮,僅餘下氣音,「唉,散吧散吧……」

內舍人本就不想參加,挨到此時連高興的心氣都沒了,拖著疲憊的身軀隨群臣慢慢向外走,越走越沉……過檻時腳軟,險些絆倒,還好及時扶住;可經這遭,吸的涼氣驚了大腦。

一個想法;

緊隨一個預感。

預見了自己將會後悔,同時,她還知道如果能忍過這一次、或者說闖過這一關,她的人生便渡了這個劫,甚至登上彼岸。

可是。

她就是想做,明知不好還是想做:想跟他說句話,哪怕只一個字……

她真的太累了……

「早休息。」

「李相公,早休息。」

向李嶠還禮后,她又立回門邊,揣起手有些不安。

參加詩會的人不多,三三兩兩快走完了。一小會兒,女人終於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隨它踏來,心跳也變了拍子,餘光一掃,果然是那雙烏皮靴。

梁王獨行,她不禁抿了嘴角。

但轉眼,那抹笑不見了,雙目逐漸圓睜,她眼睜睜見:他經過自己,邁步也去了石階。

女人一急,連出兩大步,喉嚨里也失控出了聲。

那人頓時停了。

她忙裝作咳嗽,掩了面,余光中卻也見男人回了頭。

天無纖凝,半面明月高懸,嬋娟翕赩了他的紫紅衫,猗靡了他的面容。一剎那,上官仿若聽見月光在自己身上流淌的聲音。

他笑了,揖禮,轉身下了台階。

瑩兒等了好久,終於瞧見了人。

可舍人進門便垂著頭,又一句話沒有就向案前坐了,她只得收了笑默默陪著,坐了好久,終於上前道:「您不睡嗎?賀婁大姐姐今兒回了,已在旁邊廊房歇下了……聖人要她幫著處理貴主餘下的物品。那麼多東西,兩位姐姐忙了一整天,真夠辛苦的……也不知杏兒姐姐趕到驛站了沒……」小娘子長吁向外望。

這邊自說自話,那邊突然抓起筆,隨即紙上一陣筆走龍蛇。眼瞧舍人又要寫東西,而蠟燭已見底,女孩兒忙去翻找新的。

「好詩啊!真好!寫的是風吧?」

紙上字跡雖草,但語意極順。打了一眼,瑩兒便極為欣賞。對方不答,另取一紙寫了兩字,忽住手,瞪來:「不是我的!」

小姑娘眨眨眼睛,摸了摸手肘,退得很遠,默默坐下了。

今夜詩會,除了主題《七夕》,張昌宗還特意安排先頌《風雨》。李嶠的詠物詩一向比應制詩好,五絕一出技壓群雄,獲得滿堂嘆服。

可是上官不甘,那時不好爭,此刻定決個高低,她堅信只要自己願意,一定可以寫出更好的。

夜很靜。

侍女用細針刺破布料都很小心,提線的機會,偷偷瞄了瞄一地皺巴巴的紙球。

「怎麼就惹舍人生氣了呢?」

女孩兒一遍遍自問,委屈的淚水團團打轉,一再強忍了下去。

難過是一種很消耗體力的情緒。

頭上滴滴答答落汗,背後也粘了;胳膊酸了,指尖韁了;硯中沒墨,上官便就著處理公文的硃砂繼續。那埋頭的人漸漸懂了,這不是一場比賽,這是……想寫,只是想寫出來……

寫出什麼呢?

她無法回答自己。

於是筆尖叉了……

兩眼發脹……

牙根痛……

紙團一個接一個地被甩出來。

瑩兒的眼睛一粘一開,每張畫面都似靜止,來不及挑出地上哪些個是新丟下的棄紙。

「寫不出來……」

「我寫不出來!」

「為什麼?我做不到?」

「為什麼!我怎會做不到……我不能……」

燈下女人無聲地吶喊著。

蠟油轟轟滾下,一觸燈台就凝了;新的接續,又凝,越累越高,終於某刻如決堤之水,一發不可收拾地崩騰。

為了寫風,為了感受它,上官婉兒早已打開全身的毛孔。氣流在她的身體里自由沖行,肆意碰撞,碰見那個勉強被掩起的心洞,也無情地闖突過去。

呼啦啦,胸膛再次破開,周身千瘡百孔……

風嚎叫著勝利的高歌,那紙上的紅字也跟著反應,驟然變了色。女人狠狠搓揉眼睛,一扭頭——一地廢紙也散出綠芒。

猝然一閃,屋內驟暗,害怕的人兒望著將盡的燭芯呢喃:「光,啊光,我要光,我要光……」

那邊侍女睡得正酣,她自己動了身。

「呼。」

火摺子頂端一紅。

一支燭燃燒起來,新生的幼小火苗給了她安慰,抹把汗,回望屋內,女人瞬間有了更大的決心。

「嗯……」瑩兒抬手遮眼,「亮,亮,刺……」眼開了條縫,瞬間變作滾圓。

「著火了!」女孩又猛捂住嘴。不是失火,是舍人將世上所有的光源都引到這小屋來。櫃門全開,舍人正抱著一捆蠟燭,要將她周圍最後一點兒空地填滿。

「舍人!帔子!」

紗巾一次次嘗試去吻紅焰。女孩似被扼了喉嚨,叫了兩聲便叫不出了,遠遠撇開自己的帔巾,繼而不要命地扑打那些蠟燭。

「不許滅!不許滅!」

抱燭的人不斷跳叫,兩側帔巾繼續於火尖上忘情地舞蹈。

「好,好!」瑩兒僵止,向對方攤開雙手,「我不動,我不動,求您也別動……」

舍人冷漠地瞧了她一眼,彎下腰,繼續安然地籌備著自己的祭壇。女孩再也承受不住,終於哇地哭出來:「舍人,舍人!您怎麼啦……」

一人急入。

「她,她……」瑩兒一見來人,在地上胡亂指點。

賀婁水紫立地轉身。

「嘩」,瑩兒眼前暗了一大片。她抹了把額上滾下的水珠,見大姐拎著一個大木盆喘粗氣。裡面的人卻受了驚,匍向地面倉皇向懷中收攬她的「心血」。

除留一支燭,火源盡滅。

「沒事了……」

賀婁去扯抱著上官嚎啕大哭的瑩兒,忽然聽窗外一陣急促叩門。

「噓!」她向女孩豎指,隨即奔出門。院里,一些僕人開門探頭探腦,她立斥:「沒看見,睡覺!」

站定喘口氣,理了理衣發,她打開了門栓。

來人正是宮中巡衛。「崗樓報此處異亮,我們特來查看。」為首的將軍睨詰。

「哦,這樣啊,你們辛苦……」她緩緩一笑,卻攔住將軍抬腳,「辛苦您白跑了!聖人要內舍人連夜處理公事,多點了些燭火,現公務辦完了,也就睡下了。」

「燭火?」

「嗯,熬夜辦公,怕傷眼睛……」她說著往後望,見確無火光,接道:「您瞧,哪有什麼異常……」

將軍抬頭四處看看,確實無甚異況,一端御刀道:「白跑事小,無事最好。三陽宮僅建成不足半年,各處小心為妙!明堂前鑒,真出了事……誰也保不了!」

「是,我代內舍人謝您提醒。」賀婁一施禮,那統領轉身走了。

滿地狼藉。

瑩兒緊緊抱著縮在牆角的人抽噎。她懷裡的人哆哆嗦嗦,衣衫汪著水。賀婁自知沒有流淚的時間,令道:

「瑩兒,眼淚擦了,拿件乾衣!」

小侍女不舍地鬆開手,吸吸鼻子,讓出空隙來。

水紫蹲下向那狼狽之人,捋著她滾著蠟油濕漉漉的發,低語:「舍人,是我……是我,紫兒……」

「他們……禁軍走了嗎?」那人惶恐張望,抓住來人的手。

「走了,都走了,沒人進來……沒事的,沒事的……」她輕擁她,不斷點頭,等顫動的眼球慢慢定下來,才問:「您是怎麼了?」

「我、我……寫不出來,燈、燈沒帶……」上官說著看向案頭,又流眼看窗口唏噓:「他、他……」

瑩兒拿了衣服,忽聽大哭,立地跑來。

「您說不帶,我也怕路上磕著才沒帶的!」她急切辯白。不想,大姐也不聽,「去,去鋪床!」

「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賀婁緊緊抱住舍人,任她涕泗浥了衣衫。

那邊小侍女一面鋪床一面抹淚,衣袖很快濕透,幾乎差點背過氣去。

「睡吧,睡吧,睡醒了……就都過去了……」

哭到力竭的人被扶去床,額上的花鈿又被粘好,一聲聲安慰下逐漸驅開了緊皺的眉眼。

收了蠟燭,瑩兒清理地上的積水。

可女孩如何用力,那水漬也擦不凈:她的眼下生了根斷了線的珠簾,珠子一顆顆地向下掉,於是便一遍遍擦拭著那些珠花摔破的地方。

賀婁仔細掩好帷幔,來到那幹活的人身旁,輕拍拍,隨即將她拉了起來。

月光如劍,及地為霜。

兩人坐在通風口一陣,乾燥的空氣吹得小侍女的呼吸平緩了許多。

「我知道你委屈……」

「沒有!」女孩立即回口。

「真的好久沒下雨了,永淳元年(682年),也曾這樣……那年五月,一個新月才開始幾天,不想,只那幾天就把全年的雨都下完了……太陽再出來就把地曬裂了,蝗蟲就縫兒里爬了出來,沙沙沙嘩嘩嘩,遮天蔽日……網兜打不完,火也燒不盡,啃完莊稼又啃樹皮……直到啃食路邊的枯骨,啊,那聲音聽一次就忘不了……」瑩兒見她抱頭,自己的腮幫愈發緊。

「發了疫,家裡轉眼就剩我和阿妹了……而我,僅我一個……根本攔不住要衝進來的人!他們拉藍兒支了一口大鍋,要、要趁她有氣,再、再吃……那些眼睛都是血紅的……」

髀肉被揪起一塊,牙齒也打在一起,女孩低了頭。

「我錯了,長姐……」

「瑩兒,你知道你心裡苦,我們心裡都苦,才人……她手裡的筆遠比我們想得更重,那支筆不僅有皇帝盯著,也系著很多人的命。這雨下不來,她的筆只會一天沉比一天……她沒有退路,她必須看得更多看得更遠,並將自己全部的身心繫在那支筆上。她是很聰明,但她不會掩蓋,不騙人也不會騙自己……咱們天天對著她,看她哭,看她笑,卻看不到她心裡……」

「對不起長姐!我錯了,真的錯了……」

「瑩兒啊,」姐姐給她擦擦淚,「看見那些圍牆了嗎?」

小姑娘淚眼婆娑點點頭。

「我們的舍人在這裡面快三十七年了。」

柴螢撲去姐姐懷中一下哭了出來。

「瑩兒,我的好妹妹,你好,什麼都好了……再長大些,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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